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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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前蒲雄帮助石闵破除流言,其实出于自己的考虑,站在氐人的位置上他们不希望中山王现在就被废了,假如将来要依附中山王,那现在卖的一个小小人情经过时日的放大,来日就是一个大大的礼资,毕竟石闵等后辈是越来越成熟,而老人们是越来越老的。反过来说如果依附的是太子一党,若没有中山王这样的强敌在旁虎视,自己这一派新晋的氐人力量也不会受到重用。所以,他现在既要让两边的人都知道自己,却又不能让任何一方的人掌握自己;可后面跟来的这个家伙实在是太强了,蒲雄额上已微微见汗,终于一咬牙,专往僻静的地方走去。

  石闵跟着蒲雄转过一个街角,走入一条僻巷。蒲雄速度忽然加快,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前奔去。石闵再不迟疑,也飞快跟上,像现在直线狂奔,他也未曾怕过谁,尤此还对前日受蒲雄当头一击十分不服。正跑到巷子中间,已经望得见这是一条窄窄的死巷,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大多非富即贵,两边墙壁高耸,巷子尽头虽然有一堵墙挡了去路,两旁却有数道后门,虽然都紧闭着,但那些看似厚实的木板根本无法当得高手一击。石闵刚要开口叫他,却发现蒲雄的背影忽然一花;如果按他以前奔跑的习惯,现在自然是来不及应变,可这一路上跑来已经适应了这种新的步法,其时恰好右脚跨前,脚踝立刻摆横,在地上借了一下力,左脚向右边墙上一踩,身体却向左边窜去,紧接着两腿在墙上蹬了几步,竟顺着墙跑上了接近两丈的距离;他眼睛未离开蒲雄,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刚才眼前一暗,原来是蒲雄将他的风袍抛到半空,正好在他和蒲雄身体的中间部位遮了一片阳光,骤然间光线的变化让石闵的眼睛失去常态。现在看蒲雄动作的残态,刚才他竟然是向后蹬腿朝自己的小腹下三寸踢来。石闵一落地,脱口就问:“你干什么?”

  蒲雄一见是他,更是满地鸡蛋黄,呆呆地问:“是你在跟着我?”

  石闵说:“是啊,在徐府不远处的茶楼,我就跟在你后面,知道你不想泄露身份,就没敢叫你。”

  “你从茶楼处一直跟着我,只有你一个人?”蒲雄像是被人硬塞了一条羊腿到嘴巴里。

  “吖!”石闵反而被问得有些奇怪,“我就是想认真的和你比试一下。”

  蒲雄看着眼前的少年,据资料上说,这小子只是个十二岁大的毛孩子,虽说这个时代年纪不是限制才能的标尺,但这个小子却怎么也让人看不通,前日的短暂接触,他已经知道石闵聪敏之极,但今天的跟踪更是捉摸不透,从第一次感觉到后面有人追踪以后,蒲雄可以确定来人的身法显然与最后现身的石闵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可是他为何要说谎呢?”蒲雄问自己,当然他不可能有答案。

  石闵见他皱眉不言,便继续说:“你打斗的方法我从没见过,所以一心想向你讨教,并没有恶意。”

  蒲雄拾起自己的风袍,拍了拍后披回身上说:“那是因为你没有上过战场,战场上都是这样打的。”

  “不是吧?我和不少军士打过,他们都没有你强。”石闵伸手到颈下,解开了风袍的扣子,又从背后抽出了短戟,举在手中,戟尖对着蒲雄的眉心,说道:“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快!”

  蒲雄道:“听说你是汉人?”

  石闵微一皱眉,说道:“我是悍闵铁蒲的老板。”

  蒲雄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从汉人那里学的武技。匈奴也好,鲜卑也罢都擅长马战,这步战却还是汉人了得。”

  “可惜匈奴与鲜卑都不会舍马与汉人步战。”石闵略带嘲弄的说。

  蒲雄一笑:“未必。”

  石闵突然一愣,之后略有所悟。

  蒲雄暗自点头,此时他和石闵所处的位置已经颠倒,反而是他站在背向小巷开口处这一头,他转身背对石闵说道:“我不会再和你打,但可以说出不打的理由。”他顿了一顿,忽然皱眉说:“好像我也没有什么好的理由,或许,嗯,这么说吧,虽然眼下是有史以来汉人最弱的时期,但事实上自晋之始,西北诸郡已皆戎居,初时匈奴人是汉人的奴婢,继后西北诸戎陆续内迁,汉人的地位逐渐沦落,甚或为奴。晋人郭钦曾提出徙戎,想将胡人强制迁回原住地,却不知大多胡人之俗已经从汉,弃牧居而取镢头者甚众,胡汉之间几乎相互交融,其政不可行也;然而这其实还不是汉人的大问题,汉人最大的忧患是内乱,晋室之内腐败至极,政务不修,而后战乱不断致使民不聊生。刘渊元海原是晋之乡侯,反晋之后屡破晋军,其子刘聪更是率当今大赵陛下,歼杀诸公,虏了晋怀帝。”

  石闵踏前一步,眉头紧锁,这些石勒的丰功伟绩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对蒲雄要表达的意思有些朦胧。

  蒲雄说:“可见,任何民族的衰落,其根虽然有外部的因素,但必自腐始而后外悔之终。”

  石闵心头大震,突如有人为其拨云见月,连日阴霾一扫而空,他双瞳猛缩,呆呆看着蒲雄的背影许久以后,才深深一躬。此时他才明白,蒲雄虽在言汉,意实指羯,羯人不可能永远强盛,连拥有悠久文化的汉族都会自相残杀,何况胡人?浅演的羯族获得了天下的权柄,是因为有石勒这个不世出的人才,一旦帝统更改,或后继者没有他的眼光手腕,羯族可堪?而在这个时代中,每个民族都不希望自己周围有个强悍而凶猛的敌人;汉人如此,羯人如此,鲜卑匈奴如此,氐人自然更不例外,西边的成国是氐人建立的国家,而处在大赵境内的氐人却龟缩入山,这并非他们的意愿,时势导致。蒲雄不与自己为敌,是因为汉人、氐人在大赵均属弱势,仅此而已。

  蒲雄自然不知,他无意中下的一步棋,竟然是在颠覆大赵的种子上浇的第一杯水。其实也难为了石闵,若非他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又如何能听明白蒲雄拐弯抹角的话核哩?

  “棘奴还要找我打架吗?”蒲雄说道。

  “不打了,先生多加小心。”石闵沉声说,他这一次在身后跟着蒲雄,虽然没有真个动手,但不仅武技获益良多,心智也突破了一个层次,自此以后他思虑的不再仅局限于朝夕得失,也不仅是被动求生,他的心思隐隐约约感受到仰准乾象、俯顺人时的层面。

  蒲雄被他那一句先生叫得鸡皮疙瘩胡冒,立时开溜,走时心下仍在怀疑那从徐府一路跟下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身后这个小毛孩。

  石闵在蒲雄走后,却一路狂奔,来到西门外一无人旷野,仰首长啸,之后提戟在地上划了一个悍字。他口中低声自语:“我非胡人也非晋人,乃汉人也,自伊始、汉人何时!何时能不乞活?”说话间抬戟一挥,戟刃竟似划破了空气,发出一阵凄厉的破空声,而同时天空中无来由的一暗,狂风大号,石闵回首看时,一道闪电恰巧从天而降,击在远远处的西门上。石闵忙向西门奔去,未及已是人声鼎沸,方知那一道震龙在西门外雷倒了五名羯人。(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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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晋书》:震电建德殿端门,襄国西门,杀五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