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人人皆知,计无穷绰号“刀笔邪神”,绝非浪得虚名。“笔”者,意指计无穷聪明绝顶、胸藏万机、虚怀若谷,有诸葛之智、武穆之才;“刀”者,意指他刀法了得,与智慧并称双绝,自出道成名以来,鲜逢敌手。韩大少本已是江南第一才子,常有这么一个武功高强、智慧过人的军师相随左右,更是如虎添翼,正如唐老爷子所说:“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计无穷既是韩彻的智囊,博古通今,才智过人,深知但凡阵法,都有一个命门所在,找到命门便是破阵的关键,这道理如同满满一缸之水,遇孔则泄,阵法也不攻自破。“八卦阵”攻防虽然严密,但其中二丐已然受伤,自此威力大减,六丐虽全力攻击,也不能补救其中缺陷。计无穷觑准这一弱点,一昧攻击那两丐,如此一来,“八卦阵”便出现了极大漏洞,片刻后,已成强弩之末。
“八卦阵”的圈子越扩越大,杖风也渐渐变弱,刀光却猛然大作,显然计无穷眼见时机已到,欲待挥刀反击。
就在这时,一条白影竟似天外飞来,速度奇快,翩然落入阵中,“呼”地一声推出一掌,掌风凌厉,竟将“乾”位那丐震得“蹬、蹬、蹬”连退三步。那人身形如蝴蝶穿花绕树般优美,双掌起外,便刮起阵阵劲风,又逼退了四丐。
计无穷瞧见那人,倏然收刀,微笑而立,悠然说道:“虞先生,你这一来,似乎有盗窃他人成果之嫌啊!”
只听虞机温和的声音笑道:“计总管,失礼勿怪。在下最近自创了一套‘秋风扫落叶’掌法,一直跃跃欲试,却苦无良机。今日天赐机缘,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正好请计总管指点一二。”
“虞先生乃是武学奇才,所创掌法自然惊世绝伦,说到指点,那便愧煞计某了!”计无穷连退数尺,腾出了偌大一个空间。
虞机展动身形,双袖飘飘,潇洒至极,他那一套自创的“秋风扫落叶”掌法一经展开,直如秋风疾起,落叶遍地。“洪荒八丐”竟似不能抵挡,连连后退,到得后来,竟一齐撒开两腿向远处飞奔,似欲逃之夭夭。
“不许走!”花解语娇叱一声,操刀欲追。
虞机伸手一挡,微笑道:“花姑娘,穷寇莫追!江湖上,打不过就逃的人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但洒脱如我辈者,何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
“是啊!小语,”计无穷也笑了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学会了宽容大度,才能笑口常开,知足长乐!虞先生年纪轻轻,心胸便已如此豁达,难得啊难得!”
“唔!”花解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却望着左侧不远处,悄声说:“虞先生,那位姑娘是不是和你一起来的?”
(二)相见犹忆少年时
唐心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目不他顾,痴痴地望着车厢,带着淡淡花香的春风轻轻拂起她飘柔的秀发,曳地长裙青绿如她足下芳草,美丽的脸上虽有淡淡哀愁,乍看之下,仿佛是从九天之上翩翩飞落凡间的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虞机抬目望去,目光中露出种极其复杂之色,似有爱慕,又有怜惜,更多的却是伤感。过了半晌,他才轻叹口气,低低说了声:“嗯!”
“自古以来,才子配佳人,莫非这位姑娘是……”花解语掩嘴而笑,欲言又止。
虞机没来由又叹了口气,随即正容道:“这位姑娘,与在下萍水相逢,但与你家少爷却有极深的渊源。”
“这位姑娘与我家少爷有什么关系?”花解语脸上倏然露出种不悦之色,嘟着小嘴说,“是不是我家少爷死性不改,又到外面招谁惹谁了?”
“你家少爷的风流债还少吗?用不着数,想一想就该有一大箩一大筐。”虞机神秘地笑了笑,“至于这位姑娘是你家少爷什么样的故人,只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花解语听他语声中似有种酸溜溜的味道,不由得失笑道:“虞先生敛性而修,不喜张扬,确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超尘脱俗之雅士。只是……”她偷偷看了虞机一眼,故意叹了口气,又说:“只是凡事都憋在心里,那便苦了自己。”
“在下有何心事?”虞机涩涩一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目光望向大车,“你家少爷可在车上?”
话犹未了,韩彻已如一片秋叶般飘下车厢,扬声笑道:“虞兄,别来无恙!唐家堡一行,是否有所斩获?”
