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没有讲话,撇下他愈行愈远。
杨日昭站起来笑了。想不到会有一天,他对卓然也有“兔死狐悲”的感觉。天牢离皇宫并不遥远,杨日昭不想救卓然,但却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光秃秃的四壁一蓬潮湿的干草,卓然掐着一段草根倚墙而坐,正闭眼敲打拍子,恍然世外。
开门的铁链子哗哗做响,卓然张开眼,杨日昭低头迈了进来,单刀直入,他不想和这个人废话,“有什么话快说,本王尽力替你办。”
“王爷此言似乎不大吉利。”
“你明白就好,说吧。”
卓然从容地平静地笑了。
杨日昭突然觉得这样了然的表情有些剌眼。
卓然走到他的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杨日昭偏过头,生硬地躲开他的手指。
“姓卓的!”
“这么高。”卓然的手指在灰暗的光线中几近透明,就指在心口偏下的地方,“第一次见王爷,王爷只有这么高。王爷坐在皇后的怀里,像神仙童子般地耀眼漂亮,当时在下就想…………”
“想什么?”
“想抱一抱王爷。”卓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拥住了日昭,“我们在酒楼,不知王爷还记不记得。王爷站在椅子上,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站着。王爷喝了酒,醉得很可爱。王爷不喜欢在下,故意刁难在下,可在下却越来越在意王爷,事事甘之如饴。王爷如今长大了,比幼年更俊逸果敢,牢牢吸引在下的目光。如果真有什么愿望,我希望永远留在王爷的身边。”
湿暗的牢房,身体犹为温暖。
杨日昭用力重重一推,转手捏住了卓然的下巴。手下掐出暗红的印子,杨日昭蹙眉冷笑,“姓卓的,你何时才能编出几句骗得过本王的谎话?”
卓然默然地望着他的脸。
目光似乎有几分失落,如控如诉。
杨日昭一脸烦躁地甩开他,走到门前。
门口也是湿闷变味儿的空气,日昭推开牢门,“姓卓的,本王再问一遍,死之前有什么愿望?”
卓然的手也搭在了门上。
牢门被缓缓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喜欢王爷,从第一眼看见王爷就很喜欢。”
卓然闭上眼,慢慢贴近日昭的嘴唇。
卓然的嘴唇有些发抖,捧着杨日昭的脸,就像珍重地捧着什么宝贝。嘴唇点了点,又点了一点。卓然松开手,凝视着日昭的眼睛,“王爷,有一点儿喜欢我么?”
“看来你只想等死。本王会替你选个利落的刀手。”
杨日昭甩开卓然,冷笑着大步迈出牢房。
姓卓的很会感动人,如果昨夜没有和凌栈一起混在荒郊野外的话。
他爹教过他,“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往往就是最傻的傻子。”
杨日昭站回青天白日的牢外,看着厚重的牢门缓缓合拢,抿紧了嘴唇。
凌栈还困在他的府中。
杨日昭打马回府,再解决这一个人。
凌栈坐在房中,晦暗的光显得脸益加苍白,杨日昭倚着门框,不想踏入房门一步。
“凌栈,你就那么想救卓然?”
凌栈一脸平静,“下官喜欢他。不想他死。”
杨日昭站直了身体。
凌栈的目光坦荡清澈,和他哥一样纯净。是他哥看中的人。
杨日昭走近一些,想看到他的眼底、心里,“你喜欢我哥不好么?”
“下官…………不能对不起宁王。”
杨日昭坐下来,就坐在凌栈的对面,“告诉本王,卓然有什么好?”杨日昭蹙起眉,“他谎话连篇,却没一句能骗得住人;他营营汲汲,到头来不过给人作嫁衣;他甚至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只会把你往别人的怀里推。”
“王爷说得很对。这就是他最好的地方。”
“我看是他蠢。连个阴谋都不会玩,还趟什么混水?”
