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端遭奴役 为情守夜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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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过两日,正赶上七夕佳节。乞巧市上人流如潮,车马难行。

  恰好这一天艳阳高照,外院的小厮内院的丫头,都将衣服、被褥、书本等物搬到太阳下来暴晒一日。丫头媳妇更做起了乞巧游戏。

  到得晚上,丫头们在各自院儿里设下瓜果香案,望天祷告,乞求天上的织女星保佑自己越来越心灵手巧,当然更重要能赐给一段好的姻缘。几个老风流的婆子媳妇也摆上几样乞巧果,凑在一个守夜的婆子小屋里喝了几锺酒,就有人提议打起牌来。

  这其中有一个婆子,姓王,乃是小王爷殷烈的奶妈。既然打牌,自然有输赢,不想王奶妈一晚上手气不好,竟是将几吊钱输了个精光!她又没什么牌品,难免嘴里骂骂咧咧不干净!领头的婆子是王府大总管吕福家的弟媳妇,生怕吵闹起来传到主子耳朵里不好,眼见将近三更,就要散了牌局,王奶妈又不依不饶。吕家的好说歹说跟另一个赢钱的媳妇凑了半吊钱倒贴给了王奶妈,这才作罢。

  几个人别过守夜的婆子一同出来。吕家的跟那媳妇都对王奶妈起了鄙视之心,两个人相约着一溜烟的走了个没影儿。王奶妈家原是在王府后门附近,只好嘟嘟囔囔的一个人穿过后花园,径往王府后门方向行走。

  此时一弯月牙已经西斜,花园里幽幽暗暗影影幢幢。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曳,树叶震响,恰似伥鬼作祟,群魔乱舞!王奶妈一路行来,难免心里暗暗发怵,一路走一路嘴里不停念起了“阿弥陀佛!”

  正心里“嗵嗵”打鼓,忽见前边隐约站着一个人影,正微微仰头向上观望。王奶妈顺着他所望之处看去,只见隔着一堵院墙,露出一座小阁楼,楼上一处窗户尚亮着灯光,想是里边的人尚未歇息。

  王奶妈壮起胆子开口喝问道:“是谁在那儿站着!”那人正瞅着楼上灯光呆呆出神,猛听得有人喝问,便要回头来看,却又硬生生的忍住,忽的跃身一纵,隐入了暗影之中。

  王奶妈只不过眨了个眼,忽然不见了那人影子,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句“有鬼呀!”冲口而出!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阴森森的道:“不许叫!我正是鬼呢,小心勾了你的魂儿去!你好大的胆子,看着大奶奶温和,连她面前也敢吵闹,再要如此放肆,必不饶你!”王奶妈猛不丁想起那座小楼原是从前的小王爷殷雄生前专为迎娶大奶奶绿珠时所造,那亮着灯的屋子,正便是大奶奶绿珠的卧房!

  原来殷雄当日特在靠着后花园的地方建造一座小楼让爱妻居住,使绿珠每日一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满园姹紫嫣红,鸟语花香。也是一番爱妻之意!

  王奶妈恍惚觉得那黑影高矮胖瘦正便于殷雄一模一样,愈吓得屁滚尿流,双膝一软,“卟嗵”跪翻在地上,不住以头碰地,一迭连声的讨饶道:“小王爷饶命!小王爷饶命!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奴才从今儿起必定好好伺候大奶奶,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求小王爷饶了老奴才这一回!”

  只把个头都磕破了,再也听不见身后有一丝动静!王奶妈已是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壮起胆子向身后斜了一眼,只见暗影幢幢,却不见了那人身影?

  王奶妈连滚带爬向前就逃,一边逃一边遏制不住的叫嚷出来:“救命啊!有鬼呀!小王爷显灵啦!”

  此时大奶奶绿珠尚未入睡,七夕之夜,设香案祭过亡夫,回思殷雄在日百般恩爱,不由得戚然泪下。遂命丫头们先去休息,自己铺开宣纸,提笔撰诗一首,曰:

  七夕有仙鹊,衔桥聚双星。

  金钩照相会,素烛摇泪影。

  也曾千般盟,也曾万种恩。

  情誓犹在耳,缘灭恩未尽。

  银河有飞渡,天人无相亲。

  唯求鹤驾早,渡妾过天门!

  写罢,掷笔于桌上,正瞅着诗句怔怔落泪,猛听得窗下有人大呼小叫!绿珠吃了一惊,起身推开窗户向着后花园中望去!

  月光下只见园中花木掩映,暗影交叠,一个身影跌跌爬爬挣命一样正向着花园后门处逃去,一边逃一边不住嘶声尖叫!

