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冥纸燃成灰烬,泪已浸过双颊,沾湿前襟。我紧咬着毫无血丝的嘴唇,却没能没掩住抽翕的鼻音。脑中晃过的皆是母亲的音容:她出初为人母的欣极而泣;每晚于我睡榻旁嘤嘤轻哼的岭北小曲;灯下亲黹的孩儿衣------愈觉肝肠寸断、伤恸绝。
凉如水,庭中树叶沙沙作响,我方才回神想起一直于堂中静静相伴的祖父,心下懊悔不已。祖父已平头甲子,面容丰腴,双目安详恬静,下颚缀着已近霜白的浓浓髭须,平素身体还算硬朗。
此刻他身着通黑素袍,坐在黄梨木椅上发怔,眼角微红,眼圈因疲惫更显松垂。祖父白首送黑发,想必更是愁肠百结、痛心疾首。拭干泪痕,转过脸去,柔声唤道:
“祖君,您先歇着吧,这儿有奶娘和雨雪照顾,轩儿想多伴母亲一会!”
“是啊老爷,您要保重身体,不然也会走得不安心的!”奶娘也在一旁帮劝,只是说完又忍不住掉泪。她一手带大母亲,母亲出阁时又随嫁到京都,亦仆亦母。她知母亲温婉贤淑,侍翁至孝,所以如是说。
祖父看着我:“不碍事,我也极不舍你…母亲…”不及多说,声已哽咽起来。我明白他的心意,遂命人取来披风。灵堂仅有我祖孙及值的下人,除去肃穆的白,就是弥散于室的浓浓的檀,满溢孤寂的味道。
昔日奶娘闲暇时,总不厌其烦地与我重复说着祈家世代的威风事迹,还有她的姑爷也就是双亲的金玉良缘。她从祈家先人辅助高祖智取天下,与太宗高宗指点江山,到祖父两朝元老,拜一品辅国公,如何功在社稷,巨细不遗地一一道来。母亲是北方名门望族——谢家的长,与北上求医的父亲机缘相遇,心暗许。父亲亦钟情母亲的才情人品、蕙质兰心,归家后即向祖父禀明北上提亲。后来一结秦晋,夫恩爱。
我一直知道苏家门楣显赫,却子息单薄,失了高门大户的繁盛热闹。祖父膝下仅有两子,父亲嫡出,雏凤清声却自小体弱多病,与母亲婚后五载才有了我。他至爱母亲,未曾纳,在我两岁那年药石无灵,撒手人寰。二叔乃三房所出,成年后武举极地,后封两江提督,便携了子上任。二审比母亲早进门,却一无所出,二叔连纳了两个小,诞下一一子,居在扬淮。现在母亲也走了,偌大的辅国公府只漂浮着哀伤的回音。
刚入殡期,二叔携了小二婶和长赶到。二叔三十又四,小父亲一岁,我仅见过他两回。他外貌粗犷,与父亲的丰神俊朗完全不同,所以再见之时,也并无特别亲厚之感。请安时,祖父看到他的小稍有不悦,二叔说二婶治家有方,自请留守提督府处理大小事宜。祖父心神俱伤,无暇他顾,便也多作怪责。祖父只让我给二叔见了个礼,便招呼他们到二叔以前劲风阁住下。我分明看到小二婶不甘的眼神,埋怨地微撇着嘴,大概为她长我三岁的儿鸣不平吧。
翌日,前来吊唁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二叔和小二婶也协着管家招呼宾客。我发现小二婶心情不错,大概是在体味“主人”的感觉。他人的真心假意我都不在乎,只静静地守着灵柩那方地,陪母亲最后一程。午后,岭北母亲娘家人到了,为首的是母亲的胞弟。母亲陪我戏耍时,常常忆起自己及笄前与幼弟的趣事,两人感情甚笃。我观望这位娘舅,他眉宇间像极了母亲,清秀儒雅,举止自有高贵风致。他见完祖父后,便来灵前上叩首,行过大礼,起身向我走来。默默地寻了蒲团也在我身侧跪下,一起烧冥。
“还是轩儿出生时,我来吃过酒,转眼六年了。那时心悦冁然地抱着你,神采飞扬,掩不住的幸福喜意。如今-----”他疼惜的看着我,火光下神凄怆,两行清泪不止。
“舅父,你也很想娘亲,对吧!”我回望着他,泪也落了下来。
他倾身搂着我道:“你母亲那样的人是谁都难忘的。想她与夫夫数载,鹣鲽情深,夫先走,她定是哀毁骨立、撕心裂肺悲不由己。不然她怎舍得轩儿,最爱的人就是你了。”我听他言语中的,对母亲相知甚深,终忍不住在他怀里哆泣起来。
七日殡期满,在阵阵佛家的超度声中,母亲于东郊世陵下葬。我含泪吟完祭文,和母亲身前的睡枕一起焚于墓前。祖父牵着我站在母亲碑前说道:
“婉娴,你虽早去,轩儿幼失双亲,但为父保证,她是我苏家的长子嫡孙,位尊不可撼摇。老夫竭有生之力也断不会让轩儿受半点委屈,你可安息。为父乃至祈家先祖都会诚感你诞养轩儿之德,轩儿秀当世无匹,异日必光显我苏家门楣,你亦会含笑九泉。”我心知祖父一番话,暗是说给苏家上下众人听。
打自出生起,我就带着前世的记忆忆,或许是灵魂不灭,或许是其他。在那个有总统、原子、地铁的世界里,我刚过桃李之年,所以无论现在无时不铭感上天的重生恩赐。能活着,真好!
