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彪驳道:“不要忘记他的父亲带领乞活余部与刘赵作战的时候,也不过十一岁。”
王异说:“那怎么同,西华侯石瞻从小就是刀血浇灌而成,棘奴虽然有微薄勇猛之名,其实不过是搏杀过一只野猪而已。”
支屈邪摇摇头说:“这个人最为让我忌惮之处,并非勇猛,世上的勇士太多了,徒勇者不过是战场的替死鬼。这个人年纪虽小,但却有让我看不透的地方,一是心如深渊,二是忍如蛰伏。”
吴彪和王异同时疑问:“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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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中并没有西华候府,石闵的住处位于靠近太子宫殿的贵族区,背靠着中山王府,这条路上的府宅多是无主之地,原先的主人十有八九都在八王之乱中被杀或被吃,即便他们曾多么的显赫,在饥饿的晋人眼里,当朝皇帝也不过是一块肉。
在中国历史上,两晋时期是各领风骚的时期,同时也是最混乱最漠视人权的时期,在这个时代中,大规模人吃人的现象时有发生,吃的时候没有民族及贵贱之分,是标准的弱肉强食。石闵是个汉人,识得汉字,他所知道的最详细例子是大约三十年前,中原汉人统治的晋朝最后八王之乱时期(西晋末年),司马家的后人成都王司马颖占领洛阳后,纵容河间王的大将张方抢城,张方在城里掠夺了一万多名宫女和财产,在回去的路上由于粮食缺乏,除一些年轻貌美的宫女外,其他人就直接被当成军粮吃掉(时间约在公元304年,见《资治通鉴八十五卷》:方掠洛中官私奴婢万余人而西。军中乏食,杀人杂牛马肉食之)。在石闵认知的范围里,以人充当粮食的禽兽行为是由晋人创造的。当然他的了解稍嫌片面,不过他生活在乱世里,生活在一个士兵们的武器没有一天不染血的时代,他自然看得到汉、羯、匈奴、鲜卑、氐、羌等族都乱作一团,大家只看利益、不分彼此的胡杀。胡汉之间自不必说,汉人之间经常自相残杀,胡人也杀胡人;直至赵皇石勒称帝后,开始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国策,治下汉人生活才好过一点,虽然赵国普通汉人的地位还是很是低,但起码不会饿死,也很少被随意杀掉,杀之前要寻个理由起码已经比不问而杀、无因而杀好得多了。支屈邪说得的“家家有炊烟”其实就是普通老百姓祈求的生活,更是北方其他国家治下晋遗的梦想。
偶尔石闵会愤然想:“为什么陛下要令中山王收养父亲;如果是陛下自己收养了父亲,现在我就不需如此了。”石闵的父亲原名冉瞻,少年时在汉军乞活军中作战。那个时候石勒还是前赵(匈奴)的大将,他发现敌军中一少年英勇非凡,长而勇悍,精于骑射,阵前临矢石不顾。石勒称赞说:“此儿壮健可嘉!”冉瞻众寡不敌,被俘后,石勒爱其才,命石虎收为养子,改名石瞻。其后十几年为石勒南征北战,公元327年,战死在与匈奴前赵阵前。
当他想到父亲的时候,一般都是站在中山王府和他家宅子中间的小巷阴影里。每次回宅以前,他都会先到这条巷子里看看,家宅后面有一只高不及膝的小石狮,当石狮被人转朝巷口时,他就必须站在那阴影处等着,直至看到当今皇侄、他父亲的养父、中山王石虎志得意满的从他家后门走回王府以后,石闵才绕到前门回家。摆弄那头小石狮的是石虎其中一个儿子石鉴,他和石闵年龄相差不远,关系也很融洽,这种做法在石鉴看来或许是保住了石闵的性命。
然而今天石闵却有点烦躁,他并没有如常绕到前门。看到中山王回府后,石闵直接走过去,把小石狮摆好摆正,然后推开自己家的后门、穿过内眷宅、走到前庭东侧的书房处;又从书柜上取下一寸墨,仔仔细细在青釉四足砚上磨起来。砚为宅主所遗之物,年代已甚久远;羯人识字的不多,会写的更少,因而石虎将此宅赏给闵母王氏之时,笔墨纸砚尚存。
磨墨是一个慢活,砚不是好砚,一般这种砚磨出来的墨色锉而无光;不过此时石闵手下的墨砚却颇能相发,他磨得极为仔细,像早已熟知砚上的纹路,在他妙手调教下,墨彩开始焕发。
良久之后,石闵呼出一口气,他没有用墨写字,而是将磨好的墨汁用一个小瓶子装起来,走出书房来到前庭处,那里插着他的戟。他拔出戟后,将墨汁仔细均匀的淋在横刃之上。他的戟仅有不到六尺长(约相当现在120CM+),是最朴实的士兵戟缩小版,实际上这个时代最流行的甲士武器是比矛略短的枪,戟几乎已经弱化到仅作为仪仗的功能;究其原因,是因为从这个时期起士兵步甲进化迅速,戟本来的杀伤力异常强大,因为它既有前刺的矛头,还有斜生的横刃,不但可以刺杀,还可以啄、勾;但是步甲已经发展到可以抵御非强力前刺杀伤的地步,至于啄、勾的伤害就更为有限;三国时期李肃欲刺杀董卓,书上记载“其突出门旁觑准卓胸,持戟直搠,谁料卓裹甲在身,格不相入。”可见带有横刃的戟在银盔战甲面前,杀伤力已经大为降低。然而石闵依然用戟,第一个原因是他的戟由数十名工匠耗时半年制成,没有像往常一样铁头木身,而是整体锻成,由戟体至刃身同为坚硬异常的合金(晋时已经有合金技术),这样一来发力时可以整戟一致,不会因木和金属强度不同而弯曲减力,二则刃头不会脱落,战场上常有士兵因为刃头脱落武器报废而被杀;第二个原因比较私人,石闵小字棘奴,戟古时又称为棘,所以他认定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武器。此时他手中短戟的颜色已经变得墨黑,他淋完了戟刃又淋戟身,每一个步骤都完成得相当细致,像极了石虎府中的那个画工。这把短戟即使没有今天的浇墨,也早已被隐去了金属应有的原色,它看上去暗哑无光,这个磨墨浇戟的过程,石闵作了将近半年,墨色已经侵入戟身,混为一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