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子。”
“纱布。”
……
手术在紧张进行。最后,伤者的断臂缝合完毕。操刀者取过一枚纤细的针来,在接回去的断臂指尖一戳,鲜红的血珠立即渗了出来。此人松了口气,退开几步,摘下口罩道:“行了。用水蛭吸尽淤血,再打上石膏托。这些杂活让你的徒弟来吧。”这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脸型完美得不象话。连说话声里都似有种奇异魅惑。
另一人点点头,也摘下口罩,却是个须长数寸的年长者。两人离开房间向外走去,到了楼下,年长者叫过几个弟子,吩咐了几句。弟子们连连点头,飞速上楼接续善后的活去了。
年轻人道:“老陆你的运气不错,手术很顺利。不过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说。”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在一个消毒池里浸过手,然后走到另一侧,旋动把手,清泉汩汩流出。两人洗了手,在毛巾上擦干,便向外走去。
外侧是一个更衣室。两人换下紧身胡服,穿回这个时代的宽袍大袖。年轻人口中不停道:“我说陆神医,我卢权这几天可是任劳任怨,既传你泰西医术,又替你做了几件漂亮活。等这位谢混谢小弟断臂恢复,到街上转那么两圈,你这神医的名望那就不可动摇了。就算你转行当神棍,都能拉到一大帮信徒。凭着这手续肢奇术,那些乌七八糟的帮派头子绝不敢轻易动你。不说他们自己还指望你救命。做了你,手下那些天天挨刀断臂的小弟都饶不了他。”
此人正是卢权。几天前他通过超限传输技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山里,顺便弄了点山货出来。目前落脚在山外这个集镇,凭着博学多才,很快找到谋生路子。
另一人是这个医馆的主人陆蒙。他转过身来,捋须微笑道:“好说。泰西医术果然有独到之处。这些器械的用法,让陆某叹为观止。等谢混手臂恢复,我立刻呈上医金。”
卢权道:“确认一下。我卖给你那几样药材,还有那只活鹿,一共是三千银元。折金币的话是一百五十枚。昨天给你讲解了一天泰西医术及那些器械的使用,收费一百金币。今天动的这个手术,收费一千金币。一时付不出现银的话,可以拿房产和奴婢折。房产要看地段,奴婢要我验收合格才行。”
陆蒙哈哈大笑道:“就这么点钱,用得着卢兄念念不忘?除了今天这个手术要等伤愈才付钱,别的你可以立刻到账房兑现。我另外送你一块地,在镇外不远的一个山头上,你可以转手卖了,也可以在上面建座城堡。”
随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张地契给了卢权。
卢权诧异道:“这么大方?不会是钱多烧的吧。看来无论哪个年代做医生都能发财。”
一边忙不迭的将地契收了起来。入袋为安,这可是卢权一向的信条。
两人走出院来。门口一个瘦劲的青年跳了起来,说道:“我叫牛冲,是海狗帮派来的。如果要传个话,打个杂,或者是跟本帮协调治伤事宜,陆神医尽管吩咐。”
陆蒙点了点头,说道:“好。你自己去领张席子,取个枕头,找块空地安歇。在医馆里用饭的话,也要先登记。不过事先申明,价钱可不便宜。”
牛冲唯唯称是。陆蒙在医馆里巡视了一遍,见众弟子处置得宜,海狗帮那批伤员全都得到妥善料理,也放下了心。当下吩咐了管事弟子几句,便拉起卢权的手道:“卢老弟今日辛苦,为表酬谢,愚兄请你内宅用饭。”
卢权欣然道:“好啊。我正想见识一下你的内宅佳丽。”
陆蒙的内宅跟医馆相连,但却隔成两个完全独立的部分。前面医馆是开业的场所,兼制药厂、储药仓以及徒弟帮工们的住宿地。而后宅是陆蒙的私人空间。里面住着他的姬妾奴婢。平时除了极少数贵客,是连只公蚊子都禁止入内的。
卢权到镇上已经两天。凭着带来的几味山中珍药,一手别有玄奥的海外医技,令陆蒙青眼有加,大起笼络的心思。但也只是在医馆内给他开了个单间,并没进过内宅。今天卢权大发神威,将海狗帮送来的谢混接上断臂。外示乖张而内实精敏的陆蒙一下子看出价值,当即邀他入内宅赴宴。
一入内宅,卢权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深藏若虚!从外面看,内宅好象只是医馆的延伸。房后就是山冈,根据医馆的占地来扣除,内宅应该只是个很小的空间。哪知却是巧借山势的障眼法。一路走去,但见屋宇连绵,亭台楼榭重重无尽。两厢侍立的全是身着轻纱的妙龄少女。或娴静或明媚。一见陆蒙走来,一一下跪行礼。陆蒙视若无睹,安然领受,只顾跟卢权闲谈。
他将卢权一直带到山后一侧,在半山腰一个轩敞的厅堂里开宴。此时日色渐渐黯淡,宴厅四角挂起琉璃灯盏,将厅内照得通亮。
宴厅是敞开式的,从西面的珠帘看下去,一溪如带,两岸灯火渐次亮起,直与满天星斗辉映。要是白天,应该能看到半个镇子。但是反过来呢,厅内的情形会不会被镇民窥探无余?
