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天灾,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为了活命,刘义将保哥也带了过来,但保哥的身体实在太差,到了这里一夕三惊,加上水土不服,不出两个月,就一病而亡。从此以后,刘义全家就只剩他自己孓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少了许多牵挂和惦念。
那兵荒马乱的年头,铤而走险的人越来越多,这里一帮,那里一伙,大的三几万人,割州据县,小的三五成群,打家劫舍,尽管为的也仅是一日三餐,但却必须用命去博,才能勉强不至于饿死。今天可能是与前来围剿他们的清兵对阵,明天可能是和护村守寨的团练恶战,后天则有可能和侵犯了他们活动地盘的另一支义军火拼。杀人放火便成了常事。如果说第一次杀人,刘义完全是出于被动的防御,锋利的茅头穿透别人的胸膛之际,他好像觉得到自己的心也被穿透了,有一种撕裂的痛,一种震撼的惊悸,一种不是自己力量所能把握的无奈。
而第二次杀人,他却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那是一次他们对一小队团练的伏击。那队团练是陈村的自卫组织,有十来个人,却有五把洋枪,数量虽然不多,在远距离对阵或者固守阵地之际,就颇具威力了。陈村不大,中间却有一座坚固的围城,叫百千围,三层楼高,墙一尺多厚,沉重的铁黎木大门包裹着厚厚的铁皮,墙上遍布枪眼。一旦有事,围城上一声锣响,村民们立马躲进城里,燃起顶楼上的烟火,周边村子的团练就会赶来救应,坚持上一段时辰,大批援兵如蚂蚁从四面赶来,围城者受内外夹击,只好落荒而逃。
陈村比较富庶,为首的富户陈百千,也是当地的甲长,做的就是粮食买卖,藏粮数万,囤积居奇,尽管不少义军都来下过单子,想敲诈些钱粮,陈百千就是不理,义军对他们也无可奈何。
转眼已是三荒四月,郑三旗下多日无粮,山上野果还没长出,地里也是刚长青苗,大家饿得到处找吃的,好运的猎到一只叫春的野猫、两只下蛋的野鸭,没油没盐的又顶一餐半餐,渐渐就两眼昏花,双腿发软,走路也好像在摇船。无奈之下,有的人就自寻活路偷偷走人,今天一觉醒来不见几个,明天一觉醒来又不见了几个,郑三的队伍本来不大,他的兄弟郑四郑晚等都在队里当头目,实行的差不多是家族式的管理。劫掠到好处,他的兄弟首先就拿了大头,其它人能赚个肚子不饿,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郑三心里很着急,这样下去,再不出几天,队伍就散得差不多了。没了队伍,他这个旗头当不成、整天忍饥挨饿且不说,成了孤家寡人,要么仇家找上门来,要么有人给官兵点了水,要么有想邀功领赏的直接拿了他去见官,他这条小命也就玩完了。
想到此,他决定孤注一掷,对陈村动一火,找点吃的。
郑三此主意一出,大家顿时众说纷纭,都觉得此举凶险,因为百千围实在太坚固了,弄不好就会死掉许多弟兄。刘义当然也害怕打硬仗,他想起平时听老人讲古代人打仗的故事,觉得不仿依样画葫芦,也来个智取。他先偷偷走到百千围附近,观察了两天,发现了那里的一些活动规律,心中想出一个主意。
郑三本来是个粗人,正为如何攻打百千围的事犯愁,听刘义说了他的想法,顿觉茅塞顿开,尽管无十分把握,但事已至此,死马也不妨当作活马医它一回,连夜带着队伍,开行到百千围附近的树林里潜伏下来。
次日早上,一片宁静和煦的晨光中,万物初醒,鸟雀啁啾,百千围沉重的大门慢慢推开,壕沟上的吊桥放下来,村里干活的人扛着农具鱼贯而出,几头牛被闲散地赶放到山林边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吃草。一小队团丁扛着火枪,列着队伍也来到草地上,一是为了操练,二是给劳作的村民一个保护。团丁们穿着统一的服装,身后一个大大的“丁”字,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一枚枚在巨大的绿色棋盘上活动的棋子。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晨,正当人们都有点疲惫懈怠之际,从林子里溜出了三个人,他们悄悄地逼近了离人群最远的两头牛,抄起缰绳拉起就走。直走了好一段距离,才为放牛人所发现,他们高声大叫起来:有人偷牛啦!有人偷牛啦!
