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成人之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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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正说间,又有两个清兵朝他们冲过来。黄崇英对刘义说:你看吧,再不下手,人家可要对你下手了,刚才算我救你,这次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挥刀上前和一个身材高大的清兵斗在一起。

  冲向刘义的是个年和刘义相仿的小清兵,也像刘义一样满脸的稚气,胡子还没长出来,眼睛里既有几分接战的兴奋、也有几分临阵的紧张。他使一柄长刀,呼呼呼地舞动着,朝刘义的长矛胡砍一气,似乎既没受过什么训练,也没什么临阵经验。刘义心中略定,心想好男不当兵,这样的兵儿,大概也就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出来混一日三餐罢了。

  那清兵可没考虑那么多,一心只想着进攻,好像砍瓜切菜一般,噼噼啪啪乱砍一气,倒让刘义不得不小心防着。来来回回打斗一阵,晒场上的篝火已逐渐熄灭,夜色中几乎让人看不清谁是妖谁是匪,但混杂的呼喝声格斗声仍在继续着。在这种混战中,明枪也成了暗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就算你有着十分精熟的十八般武艺,也未必就是赢家。

  格斗闪避中,刘义双手渗出冷汗,紧张得头皮也发麻了,他深知只要稍一不慎,自己就会成对方的刀下之鬼,他还不想死,他想到胸口里收藏着的那张母亲留给他的红纸,那是一个女人的庚帖,是母亲托人为他选定的一门亲事,他还来不及娶妻成家呢,他不能死、也不想死啊!

  刘义想到那张庚帖,略一分神,脚下绊到一块石头,整个身子突然向后仰倒在地,那清兵抓住时机,明晃晃的大刀呼地响他砍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虎突然不知从哪里跑出,从对手身后飞扑而上,一口咬住清兵的小腿,清兵哎哟一声,一个趔趄,整个身子朝刘义倒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忘记将手中的刀尖直指刘义胸口。

  躺在地上的刘义已无法闪避,情急之下惟有将手中的长矛一挺:噗――!锋利的枪头迎着清兵倒过来的身子,一下竟穿透了他的胸膛,热呼呼的鲜血喷涌而出,顺着枪柄流下来,流到了刘义的手上、脸上和身上。那一瞬间,刘义看到了那张年轻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手中的大刀当啷一声掉下地去,一双大大的眼睛还在极不甘心、极不服输地盯着他。

  我杀人啦!我杀人啦!

  刘义跳起来,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大喊大叫,全身猛然痉孪起来。

  黄崇英一把拉住他,喝道:快走,你想把清兵都引到这里来吗?快走吧!

  黄崇英的力气比刘义大多了,刘义就像一条小狗,被踉踉跄跄拉着,跑出村外那片甘蔗地里。一面跑,刘义还一面絮絮叨叨:不是我杀他的,是他自己倒到我枪尖上的,不是我杀的。我为什么要杀他?他跟我没仇啊。

  就是你杀的又怎么样?黄崇英实在忍不住了,扬起手在刘义的后脑上批了一巴掌,你不杀他,现在死去的就不是他,而是你了!

  两人跳过一道道土坎,钻过一丛丛荆棘,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天上闪着几点稀疏的星子,四周寂静无声,田野里立着一间孤零零的房子。两人累得实在走不动了,走近房子一看,里面空空的,看样子是专门用来躲雨歇脚或装柴放草用的。两人扑到一堆松软的干稻草上。哧呼哧呼地喘着大气。

  不一会,黄崇英就呼噜噜地入睡了,刘义脑海里一会浮现出今晚老唐杀老雷的情景,一会又浮现死于他枪尖上那位年轻清兵垂死的眼神,辗转了大半天,才终于迷迷乎乎昏睡过去。

  夜风轻轻地吹过,下弦月像一只疲惫的眼,冷漠而慵懒地悬在半空,天地间一片寂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熟睡中的刘义,依然在重复着和清兵的那番恶斗,那个小清兵满头满脸的鲜血,龇裂着牙齿,就像传说中的吸血鬼,双手紧紧卡住刘义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叫道:你杀了我,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刘义一时喘不过气,胡乱挣扎着,绝望地大叫:黑虎!快来救我!黑虎――

  刘义怦然惊醒:黑虎?!

  黑虎没在身边,身边只有一堆稻草,和仍在草堆上鼾然大睡的黄崇英,从窗口漏进的阳光照到他那带着刀疤的脸,给他平添了几争狰狞。这样的脸相,平日看来就是大奸大恶之人,但昨晚却是他出手救了自己的性命,有了这么一救,那张脸在刘义眼里有就几分亲切了。

  黄崇英被刘义的叫声惊醒了:什么?老虎来了?老虎在哪?