尤记一岁的我流利而语时,祖父激动地抱起我在园开怀大笑:“吾孙儿神矣!”他声如洪钟,响彻庭院;父母相偎于藤石椅上幸福微笑,其乐融融。时值盛夏,阳光灼得刺眼,祖父思索片刻对着父母亲说道:“孙儿诞于朱明,气赤而光。将来定能如当空之烈日,辉焰万丈,即为裙衩也不会逊男儿!”遂为我取名“昱轩”。三岁一冬日,想起古人“煮酒论诗”的风雅,兀自跑到厨房捣鼓一阵,还了祖父珍藏的彝尊去盛酒。待被奶娘举报长辈发现时,我已面酡红步履虚浮,手持“贼赃”,望着祖父呵呵傻笑地念道:“红泥小火炉,新焙西凤酒,晚来天雪,能饮一杯无?”言罢便一头栽到母亲怀里呼呼大睡去也。醒来后母亲轻责我任胡闹,祖父朗声笑言:“古今豪逸自放之士鲜不嗜酒,得孙儿相邀,剩的那半壶煮酒已入我肚,祖君就将这彝尊赔与轩儿。”我毫不客气地收下,转手藏到小金库里。往事历历在目,祖父如斯宠爱顾念,我心中百感涕零,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回府后,舅舅向祖父辞行,知道谢家业大事繁,我们便不作强留。舅舅问我可愿随他到岭北走走,我不愿在这时留下祖父一人,所以婉拒舅舅的好意。临行时,让舅舅代我向外祖母她老人家问安,时过境迁后我定去岭北探望他们。第二日清晨,叔父也携叩别祖父,说来年会带周岁幼子回家探望,也好请祖父起名。终于,祈府主家又只剩我祖孙二人,萧索的深秋更显空冷寂寥。
现身处的永乐王朝国势渐衰,因今上隆兴帝骄奢逸,荒废朝政,朝野奸邪丛生,邻国外族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祖父每逢上朝论政之日,神情多是忧郁不安。待两人独处时,我会极尽耍宝逗乐之能事,只为博祖父展颜一笑。逢好日有暇时,就陪祖父信步于庭,闲话家常。入冬后又自制“老人营养食谱”,与厨子琢磨烹法食材,为祖父调理身子。成品出来后,祖父喜形于,当即起碗动筷食之陶陶。老管家在一旁小心问道:
“小,食多乡野鄙物,老爷用此简素可安?”
我坚定地点头道:“管家不知事亲以敬,过三牲吗?你口中的鄙物可都是好东西,对祖君的身子有百利而无一害。”
祖父自若笑道:“动天之德莫大于孝,感物之道莫过于诚。家有贤儿,其室必昌。轩儿的聪颖明达,敬难窥微末。”鲁管家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祖父日渐开怀,时至腊月。一日祖父与我说起前几月来吊念母亲的一房远亲周氏。周家从事绸缎生意,家主算得上祖父的侄孙辈,其长房育有一儿一。他临行时再三委婉表示,希望有幸得祖父对其子教导一二。祈家盛名在外,百姓闻之称贤,曲意逢迎者当然不少。祖父秉承家训,作风严谨,人皆得望其门而不得入。祖父问我将他们接来与我作伴可好,我心知祖父是恐我年幼孤单,才作此考量。我也希望新年苏府多添生气,欣然应允。祖父差人送信与周氏,命他将子送来苏府过年,异日必厚抚之。周氏快马遣人来千恩万谢,说定让儿好好侍奉膝下。得了消息,我欢喜不已,巴望着他们快快到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