这么一喊,村民看到被他们视为第二生命的耕牛,正在被几个小毛贼拉着赶着往山里走去。以看家护院为职责的团丁们看到就只有那么几个偷牛贼,顿时一窝蜂追过来,一面追还一面放枪,只是离得太远,准头太差,小贼们根本不以为然,依然赶着牛往山林里钻去。
进山的只有一条小路,两旁是浓密的竹子和荆棘,偷牛贼赶着牛,走得本来就不快,团丁们一会儿就追了过来,转几个弯,眼看就要赶上,地下突然拉起了麻绳,头上又落下了套索,山路两旁的浓荫里突然涌出了数十号人,将十来个团丁一个个按倒在地。一个使刀的团丁却无论如何不肯就范,尾追着其中一个小个子的偷牛贼,抡刀就砍。那个小个子正是刘义,他猛地闪了一下,寒冷的刀锋已贴着他的后脑划下,一绺头发像发菜般飘散下来。刘义倒抽一口冷气,边喊边躲闪:住手!我们不想要你的命!
那团丁根本不想听他的,只是舞着大刀连攻过来,边攻边说:你不想要我的命,我可想要你的命!你这偷牛贼,我叫你偷!我叫你偷!
在这狭窄的山路中,两人近身搏斗,刘义此时手上只有一把短刀,根本挡不住团丁那把大刀凶猛的攻势,但别人一时也帮不了忙,只能旁观着高喊:刘义,小心!刘义,左边!刘义,快闪!
东躲西闪了几个回合,本来就饥肠辘辘的刘义,渐渐觉得体力有点不支,看到路边有一棵大树,他猛一发力,转到了大树后面。团丁紧追过来,两人绕着树根连转几圈,身材高大的团丁禁不住脑袋有点发晕,脚步稍稍一慢,反而被刘义从身后赶上,短刀一插,从后背给他捅了个透心凉,再一拧,一股血浆喷到了刘义手上,热得就像火烫一样。
团丁沉重的身子扶着大树,慢慢地倒下地去,刘义来不及看到他那张濒临死亡的脸。这样快捷的杀人,就成了瞬间的游戏,自己终于逃脱别人杀戮的欣幸,不但完全盖过了杀人的恐惧,内心还产生了一丝如释重负般的快慰,还有几分对黄崇英的感激――因为他,才让一个平日里杀对鸡都觉得残忍的自己,有了主动杀人的勇气。
此时,其他团丁已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嘴巴塞进了稻草,既动弹不得、也呼叫不得,那五支崭新的火枪,就成了刘义他们的战利品。
回来了!牛抢回来了!
欢呼声中,村民们看到山林方向走回来一队人马,也许是因为在泥潭里打斗抢夺,人和牛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泥浆,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只见有三个垂头丧气的人被绳索捆着,十来个扛着刀枪的人押着他们大步走来,一副兴高采烈、得胜班师的样子。
回到村里,“团丁们”马上冲进百千围,割断了吊桥上的绳索,吹响了手里的牛角号。控制住围子,村子就成了无险可凭、任人宰割的“肥肉”,村子外有百十号人潮水般涌进村来,郑三带着他们直接就到陈百千家,开口要“借”粮三十担。
陈百千当然十分肉痛,粮食就是他的命根子,明知长毛借粮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没回头,但在人家锋利的刀头下,他答应不答应人家都照办了。输掉了三十担粮食和五杆火枪,令他元气大伤,一口气匀不过来,他登时就病倒了。
这次成功的出击,犹如寒光一闪,闪现了刘义谋略过人的锋芒,使郑三不禁对他刮目相看,马上任他当了个小什长。刘义从郑三身上,逐渐耳濡目染了行走江湖所不可或缺的义气、决断、刚勇和坚韧,当然,也有同样不可或缺的偏狭、狡黠、狐疑和投机。面对着更多飞溅的鲜血和落地的头颅,刘义开始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慢慢地不禁变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变得可以从容应对、沉着拼杀了。
正因如此,刘义才能多次顺利地从鬼门关中逃脱。一次又一次地穿行于枪林弹雨之中,他的嘴唇上开始长出了刚硬的胡须,手臂上突起了富有弹性的键子肉,不算高大的身躯也变得结实起来,身手却灵活得就像永远都追随着他的黑虎,反应机敏,弹跳有力,一般的三两个人已不是他的对手。他那褐色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乍看时令人似乎有点不可捉摸,但略一接触,就会感觉到其中的纯朴和真诚。更让人震撼的,是他满身的伤疤,只要他偶尔脱下衣服,人们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多得数也数不过来,那是无数次生死博击留给他的奖赏,也成了他资历和威望的证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