  不是老虎,是黑虎,是我的黑狗。刘义说。

  叫那么大声,我以为真是有老虎来了呢。黄崇英嘀咕一声,侧过身又要睡去。

  我要去把黑虎找回来。刘义说。

  黄崇英说,找什么找啊?不就一条狗吗,弄不好碰上清妖,连命都会丢了。别找了,睡一觉再去找旗头吧。

  不,我要去找黑虎,它像你一样,救过我的命。刘义爬起来说,不去你就躺着等我吧,说着走出了屋外。

  算了算了,还是我陪你去。黄崇英一下跳起跟了出来,就算你再欠我一个人情吧。

  屋外,初冬的野地里庄稼都收割完了,一派萧瑟荒寂。门外是一片木薯地,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安放的木薯茎,是留待来年春天栽种的种苗。虽然大早时分有点冷,但和曦的阳光很快就将温度升了起来。

  刘义和黄崇英看了一下方向,不敢选择大路,从野地里向昨晚的来路走去。大约走了七八里地,经过一片小树林,树林里突然汪汪汪的一阵狗叫,黑虎!刘义心中一阵狂喜。

  果然,一个黑影像水中的鲇鱼,从树林里飞快地游出,转眼就冲到刘义跟前,一双前腿扑到他的肩膀上,那条温热的舌头粘糊糊地舔到了他的脸上。

  果然是黑虎!

  一阵亲热过后,黑虎扯着刘义的裤脚,硬是将他往小树林里引。

  小树林里,传出一阵嘤嘤的哭声,听声音像个孩子。

  刘义二人跟着黑虎,蹑手蹑脚走进树林里一看,地上的一具尸体映入眼中,那正是刽子手老唐,胸前凝结着的大团血痂变成了暗红色,跪在旁边哭泣的正是他的儿子小唐,昨晚还一起对老雷行刑的父子俩,如今已是天人两隔了。

  见到刘义他们,小唐哭得更大声了,黄崇英厉声喝止他:哭什么哭?小心别再将清妖招来了。

  询问之下,这才知道,昨晚混乱之中,有个弟兄帮忙将老唐的尸体背到了这里,但后来清兵追过来,将那个弟兄抓走,见到小唐年岁还小,就留下了他。看来清兵早已走远,一时半会不会再回这里。

  小唐,你爹已经死了,回家吧。刘义摸着小唐的肩头说。此时,他内心感到十分复杂,对小唐父子昨晚的作为,他有一种本能上的厌恶,但看着他这么小就失去了父亲,又感到有一种同病的相怜。

  要葬了父亲我才能走,要不野狗会吃掉他,他到阴间会记恨我的,小唐幽幽地说。

  小唐这话像锤子一般敲打着刘义的心,他想起了自己亲手安葬的双亲,想起扶助他安葬双亲的乡亲父老。

  快走吧。黄崇英拉了拉刘义。

  我们要帮他葬了老雷,刘义说。

  黄崇英说:此地不可久留,他小孩子一个,不会有什么事的。但我们要是给人看见就麻烦了。

  刘义说:那你先走吧,我必须帮他一把。说着,弯下腰去搬开了大石头。

  黄崇英看着无法说动刘义,只好也帮忙搬起了石头,一块一块垒到老唐的尸体上。三人一齐动手,石头成了一堆灰褐色的墓砖,转眼掩埋住了一个曾经以杀人为业、不知结束过多少别人性命的人。当然,他还是一个曾经舔犊情深的父亲,是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人的好朋友――如果他有的话。

  刘义朝着老唐的坟墓抱抱拳,对一个逝去生命表示了最后的尊重,然后对小唐说:回家找你的叔伯亲人去吧,你还小,应该远离世间的纷争与仇杀。

  叔伯们不会接受我的,我父亲杀过很多人,小唐朝刘义扑通地跪下来,流着眼泪说,让我跟你们走吧,叔伯们都认为我们父子俩晦气太重了,回去都不让我们进门,我没地方去了,我要跟你们走!

  不行!刘义火了,我们是杀人放火的匪,是打家劫舍的贼,你不能跟我们!说着,他从身上摸出几粒碎银,塞到小唐手中,和缓了口气说:你还小,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回家去吧,你现在这样子叔伯们会接纳你的。

  刘义叫上黄崇英,转身就走,走出老远,回头一看,小唐竟还偷偷地跟过来,他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冲上前拦住小唐厉声喝道:你还跟什么跟?再跟来我就砸断了你的腿,让你废了!

  小唐愣住了,从刘义那暴突的眼珠和斩钉截铁的语气中感觉到了真正的愤怒,他咬住嘴唇,停下了脚步。

  刘义转身迈开大步,黑虎和黄崇英也在后面紧跟着,走出了老远,刘义这才回过头,小树林远了,小唐的影子也终于看不见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即使如此,他心中还是隐隐担忧:在这兵荒马乱、灾害频仍的年代,自己在家里也是过不下去才走出来的,难道小唐回到老家就真能过得上安生的日子吗?只是事到如今,他纵有三头六臂也顾不得那么多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