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胡同与南方的小巷有时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进去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分支,尤如一棵大树长着许多分支,不同的分支就是不同的人家。如果造化稍不小心些,你就到了另一个分支上,就体会着另一个分支的喜怒哀乐,就可能成为了另外的一个人,这多奇妙。母亲就生在这样一个南方小巷。外公是他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而外婆却大字不识。外公亲切有礼,对自己的女儿总是宠爱有加;而外婆却坚强要强,年幼的母亲为此没少吃苦头。好在家中的藏书让母亲总能平静下来。好在我的外公实在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他用深厚的父爱和刚正的骨气教会了母亲平静地对待人生的不公,既不是愤怒地指责,也不是无原则地去巴结,而是平静地一笑置之。
母亲在这样一条小巷中度过了她的少女时代。当她进入龙洲学院时(龙洲书院四百多年前建于龟台山上,在古代众多的学府中她是一颗闪光的明珠。1945年当时的校长胡文题写了“资水文明”四个大字,毛主席民国六年两次到益阳都是住在此。后改为市二中。我还是喜欢它原来的名字:龙洲书院,所以此处还是用这个名字)她的活泼天性表露无遗。资江离家不远,而母亲是典型的一个江南水乡少女。很快她就入选了校文艺宣传队,也很快地学会了各种乐器。母亲是吹笛的一把好手,每次文艺表演,一袭白衣,一曲幽笛总是母亲的压轴表演。而平常,母亲却简直是一个野小子。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上课的时候看杂书,看小说。我后来常想,我上课时偷偷看小说是不是她老人家的遗传因素所致。我还清楚地记得,高中有次上政治思想课,我偷偷地看《三国演义》,结果被老师当场没收。好在他儿子是我好友,我经常去他家玩,老师对我还算客气,只是提了个条件:期末考试你考90分,就把书还给你。当时离期末考试只有三天,而且考的是整本书内容。于是这三天我拼命背书,居然以92分涉险过关。其他兄弟无不纳闷我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呵呵,闲话少说,当书拿到手后,我得意地向母亲夸耀,家母只淡淡地说了句:家学渊源。一时间我真是惊佩得五体投地。家父是正儿八经地苦学出身,听了这话大不以为然,却无可奈何。呵呵,又跑题了。且说母亲当年真是强啊,什么用教材书包皮包小说看或用教材书在上面打掩护把小说偷偷在抽屉里打开时不时描上一眼了,等等等等,后世小辈用的种种小伎俩,她老人家早就已运用纯熟了。而且她老人家还特大胆,时常光明正大地把小说摊在桌面上看。我听了后一时间不觉羞愧无比,我就是把小说摊在桌面上看也要手上拿一支笔作一个冥思苦想状,可母亲当年却是跟本不屑于掩饰自己表情,胆色比我强多了。我常想,如果是乱世,母亲当是木兰从军一类的人物。母亲让我服气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管母亲看多少小说,她的成绩在班上从没跌出过前三名。可我就不行了,我对教材书毫无兴趣,高兴时学一下可到上流,大多数时在中下流混。所以她的老师对她真是又爱又恨。她的班主任有一次开会回来,决心要在手中造就几个人才,所以决定以后对母亲要严厉些。有一次母亲在上课时又旁若无人地看小说被当场拿获,班主任勒令母亲在办公室内做题作为惩罚(后世的老师只会让人写检查,还不如学学这个老师让学生做题呢),他知道我母亲素来胆大妄为,所以亲自在门外守候,可母亲做了几题后不耐烦起来,居然打开窗户跳窗而逃,然后若无其事地跑到文艺室吹笛子。直到悠扬的笛声传来,班主任才如梦初醒,只好苦笑着说了一句:不拘一格。这是母亲早年最为得意的经典事之一。后来母亲常常对我们提起,得意之状仍溢于言语。01年,她当初的班主任过世,母亲不顾当时身体不好特意去凭吊,当时我在家有幸与她老人家一同前往。母亲默立良久,然后说了四个字:“宽容如海”。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正是这个老师当年容忍了母亲种种的明显违背校规的行为,才有了母亲后来一直没有磨灭的天性,才让性情中人母亲能在那个年代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斯人已去,后世不忘,我默默地鞠了一躬。
