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闵说：“是啊，在徐府不远处的茶楼，我就跟在你后面，知道你不想泄露身份，就没敢叫你。”
“你从茶楼处一直跟着我，只有你一个人？”蒲雄像是被人硬塞了一条羊腿到嘴巴里，满脸的不信。
“吖！”石闵反而被问得有些奇怪，“我就是想认真的和你比试一下。”
蒲雄看着眼前的少年，来赵国后得知这小子是个风头人物，他去铁铺前已经了解过了，资料显示石闵只是个十二岁大的毛孩子，虽说这个时代年纪不是限制才能的标尺，但这小子却实在太让人惊讶。前日的短暂接触，他已经知道石闵聪敏之极，但今天的他更让人捉摸不透，从第一次感觉到后面有人追踪以后，蒲雄可以确定那个人的身法显然与最后现身时的石闵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可他为何要说谎呢？”蒲雄的瞳孔缩了缩，警惕的向四处墙头上望去，并未发现有被包围的现象。
石闵见他神态奇怪，心中一转已经明白他的顾忌，便说：“你打斗的方法我从没见过，所以一心想向你讨教，并没有恶意。”
蒲雄原来以为自己的身份被石闵卖了，发觉没有危险后，神色一松，慢慢拾起自己的风袍，拍了拍后披回身上说：“那是因为你没有上过战场，战场上都是这样打的。”
“不是吧？我和不少军士打过，他们都没有你强。”石闵伸手到颈下，解开了风袍的扣子，又从背后抽出了短戟，举在手中，戟尖对着蒲雄的眉心，说道：“来吧，让我再见识见识你的快！”
蒲雄退了一步，轻轻说：“我身上不方便。”
石闵疑问：“你身上不方便？”
“嗯，伤了。”蒲雄道。
石闵大讶。“谁能伤你？”
蒲雄笑道：“天下高手多了去，大赵能人辈出，况且我这伤是箭伤，至于原因不说也罢。”
石闵眉头一皱，心头浮起吴彪的影子，但又想到他右手被自己所废，现在人又关在廷尉里，伤蒲雄者应当另有其人。
蒲雄忽然问道：“听说你是汉人？”
石闵轻垂眼睑，说：“我是赵人。”
蒲雄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从汉人那里学的武技。匈奴也好，鲜卑也罢都擅长马战，这步战却还是汉人了得。”
“可惜匈奴与鲜卑都不会舍马与汉人步战。”石闵略带嘲弄的说。
蒲雄一笑：“未必。”
石闵突然一愣，之后略有所悟，蒲雄的话别有深意，可惜现在自己没法静下心去想，不过在对话中，他原本高高举起的墨戟已经缓缓放下。
蒲雄刚才向后踢腿与石闵换了个位置，现在反而是他站在接近小巷开口处这一头，他略微侧了侧身子，本来已准备离开，忽然又转过身说：“我不会再和你打，但可以说出不打的理由。”他顿了一顿，又说：“好像我也没有什么好的理由，嗯，我说一段往事给你听。虽然眼下是有史以来汉人最弱的时期，但事实上自晋开国之始，西北诸郡已皆戎居，初时匈奴人是汉人的奴婢，继后西北诸戎陆续内迁，汉人的地位逐渐沦落，有些人已经沦落成为胡人的奴仆。晋人郭钦曾提出徙戎，想将胡人强制迁回原住地，却不知大多胡人之俗已经从汉，弃牧居而取镢头者甚众，胡汉之间几乎相互交融，其政不可行也。然而这其实还不是汉人的根本问题，汉人最大的忧患是内乱，晋室腐败至极，政务不修，而后战乱不断致使民不聊生。刘渊元海原是晋之乡侯，反晋之后屡破晋军，其子刘聪更是率当今大赵陛下，歼杀诸公，虏了晋怀帝。”
石闵踏前一步，眉头紧锁，这些石勒的丰功伟绩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对蒲雄要表达的意思有些朦胧。
蒲雄说：“可见，任何民族的衰落，其根虽然有外部的因素，但必自腐始而后外悔之终。”
石闵心头忽然大震，自母亲死前告诉他那句犯我强汉虽远必诛后，突然再有一个人为其拨云见月，连日阴霾一扫而空。他双瞳猛缩，呆呆看着蒲雄，许久以后，才深深一躬。此时他才明白，蒲雄虽在言汉，意实指羯，羯人不可能永远强盛，连拥有悠久文化的汉族都会自相残杀，何况胡人？浅演的羯族获得了天下的权柄，是因为有石勒这个不世出的人才，一旦帝统更改，或后继者没有他的眼光手腕，羯族可堪？而在这个时代中，每个民族都不希望自己周围有个强悍而凶猛的敌人；汉人如此，羯人如此，鲜卑匈奴如此，氐人自然更不例外，西边的成国是氐人建立的国家，而处在大赵境内的氐人却龟缩入山，这并非他们的意愿，时势导致。蒲雄不与自己为敌，是因为汉人、氐人在大赵均属弱势，仅此而已。
蒲雄自然不知，他略微转念，甚至可以说是无意下的一步棋，竟然是在颠覆大赵的种子上浇的第一涓水。其实也难为了石闵，若非他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如何能听明白蒲雄拐弯抹角的话核哩？
“棘奴还要找我打架吗？”蒲雄说道。
“不打了，先生多加小心。”石闵沉声说，他这一次在身后跟着蒲雄，虽然没有真个动手，但不仅武技获益良多，心智也突破了一个层次，自此以后他思虑的不再仅局限于朝夕得失，也不仅是被动求生，他的心思好像隐隐约约感受到仰准乾象、俯顺人时的层面。
蒲雄被他那一句先生叫得鸡皮疙瘩胡冒，立时开溜，走时心下仍在怀疑那从徐府一路跟下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身后这个小毛孩。
石闵在蒲雄走后，却一路狂奔，来到西门外一无人旷野，仰首长啸，之后提戟在地上划了一个悍字。他口中低声自语：“我非胡人也非晋人，乃汉人也，自伊始、汉人何时！何时能不乞活？”说话间抬戟一挥，戟刃竟似划破了空气，发出一阵凄厉的破空声，而同时天空中无来由的一暗，狂风大号，石闵回首看时，一道闪电恰巧从天而降，击在远远处的西门上。石闵忙向西门奔去，未及已是人声鼎沸，方知那一道震龙在西门外雷倒了五名羯人。（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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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晋书》：震电建德殿端门，襄国西门，杀五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