“他是很蠢。”凌栈埋头笑了,“王爷不明白,我却知道,他只想找个理由,活下去罢了。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堂堂正正地出人头地呢?”
“那他就这么活?连皇上都赏识他的画,他就不能安安份份地靠画画活着?我看他就想做一滩烂泥。”
“王爷不明白,当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在一瞬间眼睁睁地破碎的感觉;那种想恨却无从恨起的感觉;那种拼命地想抓住残存的一点儿梦想的感觉;那种想走回原本该走的路的感觉。原本下官也不明白。但现在,下官明白了。他在害怕…………”
“本王看他死都不怕。小凌大人太多愁善感了吧。”
凌栈没有回话。杨日昭知道小凌大人不赞同他的看法,更不想与他争辩。
杨日昭浮躁地站了起来,“小凌大人不必担心,皇上已经决定处决他,他再也不用怕了。”
看着凌栈益发苍白的脸,几乎跌落掉椅子,杨日昭更加烦躁,“你也不用再找我哥了,我哥在皇宫,你找不到他的,就算你找到他,他也无可奈何。”
“下官明白。”凌栈恭身行礼,“这是下官自己的事,下官不会麻烦王爷的。”
***
狭小的牢窗,光线忽明忽暗。
送饭的狱兵同时送来了笔纸。
卓然挑出些饭粒,从窗口洒到地上,果然有几只贪吃的雀鸟飞了进来,带来些叽叽喳喳的生气。
牢里有了情致,卓然铺开宣纸,一笔一划地记录下刚刚谱下的曲子。
依福王的反应,这一次是真的栽了。从看到直隶近卫的那一刻,卓然隐约就有了预感。皇上亲自批捕,这种大阵帐怎可能草草收尾?果不其然,死路一条。
卓然伸手摸了摸脖子,想起春猎时的那只鹿。
一箭穿喉而过。箭尾犹自带着镝响,微微发颤。
应该痛感壮志未酬。
可如今所想的,竟然只有一些阳春白雪的曲调。
日暮的桃源山,桃花半开半残。
谢落的花瓣淖在泥里,凌栈的手指微微发凉,凉意从手心浸到心底,舒畅、清爽。
风很暖,只在尾稍带一丝凉涔涔的寒意。
凌栈站在树下,默默仰望着一树繁花,又透过繁花,仰望一夜繁星。
月亮升起来了。
上弦月挂在枝头,照在凌栈略显苍白的脸上,纤细地像是可以感受到每一支血脉的流动。
如果真有什么愿望,他希望可以谱完这首曲子,弹给凌栈。
其实天牢的待遇不错,竟然有酒。
酒带着清凉的竹叶般的香气,隐隐还有花的香气。
卓然低头抿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尖。
不甘不醇,不辣不涩,难喝得像药一样。
眼前还有点儿发花。
但足够力气撕碎刚刚谱好的曲调,然后笑着闭上眼。
***
五月初九,午时三刻。
梁曜寒捏着线报,蹙眉走进尚书房。
“看看吧,”他将线报摔在案上,“那孩子竟然自杀了。”
“为什么?”
“大概是想嘲讽我们吧。嘲讽我们自私自利,为了日昭不择手段。与其受人摆布,他宁愿将我们一军。因为―――”梁曜寒蹙着眉,做出一个不屑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孩子就带着这样的表情去死。”
杨天泽平静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慢慢踱到窗前。
推开窗,窗前是一片晦暗不明的天。
“放松些,这不是你的错。”梁曜寒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搂住他的肩,“你是天子,不是天神。你不过是吓了吓日昭,甚至连审讯都没有开始,又怎么料得到这孩子竟然这么激进地先给自己一个了断?”
“不,朕应该料到的。朕应该想到,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杨天泽低下头,深深埋进梁曜寒的颈间,将活生生的血肉抱在怀里,他就可以感受到安心、平静。
嗅着梁曜寒熟悉的味道,他闭上眼,“寒,你替朕,亲自,葬了他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