“承蒙大少鼎力相助,唐老爷子已同意此事。”虞机笑容温柔似一缕春风,看了远处的唐心一眼,“大少是否还记得那位姑娘?”
韩彻与唐心在唐家堡初次相遇时,唐心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八年未见,昔日那个缠着他非与她拜天地的小女孩,在他的记忆中早已模糊,此时的唐心已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容颜大有变化,但当朝彻的目光瞥见唐心手里的糖葫芦,他猛然忆起了少年往事,不由得失声道:“糖葫芦!”
唐心痴痴地望着他,忆起往昔,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个如神般的影子,心里莫名地涌起一种骚动,但连日来遭遇到的变故和出于少女的矜持,让平时活泼调皮的她突然变得沉默起来。恍恍惚惚中,那个曾经是神的影子般的少年仿佛乘风飘然而来,用一种温柔而低缓的语声说:“是不是你,糖葫芦……唐心?”刹那间,八年前的往事,再一次完全占据了唐心的心,温柔的声音,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就像是一只大手,正在慢慢地抚平她心里的伤痛。
“为何只有你一个人?唐六哥他们呢?”韩彻柔声问道。
提起唐朝,唐心心里一痛,泪水又如决了堤的海,刹那间已淹没她忧伤、憔悴的容颜,双唇颤动着,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彻整颗心都已提紧,又问:“难道他们……已遭不测?”
“六哥……六哥他们……”唐心只说了六个字,忽然悲从中来,语声已被伤痛吞噬。
“唐姑娘等人一出唐家堡,就遭遇到了一个神秘人的追杀。”虞机缓步而来,轻叹道,“唐六哥和其他四位唐门弟子已经全都死在那个人的手里。”
“唐六哥的武功,在唐门年轻一代中当属佼佼者,江湖上能杀死他的高手已不多,那个人究竟是谁?”韩彻脸上悚然动容。
“在下与他交手,也是毫无胜算,他所用的兵器更是方物之物,匪夷所思,江湖上绝对没有这样一个人。”虞机轻叹着摇摇头说,“大少,此间事了,在下也不必多作逗留。”转首又对唐心说:“唐姑娘,就此别过!”
“虞先生这就要走了吗?”唐心倏然抬头,脸上露出一丝不舍。
“在下急着赶回杭州向谢三爷复命,他日有缘再见。”虞机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纵马而去。
这数日来,唐心与他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已对他产生了极其深厚的感情,似友非友,如兄如妹,如今分离在即,一时心里难以割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心里一片茫然,离情别绪竟又取代了伤痛,弥漫上了眉梢……
(三)他乡遇故知
黄昏时分,天将入暮,计无穷驱着马车走进了一座古城。古城城墙斑驳,护城河流水悠悠,呈现出一片古朴而幽静之意;一条大街横贯其中,深街幽巷,由西到东纵横交错,全城清一色的清瓦屋面,鹅卵石堆砌的墙壁,显示着古城的精雅和别致。
古城中,建筑极多,其中堂皇华丽当数座落在古城中央的“紫云轩”。“紫云轩”是座酒楼,融合南北特色于一体,既有江南温婉的风格,又有京师磅跎之大气,常有高官显贵出入,更有风流人物往来。据说“紫云轩”名气之大,已可直逼杭州城的“楼外楼”和扬州城的“烟花三月”,这不仅仅只是因为它华丽的外表为其添增了不少美名,这里的菜色更让它名驰江南,其中一道叫做“黄金岁月莫回首”的菜,就连皇宫御厨都未必能够做得出来。
自古以来,但凡才子都喜游山玩水、指点江山,韩彻也不例外,近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繁华、雍容如藏龙卧虎的京师,优美、宁静如远在千里之外的天山……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莅临“紫云轩”,如今恰巧从此地经过,自然而然,一尝佳肴,方才大快朵颐!
马车刚刚停驻于“紫云轩”大门外,一个衣着光鲜的堂倌便已点头哈腰、满脸赔笑,溜着小步迎面而来,还未近前,斜刺里竟窜出一个年约四旬、雍容儒雅的华服文士,伸手拦住了他。
“西门相公,您这是……”堂倌瞪大了眼珠子,愣愣地瞧着他,脸上充满了疑惑之色。
“车上贵客是我的朋友。”那华服文士笑了笑,随手摸出一块重约十两的纹银,“你请自便。”
堂倌已明其意,接过银子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离去。
“车上可是杭州韩彻韩大少?”华服文士向计无穷抱一抱拳,满脸微笑着问道。
“阁下是?”计无穷微觉意外,韩彻此行不为游山玩水,更非访友,行踪隐密,在这他乡之地,居然也能偶遇故交。
“是西门听雪西门先生么?”韩彻从车厢中飘然而来,不迭声笑道,“幸会,幸会!”
