虽然身为囚徒,然而林明之终究不曾亏待了李家。次日只行了两百里路就停下歇息,那时金乌都还未曾西坠。几个人都被从囚车里放出来,送进一间大屋子里。虽然有重兵把守,然而到底还不是囚室。林明之又派人送了饭食过来,虽然只是粗菜淡饭,然而也不甚饿。
一家人心事重重,却也都没有多吃。李筝看着父母,半日才说道:“父母大人不必担忧。皇帝陛下如此圣明,虽然暂时蒙蔽,然而圣聪定然不会久蔽。到了京师,面见皇帝陛下,定然能够分辨。”
李恒叹息了一声,说道:“你父亲母亲,也过了大半生了。该活的日子,也都活过了。该见的世面,也都见了。世间兴盛衰败皆有定数,天要李家衰落,也没有办法。只是你们弟……”
李筝道:“父亲不要为我们着急。孩儿生为李家的人,就要为李家尽一份力。如果孩儿真有什么不测,也是命中注定而已……只要还有在,我李家定然能够重新崛起。再说,孩儿也学过一些本事……或者不至于到最后地步。”
孩子的话,竟然如此通透。李恒夫,眼泪潸潸而下。
正说着闲话,外面门轴响动,却是林明之来了。见到林明之,一家三口,脸上一齐变。林明之后面却跟着一个下人,捧来了一壶老酒四个杯子。下人将酒壶放下,躬身退下。三人不知林明之要做什么,眼睛都盯着林明之。
林明之叹了一口气,说道:“李将军。朝廷之事,在下一介下,也不能置喙,只能从命。得罪李将军,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还望将军不要计较。”
林明之突然来这样一番话,李恒岂有不知之理。李跃虽然得罪皇帝,但是李家却是大家,谁知道皇帝会如何发落李家?能够少得罪李家一点是一点,为一个皇命将李家往死里得罪,林明之不做这个傻事。所以,今天林明之才会如此客气。
李恒微微苦笑道:“罪臣自然知道,此事与林大人毫不相干。”
林明之道:“将军能体谅,自然是最好。”郁郁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天得了一壶好酒,却是十八年的葡萄酒。不敢独享,就来这里了。”又笑了一笑,说道:“路途艰难,难得有好酒。”拿起了酒壶,居然一倒就是四杯,送到三人面前。
三人见他如此,不免换了位置,恭谨还礼。李家是大家,即便是在囚车之中,也未曾有过失礼行为。方才虽然为命运叹息,然而见林明之如此行为,也立即恢复礼数。自然不能让林明之为三人寿。李筝立即上前,执子侄礼,为三人斟酒。
一屋之中,居然出现了宾主有礼、其乐融融的情景。让人再也想不起这四人中,三人是囚徒,一人是看守。若非其中三人,衣服上略有些污渍泥土,你只会以为,这是文人墨客的雅会。
李恒抿了一小口酒,闭着眼睛,默默品了一会儿,说道:“入口温和,酒意却厚。果然是好酒。”
林明之笑道:“李将军所见不差。这葡萄酒,入口温和,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然而回味过去,竟然是清无比。更难得是十八年的老酒。一年一蒸,这个心机就费了不少。”
李恒笑道:“这也难得了。”又抿了一口。
两人谈论起来,居然也有些投机的样子。林明之不说来意,李恒也不问。当下谈论些风雪月,宾主尽欢。
见李恒不问事情起因,林明之终于忍耐不住,问道:“李将军不问问李悦大人获罪的缘由吗?”
李恒笑道:“林大人如果方便,自然会告诉。如果不方便,也不会告诉。又何必多此一问?”
林明之不由一笑,鼓掌道:“将军果然有大将风度。此事明之也不能多提,但是将军却须知道,皇帝如果问起高句丽兵事,还望将军以‘能战’对。”
李恒道:“这是为何?”
林明之笑而不答,只道:“将军只需记住这句话,才能避免覆巢之。”
李筝微笑道:“父亲何必多费思想。高句丽实是狂妄之辈,屡屡触犯我天启之威,甚至有自立之心。皇帝陛下一统四海,高句丽小丑而已,不加讨伐,或者将以为我天启无人了。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李家虽然犯罪,然而如果愿意为皇上前驱,皇上包容四海,定然能宽容。”
李恒自然也明白。虽然在金陵做个富家翁,朝中的事情却也不是全不知道。至少知道现在兄长身上那个叛国通敌的罪名,一半是来自政敌的攀诬,一半却是来自皇帝对他那“慎重开战”论调的不耐烦。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并不知道多少朝政事情的儿,居然也能有这番见识。心中五味杂陈,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林明之笑道:“想不到小公子居然也如此明白!”
