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严父,极少会显露自己温柔和蔼可亲的一面。他就是家里的领袖、老大和仲裁人。按照我们老家的传统,抱孙不抱子,在我和弟弟面前,他总是威严的,也是不可亲近的,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他多以沉默、严峻和凶狠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过说实话,父亲很少与我们进行交流,更不用说什么促膝谈心了,但也很少动手打人,只是过于严肃,人们就有些难以亲近;过于正直,人们就认为不识时务,那都是外面的一些评论,偷偷的,因为他在这座城市几乎家喻户晓,当过公安局长,就抓过不少人;当过法院院长,街上贴着的布告上就经常有他的大名;因为他的脾气不好,也许会使每周六中午的全家相聚变得默默无语,无人说话,阴云笼罩在房间里;反之,如果他心情好,屋内就会谈笑风生,笑语融融,轻松而自在。我们家里一直都是以父亲的意愿而转移。
在那么多远去的岁月里,父亲很少向我们两兄弟露出慈祥、温厚的一面。我只记得南正下街那栋摇摇欲坠的两层木楼,伴着从木板缝隙间传来的隔壁老人唱的“小燕子,穿花衣”的苍老歌声,伴着铁锅上蒸笼里蒸得热气腾腾的苞谷面窝头,父亲在给我念一部中篇小说《智取华山》。那是何等的温馨,何等的宁静啊。其余的时间里,他却多以沉默、严峻的严父的形象而出现,叫人不寒而栗,当我第一次听说“如履薄冰”这个词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父亲的威严。
无论如何,父亲对我的恩情是我永世难忘。一九六七年的那架从宜昌飞往武汉的小飞机,武汉军区总医院二外科烧伤病房的日日夜夜,月湖堤畔的厂招待所的那个炎热的盛夏……父亲伴随在我的身边;更难忘,那年夏天,我们从武汉回到宜昌家中,立足未稳,柴油机厂的造反派就蜂拥而入,绑走了我的父亲,就因为他曾经是市政府派驻这个厂工作组的负责人。那些人高大,结实,粗壮,蛮横无理,一阵风般的进来,又一窝蜂似的涌出,临走时,还不忘对着窗外放几枪,枪声震耳欲聋,房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父亲是第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一座高山,是一轮明月。高山使你对它产生敬畏,明月使你即使在睡梦里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光华。我越来越认为,我们两兄弟在脾气和习性上和父亲一脉相通,而我似乎更是如此,不仅仅是因为脾气,习性,为人处事,心情,面容,更在于对亲人的深深的眷恋和对事态的冷静分析,可能还有些不尽人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