陆蒙似乎看出卢权的顾虑,说明道:“这屋子出自南朝大匠鲁亦班之手,占位选角恰到好处,坐在这儿能看到镇上,但镇上却看不到这儿。”
卢权会意的点了点头。
说话间,天色已经全黑。而酒菜也流水阶送了上来。显见陆蒙宅内不光女宠多,厨师的配置也很齐全。
菜色不错,酒也好。但卢权左顾右盼,不满道:“歌舞呢?乐曲呢?还有陪酒的佳人何在?”
陆蒙瞪眼道:“这可是我私宅,不是酒家,也不是妓馆行院。陆某没有用女人招待客人的习惯。”
卢权哈哈笑道:“想不到陆兄在钱财上大方,在女人上却如此小气。不过很好,对我胃口。我也是可以与人共钱财,不可与人共女色的脾气。”
陆蒙瞪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转了脸色,呵呵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凭卢老弟的本事,不出三年,日常起居就能有我这点享受了。”
“三年?”卢权摇头道,“太慢,让人难耐。要不你介绍镇上最富的给我,我喝完酒连夜杀将去,砍了他的脑袋,接收了家产妻妾,一步到位比较合乎我们年轻人‘三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想法。”
“浮躁。太过浮躁!”陆蒙摇晃着脑袋,一手拨开美髯,惬意的干了一杯,这才续道,“须知欲速则不达。不先夯实根基,就算硬塞给你一份天大家业,你都拿不走,护不住,享用不了。”
卢权笑了笑,转过话题道:“这个朱崖岛的情况比较奇怪,陆兄在此多年,应该早已洞彻玄奥,不知能否跟小弟解说解说?”
陆蒙停杯叹道:“说来话长。自胡羯乱华,晋室南迁,历经宋、吴、梁朝,直到陈法生建立大楚,大陆上是一片混乱。这个南陲荒岛人口稀少,出产有限,早在宋代就打算废弃,免得年年烧钱补贴官僚系统及驻军费用。总算看它可以停泊战舰,是一处海上要点,这才勉强维持。但只保留两个县的架构。除了几座小城,数个港口,出城数里就没人理会。任凭土人和过往海客盗匪在上面闹个天翻地覆。正因少了官府干涉,热爱自由的各路好汉慢慢会聚,在这里发展出大小城镇。不知不觉居然繁华起来。
南朝一向实北虚南,军队主体在北,以对抗北朝胡人。南边总体上采取羁糜手段,管制不算太严。北方士族来南边当官的,目的就是发财后衣锦北还。许多事都是睁眼闭眼,只求不在任内出事。所以虽然地方繁华了,官府也没有趁势清理户口,建立大陆上的严密统治。只是由各路巨头跟当权主官私下协商,交一笔钱买个平安。当官的发财,占地的省心,彼此两便。后来本朝太祖驻军交州,恰逢羯人侯景背信弃义,不念梁朝太祖萧言收留的恩德,突然发难攻陷京城建康。天下再次大乱。太祖打算北上靖难,但军费战士都很缺乏。岛上几路巨头福至心灵,联合起来找上门去,跟太祖谈了一笔大生意。太祖考虑之后接受了,于是朱崖郡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陆蒙还挺有说故事的天分,适时卖了个关子。惹得卢权连声追问道:“到底谈了笔什么生意,后来朱崖郡又有什么名堂,你倒是快说啊。”
陆蒙气定神闲的喝酒吃菜,养足元气,这才缓缓续道:“这笔生意非同小可,流风余韵竟然催生一个大楚王朝,外加一块世外乐土。它的具体条款,恐怕只有当时参与的才能知晓。但旁观者也能猜个大概。那就是岛上各路豪杰出钱出力,不但助太祖建立军队,还要支持他打出天下。而太祖的回报,就是允许朱崖岛上维持现状,永不改变。”
卢权连干三杯,沉吟道:“有意思,我发现这个世界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很好,比沉闷呆板的世界好玩。”
