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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长得可真像小甘啊。我之所以能确定她不是小甘,只是因为那个女孩儿的目光没有在我脸上停留,她不认识我。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只想干净的离开这个世界,可他偏偏要把黑色的爪子延伸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我当时想,那女孩儿可能长得并不像小甘,一切只是我的想象,或许那个女孩儿根本不存在,或许我疯了。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客观、那么稳固,它不太可能疯掉,疯掉的只能是我,可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疯的?我又是怎么开始疯的?心灰意冷和心绞痛原来不仅仅是痛,这带来疼痛的病毒原来还能钻进脑子里,让人不知不觉间发疯、产生幻觉、行为怪异。还好我快要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一个疯子已经不重要了。在飞机上,我一再提醒自己安心看书――能安心看书的旅途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而后在吉隆坡转机的时候――正如我的预料――整架飞机只有那个少女和我坐在候机大厅等那趟支线航班。我想,那个我以为长得像小甘的女孩儿,恐怕果真是我疯狂的证据,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

  等那趟支线航班的基本都是结伴出游的情侣,或者来度假的老夫老妻,单身女性游客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再没有第三个。我看得出来,她想和我搭话,以为我们可以成为半路结识的旅伴,或者仅仅是近距离的来证明一下我的疯狂,但是我知道她只是长得像小甘,她不是小甘,鉴于我认为自己正在发疯,这个女孩儿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是存疑的。而且这个世界快要和我没关系了,我不想给别人和自己添麻烦。

  熟悉的旅行社、熟悉的小岛、熟悉的海边小屋、熟悉的景色,只是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年轻的我。到了岛上的当天,我就把导游打发走了,岛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白天游泳看书,傍晚吃了一点儿厨房里食物,晚上在海边面对黑漆漆的大海坐着,坐得实在冷得不行了,就吃掉了整瓶安眠药。然后就躺在沙滩上,像随便哪个困意上来之后小憩一下的老女人那样,伸展肢体,闭上眼睛。我不太在意人们之后发现的我是不是已经被海鸟叼走了眼睛,与之相比,我画了一辈子的那些肖像画显得重要多了,它们曾经现在和未来都是有意义的,那些东西从始至终都比人本来的样子更有意义,我到现在也是这么以为的。

  老画家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随手扯下几张墙上的风景素描,把我前媳妇的肖像挂上去。她说:“这些风景画不是什么日历牌,我骗你们的,时间长了、久了、积攒的多了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都是雾蒙蒙的白色,想必应该是清晨,但不一定是当天的清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胃有一点酸涩,空空如野,微微有些刺痛。小甘坐在我身旁,我们面前有一片我这一生从未见过的美丽景色。海浪静悄悄地舔食沙滩,乳白色的雾气笼罩着黑色大理石地板一般平静的水面,几颗晨星高悬,似有还无的点缀在冰蓝色的苍穹之上――我想那会是塞尚最喜欢的风格。我试图说话但是没有成功,面对此情此景,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海风吹过来,风吹得我张开了嘴瞪大了眼,旭日带着红色黄色和白色自天边漫漫升腾,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到了她的热量,世界变成了金色的,大理石地板变成了无数的碎片抖动着散发出耀眼的光。我甚至看到一只美人鱼伸展腰肢潜入大海。

  那个长得像小甘的少女问我是不是愿意跟她走,到她的家乡去看一看。

  我流了泪,说我愿意。我想,上帝派这个女孩儿到这偏远之处来,并不是为了戏弄我,这个世界和我都没有疯,他或许是想救我。

  然后我便跟着那个叫小刘的女孩儿――也就是带你们进山来的刘姐――来到了榛子村,我一直想画下那天清晨看到的景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笔。

  *

  我:“你后来再未见过小甘?也没有跟她联络过?”

  老画家:“没有,我再未见过她,我从那个世界消失了,人们大概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前媳妇:“你这个自说自话的故事真是俗不可耐,这个世界上好像每天都在发生类似的事――或者说,那些受迫害妄想狂每天都在倾诉这类问题。”

  说完我前媳妇和我相视一笑,我很佩服我前媳妇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语中的、一言九鼎、一巴掌扇俩人的本事,伸出大拇指称赞她。

  我问老画家:“后来那副侧身肖像呢,成为经典还是狗屎了?”

  老画家:“老K把那副画卖了个好价钱,是公开拍卖,买主是一位私人收藏家。”

  我:“这么来,说世人还是喜欢它的。”

  我前媳妇也说:“你看,老K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或许你误会他们了。”

  老画家:“我确实可能误会过他们,但不是在这件事情上。那副画是用小甘的名字拍卖的,他们修改了那副画上的签名,用小甘新作的名义卖了它,‘新自赏派女皇的革命之作’,多响亮的名字。说起来真怪,我原先以为那副画的命运肯定会不凡,没想到是这样……”

  不要对我露出同情的目光年轻人,人人的际遇不同,道路却差不多,没有哪种选择更好哪种选择更糟。如今我老了,我不想忘掉那些对我重要的、产生过影响的点点滴滴,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红圈也已经去过――这里人人都争着要去红圈,但其实,常常检视自己内心的人,去不去红圈都是无所谓的,红圈能够交给你的东西并不比你自己交给你自己的多,至少就我的经验看来是这样。我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这就够了。

  我也早已不恨小甘了,爱情会消退,不爱她了也就不会再恨她了。可是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原谅她,她那个时候的所作所为就像上帝的手、像时间一样是不可原谅的,她带走了我身上曾经最宝贵的东西,这东西本该是慢慢流逝的,她快刀斩乱麻的替时间和上帝剥夺了我的青春,或者说,剥夺了我的天真、剥夺了眼中最后的光芒。人不应该代替上帝行使神权,我不能原谅她,我要记得她,我知道这对我自己未必是好的,但如果我忘掉了恨她,我不知道我这颗心还能记住些什么。没有历史的人、没有记忆的人就不是生活过的人,鱼和蝉就没有记忆,人不该没有记忆;人也不该只记得好的东西,只记得好的东西的人更像是快乐的猪,我不希望自己老死的时候,脸上露出美满而没有内容的微笑。如果要如实的记住我所经历的,就不得不记住小甘。

  我记住了这感觉,画过许多少女的肖像。就好像我现在给你画的这幅,她确实有些像你,但她并不是你,我对你的了解远远不及我对自己和小甘的了解。我画出来的是我们之间的共性,你是个美丽而骄傲的少女,我曾经是个美丽而骄傲的少女,我们做过美好的梦,试着以最美的方式装点这个世界,但是我们都失败了――信不信由你,注定会失败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