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仆先行至门边躬身道:“主子,客人到了。”琴声戛然而止,只闻一低沉男声道:“请进”
门随声而开,出来的婢分立两旁万福:“恭请公子!”我三人旋即进门。
厅堂内以椒和泥涂又升暖炉,温而芬。中间八椅四几对置,配饰以珍奇古玩,两边墙上张挂云石挂屏。厅的另端间一小栏,翘头案上置古琴,一妙龄子端坐椅上。其身着黄碧霞罗,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手挽屺罗翠软纱,追星髻雾鬓斜插一支紫晶吊簪,面如三月,再观方才请安的婢皆容貌不俗。
“三位请坐”我闻声望去,咋见一多头灵芝“如意树”摆放在罗汉榻前,通体赤红光彩流动,映得满室生辉。一斜卧的中年男子从榻上缓缓起身,朝我们走来。其人相貌不扬,眼角已显细纹,与一身绛红华袍甚不匹配。胜在身量挺拔,隆准额阔,举止风雅有度,弥补了着装的不足。黄衣人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出声道:“此乃家主,品珍楼的新东家。”
我三人复起身依礼道:“见过先生!”
“鄙人姓宇,几位公子有礼!”那人拱手微笑道。遂邀我们入座,又吩咐黄衣人:“去沏一壶‘闻林’来!”
“今日从家仆口中耳闻两位小公子的不凡才情,想一睹风采之心切,唐突要约,冒犯之处还请多多见谅。”他坐定后朝我与子文抱拳。
“宇先生抬爱,小可受宠若惊”子文谦和以答。
“想必这位就是周公子罗!”他望着子文说道。
“不才子文”
与子文见礼认识后,那人就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我,问道:“‘秀可餐’可是出自这位祈小弟之手?”
“就是我写的”我甜甜一笑,从座位上跳下,跑到子文身旁,用软软的童声道:“字是文哥哥教的,我看到大家都在写字,所以也把字写上了。”
那人用探究的眼神看了我半晌,颇有意味地对子文笑道:“令弟聪慧可人,一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指其兄之过,实乃不凡啊!”我与子文脸一凝,此时黄衣人端着茶盏进屋,恭谨地与众人添了茶,便退立一旁,厅内静得有些突兀。
我端起茶杯小抿一口道:“翠汤清,滋味浓厚,幽如兰,谢宇先生好茶!”
闻之那人爽声大笑:“宇某见到两位小公子很是投缘,心生喜爱并无它意,有道是得妙友来如对月得尔等坦然相待,定倍报之。”
我上前作揖道:“区区童蒙,幸得天授通悟,微贤于常人。家慈多番告诫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需时刻躬身自省,切忌骄慢倨傲。实非有意欺瞒宇先生,还望汪涵。”
“祈小公子大巧若拙、剔透玲珑,岂可与一般众庶同日而言?”他含笑慢步走近,我依稀闻到淡淡的荃芜。永乐民俗,男子皆不以熏料焚衣,但转念此人宅院布景、衣着品好都特立独行,便未再多想。
“宇先生过誉了!”我抬眼直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泰然道。俄顷,他又踱回先前的座椅坐下问道:
“在下有些好奇,小公子年幼不经世情,何以想到用‘秀可餐’一名呢?”
“晚辈愚见,任何名字只要辅以名副其实之内涵都是好名,效果如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小公子言辞颇具新意,在下愿闻其详”
“窃以为品珍楼虽屹立数十载,但世易时移,诚如宇先生‘命名’之举,所求不外乎一‘新’,吸引众宾客的亦是此字。”我看了看屋内几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便接着说:“爱之心,人皆有之;尚之道,千古之风。不才于家时喜阅逸闻杂书,有几之事恰合‘秀可餐’食佳酿之名。”遂将中国古代四大人的传奇故事娓娓道来。
“宇先生可请文人执笔编著成传,再由书坊刊印,此谓之扬,乃一利”听我说到这,那人已是兴味盎然,脱口曰:“善”
子墨喃喃低语:“世间真有如此人么?”
我呵呵一笑答:“所谓人者,以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等无间然矣。”
子文轻叹:“佳人,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听他这样说,心下赞赏:我们家小蚊子果不是只观皮相肤浅之辈,很有你姑姑的真情哦。
未几,几人又全神贯注地望过来,我继续道:“永乐上至贵族宫人,下到平头百姓均好戏曲。四大人皆有名段,分别为《貂蝉拜月》、《贵醉酒》、《西施浣纱》、《昭君出塞》,可普雅词亦可作俚语剧本,由戏班演绎,供全民观赏。当然这曲目首发非‘秀可餐’莫属,此谓之赏,乃二利。”
“此外尚有名菜:西施舌、贵鸡、貂蝉豆腐、昭君鸭,晚辈偶然得尝,可将作法细说与厨师琢磨,权当酒楼心推的招牌菜,此谓之品,乃三利。”到此我稍稍停顿,只见那人朝黄衣子道:“夏雪,亏得主子我四处经商游历,增广见闻,可到了小公子这却成了斗筲之人。其所道之事,闻所未闻,后生可畏着实叫我汗颜啊。”
子俏笑:“那主子就该见贤思齐焉,多番自省吾身才是!”说完两人又相视而笑。
我连忙拱手:“是晚辈寒腹短识,让先生见笑了。”
那人思索半刻:“观小公子年岁,在下不得不惊奇,到底是何样的父母能教出小公子这般矫矫不群的巧人儿。”
“晚辈出身蓬门荆布,不习正统经文,粗见流于市井,难登大雅之堂”现在的我,已有些懊悔自己一时的不甘寂寞和小小虚荣,再次自我鄙视了一下人的弱点。
那人眼含深意,却又立即泰然浅笑道:“听小公子道完食,还有佳酿呢?”