李筝道:“朝政事情,小子原是不知,不过是借着酒意,胡言乱语罢了。”
林明之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也能一语中的,李家儿,果然不同寻常!”
李恒听他突然提起一个“”字,不由心中有些忐忑,苦笑道:“不过是一个罪民罢了,当不起林大人如此赞叹。林大人是朝廷命,与罪如此说话,恐怕招来闲话,对大人前程,很是不利。”
林明之突然站了起来,对李恒鞠躬道:“李将军,如此大人大量,不计较下鲁莽,又为下如此考虑,下自然感激。今日下就向大人保证,小公子在外的事情,下绝对不让任何人知道……下就是拼着前程不要,也要保住小公子的安全。”
李恒见他突然提起自己的儿子,而且言语中竟然不加掩饰,不由心惊,道:“林大人,你在说什么?”
林明之道:“小公子在外的事情,只有有限几人知道。下能保证事情不外泄——然而,眼下还有一个难题,只有解决了这个难题,小公子才能真正安全,而下……命,也有所保证。”
这个话终于来了——李恒脸惨白,而李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就此晕了过去。
只有李筝,却依然镇定。望着林明之,声音平稳:“大人,你说的问题,是我吗?”
林明之避开了李筝的目光,声音里竟然有些愧疚:“我备有药酒,并不痛苦。”
“药酒?”李筝微微皱眉,说道:“如非最好的药酒,难免会露出痕迹。小子曾经听说,牢狱之中,有土袋子的办法,人死不留痕迹,是也不是?”
林明之心旌不由动荡,额头汗水潸潸而下:“能为下考虑,下自然求之不得……”声音竟然结巴了。
李筝郑重跪下,给李恒夫磕了几个响头,对李恒说道:“父亲,多劝慰母亲一些。不孝儿这就去了。”
李恒泪眼朦胧,早就说不出话来。
李筝转头,提起酒壶,将壶中残酒,尽数倒在口中,长声道:“兰陵酒郁金,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注解:出自李白《客中作》)林大人,父母膝前行此事,不免有些残酷,换间屋子如何?”
林明之蓦然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说道:“来日若有可能,我将书写今日之事,之名,定然不朽!”
……
李篁连出城,没命狂奔。次日却得到消息,说是李家犯罪,家人尽拿,只逃跑了一个庶出儿,名叫李筝。城中告示已经贴满。
化妆成小乞丐,李篁亲眼看见了那告示。告示上的的确确写着,李恒子李篁,已经被押解进京师。而李恒李筝,却是逃窜在外。
略一思索,随即明白。——做惯了扮男装的事情……
心中剧痛。——我是男人,我不能让你来替代我!当下就沿着前往京师的道路追去。只是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腿脚短小,手中又没有钱雇车,虽然脚上起泡出血,追了一整天,也不过是走了七八十里路罢了。距离囚车,是越来越远了。
第三日却得到了消息。因为吃不得路上辛苦,李恒子李篁,与于前日里,暴病身亡。一县仵作,验明无误。尸体就埋葬在县城外乱葬岗。
听到了这个消息,李篁的腿脚一下子酸软下来了——
跌跌撞撞来到乱葬岗,却只看见野狗成群,在山岗上乱吠。坟头高高矮矮,数落不清。地上散乱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骨头,不知葬身何处?
李篁强自支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
已经没了,还有父母。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要救出我的父母……
现在,我就是李家唯一的男人了!
家族的希望,现在就压在我的肩膀上。
……
兴业八年,安乐侯李悦因叛国通敌罪被斩首,全家被诛。兄弟李恒,因远在金陵,不晓李悦事,免于一死,发配往边疆效力。李恒、子俱死在金陵路上,李恒虽然不死,李家也等于绝户了。
圣旨下达的当日,长安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纷纷扬扬,遮盖了所有的道路,也遮盖了所有人的叹息。
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