“大少,听雪可在此处恭候多时了!”西门听雪笑容可掬,“按照脚程,大少一行应该在黄昏前便已抵达此处,却为何姗姗来迟?”
“在路上碰上了几个小毛贼,所以才耽误了脚程。”韩彻脸上又露出习惯性慵懒的笑容,“西门先生如何知道在下必然经过此地?又如何知道必来‘紫云轩’?”
“西门听雪虽然不才,不如韩大少名满天下,噪动江湖,但在湘东一带也有些许名气,这附近方圆百里之内发生的事,如何能够避得开听雪耳目?”西门听雪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紫云轩’的看家名菜‘黄金岁月莫回首’享誉华夏数十年,大少既到了此地,如若不来一饱口福,岂不遗憾?”
韩彻微笑道:“看来在下的脾性,西门先生倒是摸得透了。”
“能与韩大少这等才子结交为友,听雪是三生有幸。去岁寒冬,听雪与大少聚于‘春不去园’,听雪赏梅、论诗品画,至今意犹未尽,梦萦魂牵。”西门听雪挽起韩彻左手,大笑着说,“相逢不如偶遇!走,到听雪寒舍去,当尽地主之谊。”
“冒昧打扰,只怕多有不便。”韩彻沉吟着欲待婉言相拒。
“有何不便之处?”西门听雪望了望车厢,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寒舍虽然简陋卑俗,但也有幽静雅室,佳人自有去处,决不阻碍大少闲情雅兴、春宵一刻。”
“咳咳!”韩彻低声笑道,“西门先生误会了,车厢中女眷乃是在下贴身小婢……”
话犹未了,西门听雪已一个横肘轻轻撞在他的腰间,笑道:“韩大少年少轻狂,才情横溢,风流多金,天下人谁不知晓?近日听雪偶得一琴,正愁知音难觅,大少不必推托,且随我来!”
(四)观书法
西门听雪口中所谓的“寒舍”,其实并不简陋卑俗,非但豪华壮丽,而且还是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推开新漆不久的桐木大门,进去是一个偌大的院子,用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柳掩映,院内堆积山石无数,种植着许多奇花异草,花草丛间,偶尔还有数只飞鹤徘徊,直如人间仙境。
走过院子,便来到了客厅。客厅的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江南春郊图”,芳草碧绿、杨柳依依,画中春意呼之欲出;左侧的墙壁上挂着四条草书屏条,生动、凝炼,显得主人洒脱张扬、不拘泥于世俗;右边临窗一隅是一张玲珑的琴桌,桌上的雨过天青的青花瓷里,插的是几枝青竹。
众人相继落座,即有小厮奉上香茗,是上好的碧螺春,微一沾舌,津液便已闻香而生。
唐心手里捧着白玉茶盏,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住滴溜溜转动,盯着墙上一条屏条低声念了起来:“谁言……轻狂……我自……酒……”念着念着,只觉那灵蛇般扭曲的字体实在难以辨认,悄悄一扯韩彻的衣袖,低声问道:“韩大哥,你来念给我听。”
韩彻目光只是不经意地匆匆一瞥,随即念道:“谁言轻狂追日月,我自洒脱笑红尘!好,好,真乃佳句,寥寥数语,无疑道出了我辈行径。”他瞅了瞅西门听雪,又说:“如此佳句,怕是出自于西门先生手笔。”
“闲来无事,聊发诗兴,信手涂鸦,本难登大雅之堂。”西门听雪嘴里说得客气,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听雪这两句信口胡诌的对子,倒是在江南第一才子面前献丑了。”
“西门先生这一手字写的好生漂亮,大有张旭之遗风。”韩彻微笑道,“如骏马奔驰,倏忽千里;如云烟缭绕,变幻多姿。《唐书》本传言:后人论书,欧虞褚陆皆有异论,至旭无非短者。文宗诏以李白歌诗、裴?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张旭平生嗜酒,性情放达不羁,往往酒醉后一边呼叫一边狂走,乘兴而挥毫,甚至以头发蘸墨书写。相传他见公主与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之意;在观看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并因此而得草书之神。他的草书迥异于‘不激不厉’的大王书风,而取法于‘纵逸不羁’的王献之,后世的草书家没有几人不受过他的影响,颜真卿也曾两度辞官向他请教笔法。西门先生非但已得其意,更得其神,难得难得!”