“先生可曾听闻‘儿红’一酒呢?”我问道。
那人低吟一遍答:“未有,倒是很别致的名字。”
我将儿红的故事说与他听,又道:“酒之于子是锦上添,得饮儿红,便觉如红酥手,玉生霞、妩媚似、万种风情的人在旁。又兼精食材,兰膏明烛,华灯璀璨,鼓动瑟摇钟,来到‘秀可餐’可谓与人共醉。”
那人遽然拍手:“妙,妙不可言啊!”又迟疑道:“此‘儿红’要长埋地下而酿,岂非所费需时?”
“以往的确如此,但晚辈有法可速成,且味所差不远,可作日常售卖;倘先生是爱酒之人,依旧制可得极品佳饮,却也毋需十八载。”那人兴致勃勃,忙追问一些细处,我也一一作答。那人个爽直,言语有时甚至略带活泼,除去那渐衰的面容与低沉的嗓音,我总恍觉与之交谈的是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
言毕那人对众仆说:“祈小公子的‘秀可餐’卓然超群,就此定为‘品珍楼’的新名,酒楼的大门也随时为小公子而开,恭候大驾!”
我正声道:“多谢宇先生盛情,食取充腹,况家中每日尚备可口饭菜,偶有样小食珍馐佳肴,晚辈欣然不胜,足矣!”
“小公子之谋,千金难计,宇某白受恩果不思回报,就是不义之人,小公子切莫推辞!”那人面容诚恳,我不好再拂其意,躬身道:“晚辈有一不情之请!”
那人和颜道:“小公子但说无妨”
我环顾四周念道:“乾康大寒天,鸟雀难相觅。其中豪贵家,捣椒泥四壁。到处热红炉,周回下罗幕。暖手调金丝,蘸甲斟琼液。醉唱玉尘飞,困融汗滴。可怜饥寒人,手脚生皴劈。新年将近,若有行乞者至,望宇先生助以片瓦遮头,饭食果腹,文钱度难,晚辈感激不尽。”
那人激动道:“未想公子小小年纪,竟有悲天悯人之胸怀,在下惭愧。就为小公子此番仗义,宇某就交定你这个朋友,来日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当仁不让。”
我也欣赏他不落商人俗套,约定接下来几日会寻时过来助他烹食酿酒,寒暄几句后便告辞。他一直陪步到街口,又雇了马车相送。约离祈府一里处,我遣了车夫回去,三人下车步行,此时已华灯初上。
走到不远处,见祈府门扇大开,灯笼顶亮,鲁管家站在门边神情焦急,翘首以盼。看到我们三人忙小跑过来:“我的小祖宗们,总算回来了!”又细细视察一圈道:“还好安然无恙!”
我看他大冬天里冷汗淋漓,噬脐莫及,心疼道:“鲁管家,都是轩儿闹腾的,现在无事了,你快去洗个热水澡,不要着了风寒。”
“老朽不妨事,小赶紧去见老爷吧,老爷忧心忡忡,只等外出护院打探的消息,连晚膳都未用。”鲁管家引我们向正厅,边走边说。
只见祖父还身着朝服,搓手踟蹰,奶娘三人组在一旁亦愁眉百结。我眼眶微红,轻唤:“祖君!”闻声祖父抬头,深深地望我一眼,便疾步走过来楼住我,又看了看子文子墨:“你们都平安无事就好!”
“子文年长,却处事莽撞失当,惊扰曾祖君,子文知错愿领重责。”我从祖父怀里探出头,看子文跪拜于地,一脸恭谨坦诚。
“祖君,都是轩儿任,还带坏了晚辈,你千万不要责怪子文子墨,轩儿内心不安就睡不着觉了。”我可怜兮兮地摇着祖父的衣袖。
“你这只小皮猴”祖父无奈地叹道“祖君岂是蛮不讲理之人,要罚也要找罪魁首才是。可惜对那小魔头又忍不下心,只得罢了、罢了。”祖父露出微微浅笑。
我讨好道:“也不是不能罚,就罚我们三个陪祖君用膳,祖君要是原谅我们,就多吃一碗,怎么样?”乞奶娘去厨房端了饭菜,便陪祖君围桌坐下。我添油加醋地说着乾康城的新鲜事,又掺和了许多无厘头的搞笑,祖父总算开怀地用完膳。待他放下碗筷,我从凳上下来直跪于地:
“祖君,轩儿给您认错了。祖君疼轩儿之心,堪比高山深海,轩儿未报分毫,却处处惹祖君担惊,孙儿不孝至极。”
祖父忙躬身抱起我:“我孙儿懂事贴心,祖君老怀安慰。天真烂漫分属孩童本,即使有些粗枝大叶,又时常丢三落四,但在祖君眼中亦憨实可爱。轩儿犹如白璧,无疵无瑕,有孙若此,祖君别无他求。你我骨血至亲,祖君更视轩儿胜过命,只要轩儿健康快乐,其他何足道哉!”
鲁管家、奶娘都在一旁抹泪,招呼了众人离去,独留我祖孙两人。我感动不已,缠着祖君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往事,一会哭一会笑,最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