  绿珠仔细一听,隐约像是“有鬼呀!小王爷显灵啦!”这样一句话,绿珠禁不住浑身颤抖,双手合什对着茫茫的夜空祷告:“夫君!夫君!你若真的有灵,为何不来见为妻一面?”一边说着,更是泪落如雨!

  外边丫头听见声响,推门进来道:“奶奶怎么又伤心起来了?”解劝了几句,扶她上床睡下,转头要吹灭蜡烛,绿珠道:“让它点着吧!”丫头应了一声,也就退了出去。

  绿珠了无睡意,斜躺在床上怔怔的瞅着烛光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而一阵风穿窗而入,只吹得烛光乱摇乱晃。绿珠复起身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只见花园里树影飘摇,风声急响,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绿珠正要关上窗户,忽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有人盯着她看一样!低眼向楼下一望,果然像是立着一个人影!绿珠吃了一惊,急忙将窗户关上,手抚胸口良久方定一定神,顺着窗缝向下望去!此时月亮已经落下,熙微星光之下,果然有个黑影定定挺立在正对楼下的花园地上,正仰着头向楼上观望!

  绿珠一颗心“卟嗵”乱跳,忙将窗户栓牢,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复上床休息。但一时哪里能够睡得着,耳听窗外风声渐响,再过一阵,竟尔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绿珠重新起身,摸黑就到窗前,再顺窗缝向下看去,只见那黑影兀自挺立在风雨中一动不动!绿珠心想或许只是一截树桩什么的!便勉强丢开一边,复又上床安歇。

  在床上辗转良久,终于朦胧睡熟。忽而一惊清醒,晨曦映得窗纸发白,天已快亮了,雨声倒像是愈发大起来。绿珠心神不定,又从床上下来,再往窗前就着窗缝向下一望,不由得浑身颤抖!

  只见小楼之下,花园之中,实实在在站着一个人影,身姿挺拔,一身青衣早已淋得透湿,却微仰着头定定的伫立在风雨中昂然不动,宛如一尊木像石雕!

  绿珠回过身来,慢慢靠在窗上,眼中瞬时间溢满泪水!好一会儿,方用袖子将脸上随意一抹,先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又从房中找到一把油纸伞,这才轻轻开门出去。丫头们都在旁边小屋里睡得正香,四周除了淅沥雨声,其他一丝声息也无。

  绿珠轻手轻脚下了楼梯,见门廊上靠着一把黑伞,也顺手拿了,将黑伞夹在胳肢下,一手拎着裙子,另一手打着油伞,转过小楼,顺楼道走向后门。

  原来殷雄生前在楼侧院墙之上开了一个门洞,以使爱妻进出花园方便。绿珠走到门口,用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那人所站之地隔门不远,也不过略等了一等,就听见从门后也传来两声敲击声。绿珠颤声道:“你……我早说了叫你不要在院里守着,怎么今儿又来了?下这么大的雨,就这么一直在下边站着,冻凉着了可怎么好?”就听门后一个浑厚的男声道:“小人……在前儿送进来的花瓶里放了一张纸条,不知……奶奶看见没有?”绿珠道:“什么纸条?我没看到,花瓶里什么都没有!”那人似乎长长舒了口气,停了一停又道:“没看到就好!小人一时糊涂,写了几句胡言乱语,小人……身份低贱,原不该……有非分之想!”

  绿珠禁不住流下泪来,道:“你不要这样说,我从来没有当你下人待过!”那人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小人什么也不求,只要偶尔能够远远的见奶奶一面,知道奶奶身体康泰,也就心满意足!”说的绿珠愈发哭起来,停了一停,方道:“你写了什么字,可要不要紧?”那人道:“也没什么!奶奶放心,不过是抄了一首前人的诗句在上边,就落到其他人手里,也不妨事!小人知道奶奶喜欢诗词文章,可惜小人自己又不会写!”绿珠幽幽一叹,道:“会不会写诗有什么要紧,那些都不过是我们女人家的闲极无聊自找解闷罢了,你们男人在外边多少大事要做,哪能顾得写这个!”

