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十几岁时第一次拿起画笔那一刻,画画就一直是我自我疗伤自我教育的方式,但是我忽然发现,我的心被污染了,我再也画不出美丽的女人了。我作品中的女人开始变形,眼睛中开始出现怀疑、焦虑、迷茫和危险,当时我自己并不认为这是退步,相反我以为那是我的作品进一步成熟、立体的表现。可是其他人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我的作品中那股孩子般的天真没有了,我再也谈不上是什么画家中的莫扎特了,他们认为我废了。小甘的婚礼暨画展非常成功,他们都认为小甘的作品才是更纯洁的孩童般的心灵主导的画面,据他们说,我老了,人也变了,再也不是那个才华横溢的老顽童了。一开始我并不相信他们所说,坚定的认为我是在进步着的,直到有一天,我把我的新作品拿到一个朋友的画廊里挂起来看的时候,我动摇了,那些最新的作品挂在白色的墙上,温暖的淡黄色灯光打在上面,新作中千篇一律的漆黑一团连我自己看了都感到厌恶,我一贯优美的笔触当然还在,那些技巧性的东西没有变,但画面变得令人厌恶了,到处都是哭泣、争吵、尖叫、咒骂、怀疑、妥协,原先我贯穿始终的爱与勇气荡然无存,我完了。我这一生第一次在艺术上怀疑自己了,而之后,这种怀疑一直伴随着我折磨着我。在画画这个事情上,我最初的天赋和勇气消失了。
*
“我听不下去了,”我前媳妇说:“你非得把世间一切不如意都归结到那个女孩儿身上吗?”
“嗯?你什么意思?”老画家从画布后面探出脑袋瞧着我前媳妇。
“连画画水平下降这种事儿都说成是那女孩儿的错,这太过分了!”
“我只是说个事实。”
“我看你是逃避现实吧?”
“跟艺术相关的事没有什么太恒定的道理,我说我的,你听你的,认可与否随你,我只保证我说的是我真实的感受。”老画家拿着画笔在离画布5厘米左右的位置挥动了很久,犹豫着是不是要下笔,最后叹了口气扔掉画笔说:“算了,这幅画就这样吧。”
呈现在我前媳妇面前的这幅画上确实有个少女,只是你很难说这个少女是谁。苍白的面容,变形的眼睛,鲜红的嘴唇犹如浸满了鲜血的樱桃。衣服款式和发型倒是我前媳妇,只是颜色都不对。
“喜欢吗?”老画家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在旁边一手插腰,仰头往脖子里倒。
“我不太懂得当代绘画……”我说。
“这好像不太像我……”我前媳妇说。
“啊,是啊,后来我画女孩子都更像小甘。我想这可能是上天对我惩罚的一部分,我不会画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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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在死前,重新修改一下小甘的那副侧面肖像,我这一生画过的最好的画。说是修改,其实是整个重新画了一遍。这次不画光影、不画五官、不画神韵,只画她的内心。我动笔前在那张侧面像前坐了很久,我盯着那上面柔情蜜意的每一笔、每一处细节看,想起以前的好时光会心微笑,有时流泪。我这一生画过的最美、最恬静、最温馨的一副画将不再存在,那副画虽然恬静、温馨、优美,但却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也不是小甘和我本来的样子。我凭借记忆重画了她的肖像,那个少女的面容已经不再是少女,那是一张白纸一般的脸、一个可以是任何女性、甚至男性的面容,那可以是任何表情,也可以是任何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是一副邪恶的肖像,你也可以说,画面上那个人就是我。就像我给你画的这幅一样。
从我回到北京到我修改完那副画,这期间大约三个月的时间。第一个月我的手机响个不停,各种各样不相干的人来采访我或是别有用心的嘘寒问暖,之后的两个月就没有人再关心我了,我的手机一直是开着的,可是有时候整整一周都没有一个电话打来。我不明白世界为什么一下子就完全不同了。这也是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吧,我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不再和谐了。我曾经是一个像小甘一样贪婪残忍的人,小甘的所作所为我几乎也做过,而我还愚蠢的犯了傲慢和轻贱他人的毛病,现在是我偿还这一切的时候了。
我留下了遗书,放在我那副画的旁边,遗书的内容只涉及我留下的那些画的所属权,其他话只字未提。我不知道那副画会不会成为经典,它要不就是经典要不就是狗屎,没有中间态。唯独一点我可以肯定,世人在那副画中看到的将只能是撕下面具后的她,当然,也就是撕下面具后的我。世人如果打算记得我,那就只会记得我的残酷;世人若打算忘了我,那就忘了吧。
我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积蓄作为遣散费,留给了之前在我工作室工作的年轻人。然后去了那座东南亚的小岛――就是我为小甘画那副肖像的地方,随身带了一些安眠药。顺带提一句,我选择死亡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不知道如何活下去罢了,活着很难。
从北京去吉隆坡的那趟飞机很小,飞机上人也不多,头等舱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客人。我随身带了几本年轻时喜欢的书,我想趁最后的机会重温它们。旅途当中――准确的说是我快要看完一整本《北岛的诗》的时候,乘务员来向我道歉,说经济舱有位乘客晕机了,可能需要一些简单的治疗,乘务组建议将这位客人挪到头等舱来照顾,问我是不是介意。我当然不介意,没多会儿她们就把那个晕机的女孩儿扶了进来,我一看见那个虚弱的女孩儿,眼睛就湿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