“杜夫子曾说:‘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听雪只是一介酸儒,如何能与为人洒脱不羁、豁达大度、卓尔不群、才华横溢、学识渊博的张癫相比?”西门听雪微笑着客套了几句,仿佛兴致极高,说道,“大少,你一路来车马劳顿,听雪特地准备了一桌粗茶淡饭为大少接风洗尘,稍后还请大少留下些许笔墨,听雪想念大少时,也能由此睹物思人。”
(五)黄金岁月莫回首
晚膳的布置别出心裁,并不是西门听雪说的“粗茶淡饭”那么简单,每一道菜竟都不是江南所出,不是来自北方就是源于川粤,其中一道更是加以荷叶覆盖,颇为神秘。
西门听雪亲热地拍了拍韩彻的肩膀,说道:“大少是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江南名菜怕已吃腻了,所以听雪自作主张,吩咐厨子做的全都是外地风味,唯有以荷叶覆盖这一道,才是本地珍贵。大少不妨猜一猜,这是哪一道?”
百灵抢先一步,抽了抽秀气的鼻子,抬头看着韩彻说:“少爷,这道菜好香。”
“这就是‘紫云轩’的‘黄金岁月莫回首’,焉有不香之理?”韩彻双眼微阖,脸上露出种陶醉的表情。
“正是。”西门听雪微笑道,“大少每次经过此地,若无此菜便郁郁寡欢,听雪特地以高价从‘紫云轩’借来高厨,只为借花献佛而已!”
唐心揭去荷叶,香气立即扑鼻而来,眼中却露出种失望之色,原来盘中所谓的“黄金岁月莫回首”,只不过是一条?鱼。
“‘黄金岁月莫回首’这道菜,以洞庭湖特产?鱼,佐以米粉,密封于翠竹筒内蒸熟。”韩彻看出了她的异样,微笑道,“风格别致,香气扑鼻,米粉油润,鱼肉洁白,细嫩鲜软。”
“无论传统佳肴,还是创新名菜,皆以流传广远、有口皆碑为取舍标准。”西门听雪也跟着笑道,“主料辅料用量必须准确,烹制方法也必独到,风味特点更是鲜明突出,人们在品尝佳肴时,才能将口福、眼福、情趣、雅兴融为一体。”
“只是不知比起我们川菜来却又如何?”唐心撇了撇嘴,几乎连鼻子都歪在了一边。
“地方不同,风味各异。川菜以善用麻辣著称,湘菜则油重色浓,香鲜、软嫩。”韩彻伸出竹箸挟起一块鱼肉,凑近唐心小嘴,“这道菜色香味俱全,鱼肉熟而不烂,你先尝一尝,便知道是否名不虚传。”
唐心看了韩彻一眼,又侧头瞅瞅那块鱼肉,忽然张开樱桃小口,小心翼翼地将鱼肉接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只觉果然如同韩彻所言:“熟而不烂”。她仿佛意犹未尽,看着盘中之鱼,“咕嘟”吞了口口水,蹙眉问道:“不就是一条鱼吗?干嘛起个文诌诌的名字?”
“姑娘有所不知。”西门听雪捋掌轻笑,“这道菜菜名的意思是,不识此菜,便如人生虚度,尝过之后,便让人忘乎所以,这才以‘黄金岁月莫回首’唤之!”
(六)煮酒听琴
这一次晚膳,足足花费了两个时辰。酒足饭罢,众人回到客厅重新落座。
“古人曾有‘煮酒论英雄’之说,听雪只是一介书生,不足于与大少并称英雄,可惜,可惜!”西门听雪温文笑道,“大少,我们不妨效仿古人,煮酒听琴如何?”
“西门先生既有此雅兴,在下自当奉陪。”韩彻淡淡而笑,“只是阳春时节,酒不宜煮,否则必上心火,反而毫无裨益。”
“不然。”西门听雪正色道,“大少可听说过冰镇美酒?”
“三伏之天容易上火,酒性浓烈尤其伤身,常以寒冰镇之,一可消暑,二来也添增了口感。冰镇美酒,实在妙不可言。”
“据听雪所知,这世上便有一种美酒,乃是集无根之水、清晨朝露所酿,其性极寒,存留不易,唯有以寒冰镇之,方能不坏本质,饮时加以文火温煮,入口香醇,甘之若饴!大少可有一尝为快之雅意?”