与母亲的聪慧相比,我父亲称得上勤奋学习的好学生。他从来没有过像我母亲一样上课看小说的经历。相反学习对他是极为辛苦的事也是一件极为严肃的事――因为学习对于他是改变命运的大事,用兵家的话毫不客气地说是“生死之道”,是要“如临深谷,惴惴小心”的。他的这个态度一直保留到现在。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要评教授,要考俄语。虽然其他人都在纷纷找门路可他不为所动。坚持学习。你想想,丢了几十年的外语而人又上了年纪白天工作又忙学习多累啊。但父亲就是从最简单的音标开始学,大年三十也没休息。后来在总分100分的考试中他考了92分,而他那些找门路的同僚最高分也才70多分。想想我后来考四级连考二次都不过关,真是惭愧。本不想考了,父亲大人一个电话一通臭骂让我大汗淋漓,于是再次报考四级,单词还是没能坚持看完,不过好在学大学英语时老师是一个漂亮的美眉让我坚持没逃课学了下去,还学得较得认真,终于以63分涉险过关。后来心虚地把分数告诉父亲时,他只重重地哼了一下,颇为不屑地说了句继续考六级。我当时那个晕哦,不过经过这次学习对英语也确实有了一点兴趣了,虽然现在改革改得我们这些社会上的人不好报名考了,但我想还是要继续学下去才不愧对父亲吧。父亲既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当他知道母亲对我上课看小说不以为然的态度后,他是很震惊的。而母亲往往一句话就堵得他哑口无言: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死学啊。
父亲为人方正,从来没有过要用手中权力为自己捞好处的念头,所以有时听到母亲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很生气却又因为辩论不过母亲而无可奈何――当然是指对母亲无何奈何而不是对我无何奈何。我小时频频挨打就是证据。挨打的原因很多,从上课偷看小说到和姐姐打架到不好好吃饭都能成为挨打的理由。呵呵,好在我父亲只是在我小时打我,进入初高中,我父亲认为我已粗通文墨可以讲道理了,所以基本上不再给我松松筋骨了。有时我说的有道理还常常免去我的责罚。比如有一次上课,某老师说日本人把打开他们大门的那个美国舰长作为日本近代化启蒙人物纪念实在值得中国学习云去,我当即反驳:那照老师意思是贩卖鸦片给中国的英国侵略者也应该让我们纪念了!南京大屠杀的日本人也应该因为促进中华民族觉醒而让我们纪念了!!老师气得浑身发抖喝令我出去写检查叫家长,我没写检查倒是叫了家长。本以为这母亲会回,没想到父亲居然来了。正以为会倒霉,可我父亲居然极有个性地对那老师说:我的儿子不愧是有气节!说罢竟领着我扬长而去(其实是拜访校长去了:))。老师目瞪口呆之余却终于还是不下了之。后来分班,我万幸从此避开了此老师,从此更无忌惮,有人问起当年冲突细节无不详告之。呵呵,现在想来,也过火了一点。不过当时年少轻狂,有意气之争也是难免的。父亲为人方正,不肯滥用职权(父亲不仅是副教授也是国防系统某大专院校的校长,手中着实有点权),而母亲却与那时的一般人不同,很早的时候就辞职在家一心相夫教子,所以我们家总是有些清贫的。从小到大,我没玩过什么玩具,生日也只是多煮两个鸡蛋。好在家中藏书不少可以解怀。有一包工头为包一工程,给父亲送了时价六万的金子(那可是90年代中期),但被父亲一掷出门。该包工头以为没戏了,没想到经过评估父亲却认为他的工程质量有保证又把工程给了他。该包工头从没见过这样的官,竟又提着礼物上门,没想到还是被父亲掷出:让你做是因为你能做,不是因为你能送礼。当时我外婆生病住院家中正需钱,可母亲却是无条件地支持父亲。而为还给外婆治病借的钱让我家整整半年没吃过肉。母亲常开玩笑:你手下一个科长都比你过得强得多。父亲总是嘿嘿一笑,从不辩解半分。年幼的我总是不明白,似乎母亲总是在报怨父亲古板,可当父亲不在家时人家送礼,母亲为什么也是一掷出门呢?母亲很早在家照顾我们及外婆,对家中窘迫的经济是很了解的,怎么还支持父亲呢?直到现在或许我也不敢说已经完全了解了,不过,我知道,如果我因为不清白而发财的话,那么我是没有脸去见我的父母的。
翻看父母以前的老照片是很有意思的。特别喜欢其中父亲的一张照片。父亲早年毕业于湖大,但却喜好游历。神州各处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这张是他摄于北京八达岭的。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坐在山台之上,背后是祟山峻岭,可父亲毫无惧色,两道剑眉舒展开,笑得非常灿烂、真诚,没有现在年轻人的那种造作与阴气。看着父亲的这张照片,我就不自禁地有些自卑――与简单坦荡的父亲相比,我永远也笑不出那种豪情。或许,正是这种简单才让“才女”母亲心甘情愿地和父亲过清贫的生活,才让我们姐弟俩从小就不在吃穿上和别人比,也才让我们一家人不管是在哪里在什么样的困境下都能保持一颗平静的心。
回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再想到我和姐姐都已出来,平常也问候的电话也打得不多,心里真是愧疚。儿行千里母担忧,平常自己又何尝体会过父母的眷恋之心呢?想到父母老来冷冷清清,莫说儿女不在身边因为方正连个知已朋友都称少有,说是老年慰怀又何尝称得上呢――唯一可安慰的是我们姐弟俩都称得上正直吧。想到母亲凭窗而望的身影,不自禁地想起了李白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忽然间鼻子一酸,竟有热泪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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