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慧省得！请师傅师兄入座。”石闵行礼后随两人落座，他的青铜面具只遮去半脸，吃东西无妨，虽然那青菜面饼做得也不如何，但比起七八个月来只吃糨糊一样的食物，桌上之物已属上品，石闵倒也吃得开心，其间的一些细小动作反而让佛图澄将先前的疑虑一扫而空。佛图澄心想：“却只是个少年人。”
“师傅，明日高坛宣佛的事宜已经准备完毕，不过据说这一次来了不少各国学士，都嚷着要再和师傅论辩。”道进说。
“辩论之事，如心存芥蒂，立身偏颇，则永远无法辩出个是非曲直，顺其自然便可。”佛图澄道。
石闵后退，坐下，心中揣摩着佛图澄最后这句话，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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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石闵默默跟在佛图澄等人身后，早早来到高坛。宣佛事宜隆重其事，坛下有卫尉司马遣来的数十兵卫维持秩序，周围也早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自佛图澄几次成功预料战局、恳请石勒赦免战俘犯人（注2）又祈雨现龙以后，中原胡人汉人皆奉佛教为尊，对他的敬仰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连石虎见他有时候都行拜礼。石闵眼光一扫，留意到围坐周围的数千人中，却是以汉人居多，心下暗叹一声。
由于佛学讲究慈悲，石闵兵不露刃，便在双刃矛上wWw.绑了一顶六角幡顶，冒充成一根镇魔幡，公然持在佛图澄身后；他身材高大、穿着僧袍，手持高幡，却带个青铜半脸面具本是碍眼之至，却因为站在佛图澄的身后，一路行来收敛气息，只是像个提幡为佛图澄遮阳的小童，因而倒是很少人会特别留意他。
佛图澄刚一坐定，下面已经有人嚷开了，挑头者是一名书生模样的人，身上的衣服半汉半胡，看去虽似弱不禁风，声音却洪亮得很，距离数十步，竟震得石闵耳中嗡嗡作响，那人道：“大和上，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屡现异端，影响国策，是欲将教义凌驾于国法国威之上么！”
“先生大谬！圣人之不语乱力乱神，不是说神鬼之道不正，是因为如果没有穷理义终极的智慧和心力，难以明白此道的至理，所以圣人不轻言。而佛家也非一味展现鬼神之道，鬼神之迹仅对未深识佛理者现；佛理发于善也终于善，至于国法国威，自有总领朝政的大臣理会，佛法不参政。”佛图澄徐徐答道，他话音没有那人洪亮，却犹如从天边隐隐传来的梵唱，入耳后舒爽至极，石闵心中暗惊，这个便宜师傅的修为几乎深不可测。
“胡说八道！国邦之治在于法，大法不容情！大和上现鬼神之迹，以诳君信、以?国法，赦不赦之人，容罪恶横扫人间，言不参政实则扰乱朝纲，何来善？伪善而已。”那人毫不客气，在赵国用这种语气和佛图澄说话的，此子可谓第一人。连道进听后都大皱眉头，不过佛图澄却毫不生气，回应道：“人虽是万物之灵，却受五识大欲侵袭，一念之间为善为恶，众人皆同，你我如此，国君也是如此，安知刑刀下没有可赦之人，以杀戮为威者纵使人一时折服，又怎么能导人向善让人心服。僧人禀君曰不杀，却没有说不惩，凡犯法者必惩，只是量刑wWw.之计，或容人一线幡悟之机。”佛图澄话刚说完，下面众人已经大声吼了一声彩！又有人道：“大和上正理，大善。”说话的人从东面站起，施礼道：“我大赵马上立国，杀戮之盛无以复加，立国后陛下尊大和上佛法，以仁治国，各族人安然相处，国库日复盈余，政事日趋稳健，人民生活安定，这就是大善，这才是正理；治国无定法，因时而论，某人对大和上横加指责，实乃无理取闹之徒。”
众人又称善，佛图澄正要说话，忽然正西处塔上一阵铃响，那塔上原有六个角，每个角上都有一个铜铃，此时无风，却有一铃独自大响，众人均觉疑惑，佛图澄骤然立身，变色皱眉道：“铃音云，国有大丧，不出今年矣。”
“大胆！”早先指谪佛图澄那人大喊一声，坛下众人听得佛图澄的话后皆已乱成一团，而后忽然无数声兵鸣，人群中冒出近百人，均手持利刃向高坛上冲来。
“僧慧，设法护住你道进师兄离开险境。”佛图澄毫不慌乱，轻声对石闵说道。
石闵正要应是，道进却说：“师傅乃我教传播之根本，民心向善之由来，道进涉险何足道哉，僧慧只意护住师傅即可，道进誓死不舍我师，哼！我看这大赵国内，谁能翻了天去。”
佛图澄道：“道进见事不明，来的这些人，分明是太子的从属。”
“太子？为何是太子？于理不合啊！”道进奇道。
高坛下负责守卫的兵卒还没来得及喝骂便被砍翻数人，先前指责佛图澄的那个人高声喊道：“太子府索伦罗奉命缉拿妖人佛图澄，旦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石闵心道这个便宜师傅是否晕了头，看上去一幅得道高僧的模样，却在关键时候口无遮拦，就算太子原本不打算拿你，你公然说出国有大丧不出今年的逆反之论，还能不将你砍杀？
顷刻间，索伦罗已经打散了高坛下方的士卒，原先来听佛论的信徒都被隔离在百步以外，虽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敢冒出头来。索伦罗让人将高坛团团围住，又亲自领了十多人，威风凛凛走上高坛，冷眼看着这师徒三人，喝道：“大胆佛图澄，竟敢咒骂陛下，妖言惑众。你不是自诩灵通未来，可知今日会沦为阶下囚？来人，给我拿下！”
“住手，你们拿人可有太子手谕？”道进踏前一步道。
“噢！还要看手谕？可以啊，等到了太子府，你要亲耳听到口谕都成!”索伦罗冷笑道：“少废话，拿下了。”他话刚说完，眼前忽然绽放出一大朵绚丽的红花，等再看时，早先站在佛图澄身边那个持幡人好像缩了缩身体，那还在微微晃动的幡顶上尖刺之处，却坠下来一滴鲜红，此时索伦罗才觉得喉咙处一阵冰冷，全身的力气都从那里崩堤一般泄出去，就此仰倒。
注1:黥刑也称墨刑，周代五刑的第一种。施行者在人的脸上或身体的其他部位刺字，然后涂上墨料，使所刺的字成为永久性的记号。汉代一度被废除，晋时复用，黥字用刀或刺，可直达骨头，也是相当残酷的，经常有人因为感染而死，所以也是酷刑的一种。
注2：《高僧传》记载：石勒屯兵葛陂。专以杀戮为威。澄悯念苍生欲以道化勒，投止略家。略从受五戒崇弟子礼。略后从勒征伐。每每可以预先知道胜负。勒疑而问，略道：“将军天挺神武幽灵所助。有一沙门术智非常。臣前后所说的都是他的预言。勒喜召澄问道：“佛道有何灵验。”澄知勒不达深理，可以道术为证。因而取器盛水烧香咒之，须臾水生青莲花，光色曜目。勒由此信服。澄因而谏曰：“作为君王，以德政化洽治内民众，则四灵表瑞。政策弊谬彗孛见于上。世间各种迹象休咎随行，古今可见，天人之明诫。”勒甚悦之。凡应被诛余残，蒙其益者，十有八九。于是中州胡晋略皆奉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