“西门先生既有如此好酒,何不早说?”韩彻笑容一敛,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西门听雪命小厮支炉架薪,亲手煮酒,但闻酒香阵阵,沁人心脾,未饮先如醉。
韩彻耸了耸挺拔的鼻子,脸上又露出种懒懒的笑容,悠然说道:“西门先生先前曾说偶得一琴,不知这琴……”
“不忙不忙,大少请稍候。”西门听雪微微一笑,忽然摇头吟道,“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月色满轩白,琴声亦夜阑;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随自爱,今人多不弹;为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韩彻也高声而吟,随声作和。
唐心不喜附庸风雅,悄悄拉了拉百灵的衣袖,低声问道:“你家少爷怎的好端端吟起诗来了?”
“唐小姐,西门先生所吟的‘我有嘉宾,鼓瑟鼓琴’,出自《诗经?小雅?鹿鸣》。”百灵低声笑道,“少爷以唐代诗人刘长卿的《听弹琴》应之,无非是想告诉西门先生,诗咏听琴,只不过借此寄托一种孤芳自赏、知音难觅的心情罢了。”
“吟诗弹琴,也有这么多的学问吗?”唐心神情不屑,撇嘴说,“说到底,还不是装模作样?”
“唐小姐,这个你就不懂了。”百灵沉着脸说,“琴、棋、书、画乃是才子佳人们才能的标帜。自古以来,文人往往皆尊儒释道三教,乐是儒者必修之课,而琴更是儒者的最爱,而道者更是喜爱琴那清静洒脱的韵味,就连佛教僧人,也同样喜欢自琴中领悟空灵大智。他们往往借琴以完美自我的人格,修养身心,体悟大道。琴与诗歌是密不可分的,讲求韵味,虚实相生,讲求弦外之音,从中创造出一种空灵的意境,然而琴没有肆意的宣泄,只在含蓄中流露出平和超脱的气度。所谓‘自心洒脱,世道安详’,此内心之声的表达,正是琴的长处。孔子、庄子等先贤也都是琴学大家。子曰:‘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操琴通乐可见君子修养之深浅,人与乐是否合一,又能显现出一种儒者平和敦厚的风范。伯牙弹琴遇知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借助琴来表达爱慕之心;嵇康面临死亡,还操琴一曲《广陵散》;诸葛亮巧设空城计,沉着、悠闲的琴音,智退司马懿雄兵十万;陶渊明弹无弦琴,他也曾在《归去来兮辞》言道:‘乐琴书以消忧’。‘高山流水’、‘焚琴煮鹤’、‘对牛弹琴’等妇孺皆知的成语都出自和琴有关的典故。由此可见,琴于儒者可不是为了附庸风雅。”
她这一番侃侃而言,如江河之水,悬若不断,唐心听得瞠目结舌,心潮起伏,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悄悄吐了吐舌头,低声笑道:“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你就讲出这么多的道理来,咳咳!我说百灵啊,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这都是我家少爷说的,婢子只不过是依言而言而已!”百灵瞧着韩彻,俏脸上带着种自豪又几近崇拜的微笑。
“呵呵!”西门听雪轻拂衣袖,高声笑道:“素闻韩大少的三位红颜中的百灵小姐才高八斗、能说会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百灵小姐既能说出这些道理来,于琴之一技也必有所长,不知听雪是否有幸,聆听百灵小姐弹琴一曲?”
“西门先生折煞小婢了。”百灵忙不迭起身作揖,“西门先生才是此道高人,小婢岂敢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西门听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一阵隐隐的琴声从院子里传了过来,清晰而悠扬,极其悦耳,但琴声中却止不住有种幽怨的恨意,一位幽闭深闺的贵族女子,因为薄幸之人一味追求狭邪之游的愁苦心情跃然而出,听来竟让人黯然神伤。
“大少。”西门听雪微笑着轻声说,“你可听出了琴声之意?”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是一阙欧阳修的《蝶恋花》。”韩彻双目半龛半张,悠悠轻叹道,“只是听这琴音……似乎极其干涩、牵强,弹奏不出此曲之韵味,可惜,可惜!”
“大少是否能够凭这琴音听出此琴何名?”西门听雪神秘地笑着说。
“听琴音而知琴名?”韩彻脸上笑容依然懒散,目光中却露出种凝思之意,显然正在暗暗猜度此琴何名。
就在这时,琴声倏然而止,忽听门外回廊脚步声响,细碎而轻盈,人未至,一阵淡淡幽香已随风飘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