  那人轻叹了一声,又道:“那……小人走了,奶奶快进去吧,别惊醒了丫头们!”绿珠忙道:“你等等!”那人道:“奶奶还有什么吩咐?”绿珠道:“你把这把伞拿去用吧,淋了一夜,别凉着了!”一边说着,轻轻拨开门闩,将伞从门缝中递出去,那人接在手中,轻声道:“那我走了,奶奶快拴好门进去吧,奶奶身体弱,又没个人在你身边照料,一定要自己时时保重!小人……!小王爷……临走唯一放心不下就是奶奶,一再嘱咐小人好好照看,奶奶凡事要放宽心一点,倘若奶奶有个闪失,不说我……!就小王爷在天之灵,也难安心!”绿珠忍不住又哭出来,道:“我都知道,你放心好了!你不要只是记挂我,我这……不祥之人,也不值得你记挂!”那人忙道:“奶奶千万不要这样想,什么祥不祥的,都不过是一起子小人妒嫉诬蔑之言罢了!奶奶天仙一样的人物,小人就是跟奶奶说句话,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绿珠愈发哽咽不住,道:“你……以后不要再进院里来了,再被人撞见,就不好了,横竖……我慢慢熬着就是了!你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正经……也该成个家了!”那人不语,良久方道:“……奶奶放心!小人此生绝无娶亲之想,只要远远的……守着奶奶,等到奶奶去跟小王爷相会之日,小人也便追随前往去向小王爷复命!”

  绿珠泣道:“你何苦如此,叫我……?”那人道:“奶奶快进去歇着吧,小人走了!”绿珠忙要推开院门,又忍住,靠在门上流了好一阵儿的泪,方将门闩拴好,用手抹了抹了脸,复轻手轻脚返身上楼。

  岂知王奶妈一番大叫大嚷,已惊动得整个王府都轰动起来!又有一个守夜的婆子也说今年开春的时候,也曾在花园里看见过一个人影,深更半夜的守在大奶奶绿珠的楼下,被风一吹就没了!当时大奶奶正病着,那婆子猜想必是撞见了小王爷的鬼魂,所以不敢声张,回到家里,倒一连烧了半个月的高香超度小王爷!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仿佛人人都是亲眼所见!都说小王爷对大奶奶一片深情,英灵不散,所以夜夜在楼下守着大奶奶!于是赞叹不绝,更对大奶奶绿珠起了敬畏之意!

  这话传到王妃耳里,难免伤心一回,亲自在后花园摆上香案,一连数晚带着绿珠一同焚香祷告,愿小王爷殷雄英灵早入轮回,再享富贵!一边又暗命大管家增加守夜巡夜的奴才数量,多加巡逻,以防其他!

  殷烈听说,先去向管家查问此事,得知王妃已有安排,遂命众奴才们加紧巡夜,不得偷懒。之后方去兄长灵前上香,祈祷长兄倘若真有灵验,就来见他一面,以解思兄之苦。

  再说那王奶妈,原有一个大女儿,本是自小就在从前的小王爷殷雄身边伺候的,因性情温顺,又生得颇有几分美貌,一直很得殷雄喜爱。王奶妈本来以为他家的女儿日后铁定是小王爷跟前姨奶奶身份,已先有几分耀武扬威的。不想殷雄竟是一个天下少有最专情的男人,因自小对绿珠情根深种,只要能娶绿珠为妻,就已心满意足,竟是从来不生纳妾之念。跟绿珠成亲不久,就将王奶妈的这个大女儿配给了一个姓钱的管家。虽然那钱管家在府里颇有根基,很能配得起他王家的女儿,但一场“皇亲国戚”的美梦转眼成空,王奶妈只说定是绿珠容不下他家女儿,因之心里深恨绿珠。只是毕竟绿珠是主子,加上小王爷殷雄又对绿珠百依百顺,容不得任何人稍有忤逆,王奶妈恨在心里,却一丝不敢表露。直到殷雄战死,剩下绿珠一个孤寡,人人都说她是个“扫把星”,小王爷殷雄生生是被她克死的,在府里的地位因此一落千丈!本来捧着围着她转的一群媳妇丫头,都转过头去奉承王妃或现在的小王爷殷烈去了。如王奶妈一般几个刁恶奴才,更不将大奶奶放在眼里,甚而渐渐欺上身来。上一次为了打破花瓶之事,王奶妈就借机跑进院儿里,当着绿珠的面将她在绿珠身边服侍的一个小女儿打骂一顿!

  不想这一日竟在花园里碰上“小王爷”显灵,王奶妈心怀鬼胎,只吓得一回家就病倒在床上,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满口胡言!待到病愈,已是半月以后。此后逢人就说千万不能慢待了大奶奶,小王爷亲口所言,谁敢对大奶奶不住,必遭报应!她自己从此更是在绿珠面前毕恭毕敬,再不敢有丝毫冲撞!

  (请看第四章《弱质陷绝地傲气难久存》)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