陆蒙已经有点酒意上头,也没细想,顺口接道:“是啊。华夏不缺能人。只是大一统的呆板制度,扼杀几多才俊。象陆某这样的,出身不上不下,志气不高不低。欲求并不过奢。但要是在大陆上,形格势禁,即使为争得有限自由,过上稍微合意的日子,代价都大到要推翻整个体制。但推翻之后又如何?无非高高在上,一样不得自由。好在还有这块乐土。我孤身前来,登岸后几乎身无分文。但十年奋斗,不但富比王侯,可以尽情享受,更关键的是,能够自由自在,没个官府顶在头上。房子建多高,马车坐多大,女人穿什么,自己干啥活。全由自己安排。没人理你僭越不僭越,嚣张不嚣张。
要是在大陆上呢,身为平民,随时有官府抓你当差服役,催交钱粮。弃农经商不行,游手好闲不行,出门远游不行。无事还有乡老村官上门教育,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要尊敬老人,要孝顺父母。要抚养子女,要勤俭持家,全是屁话。你还得恭恭敬敬,洗耳恭听,迎来送往,点头哈腰。要是士人家庭,日子算是好过很多。但也一样烦恼。不是高门大户,做官都是些末流小吏。整天抄写计算,东颠西跑。干好了活,功劳是世族高官的。干不好,责任全是自己的。升迁无份,烦恼无穷。再加时世艰难,微薄的官俸时常拖欠,养家尚且困难,要过得体面一点,只剩一条路,那就是压榨小民。朝局还一日三变,昨日的逆贼,今天就是元勋。真理日日刷新,主子迁流不定。一个不慎,跟不上时局变化,那就是杀身之祸。你想不当官吧,又有何路可投?经商?那是全无保障的下贱之业,只有鄙弃这种行业的高门巨族才有实力运作。一边发财,一边唾弃。做个工匠、医生?那都是归入贱籍,永世不得翻身的行业。哪有可能象在朱崖这样,自由开业,赚了钱,人人尊敬羡慕。人与人之间地位的高下,不是看出身,不是看官职,只看你有无本事。”
这番话陆蒙闷在胸中已经很久,这回遇上可以一谈的对手,不由一口气抒发个淋漓尽致。卢权听得酣畅,不由鼓掌喝彩道:“精辟!”
陆蒙唏嘘摇头,一边又开始吃菜喝酒,补足长篇大论的元气损耗。好半晌,他突然将筷子在几案上一拍,感叹道:“可惜啊可惜。这种好日子恐怕也没多长了。”
卢权诧异道:“这又是怎么说?”
陆蒙叹道:“对高高在上的独夫来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太祖之所以容许朱崖这种不尊王道教化的地盘存在,并不仅仅是跟朱崖群雄有约定在身,更重要的是多年战乱,朝廷的财力早已枯竭。为北伐争战,为发放官俸赏赐稳定人心,为减少农夫负担培养长远的财源,为复建健康都城以及皇宫内院,不得不容忍朱崖这个异端。”
陆蒙顿了一顿,缓缓道:“因为在朱崖岛上,大楚王朝每年能征集几百亿钱的收入。陈法生十年征战,南平诸侯,北伐齐秦,完全依仗朱崖财力。”
卢权顿时大喜。本来还以为穿越的地点不佳,远离政治中心不好就近发力,听陆蒙这么一说,原来小小的岛屿,居然承载着一个王朝的兴衰。看来这回捡到宝了。但他外表仍很平静,从容问道:“既然这样,朱崖的现状应该会长久维持下去才对,陆兄为何担忧?”
陆蒙长叹道:“陈法生一代枭雄。如果能再活十年,必定能扫平北虏一统天下。到时候会拿朱崖怎样,不问可知。幸好我得到一份秘报,此子早年打仗落下的伤病急剧发作。恐怕此刻早已入土。所以我才以‘太祖’庙号称之。此子一死,不论是在大秦作人质的嫡子陈昌继位,或者是一直随他争战立有大功的侄子陈?上台,大楚都会有严重内忧。历来争雄天下,一靠人,二靠财。象朱崖这种地方,即将成为众矢之的。而朝廷一旦感到鞭长莫及,无法切实控制此地,那就只有一个以毒攻毒之策。”
说到这里,陆蒙似乎要考考卢权,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过去。卢权心领神会,当即接道:“那就是:废除朱崖的特殊地位,将之转化为普通郡县。宁可断了财源,也不给野心家利用的机会。”
陆蒙朝几案上猛拍一掌,大笑道:“聪明!老弟果然是可造之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