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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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云锋猛地摇了摇头,把豇豆的发酵香味从脑袋里赶了出去。他认为这种回忆最好留在啃干粮的时候,就象前两年挨饿的时候一家人经常做的那样。现在的形势不允许这位归家大学生胡思乱想,“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按照自己为自己安排的任务,林云锋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路边的田地里,尽可能多地观察起了农民们――不,社员们的动作细节。

  他不无担心地发现,目前的情况并不乐观。田里的社员们不但完全与勤奋这个词沾不上边,而且很多人干脆就是在消极怠工;如果只是在社地里怠工那还可以理解,因为那是在全国都很普遍的现象,问题是社员们即使在自留地里干活也是同样德行,一个二个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管是大林庄生产大队还是别的生产大队,所有社员刚搬了几捆玉米秸秆后就会不安地抬头看天,他们害怕再飞过来几架B36,或者是别种类型的大飞机。这种害怕的心情林云锋很能理解,他知道很多乡亲都是亲身经历过日军轰炸的,有些人甚至在轰炸当中失去了全部亲人,他们见到比日本轰炸机大数倍的B36后要是不怕那才真叫有鬼――这些大家伙就算是被战斗机击落,掉下来也得砸坏一整片庄稼地。

  林云锋同样也知道社员们现在的需要。他们需要有人出面说明情况与安抚情绪,可是到目前为止公社管委会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各个生产队的书记在挨了两年饿后又大多变成了林金鑫的那个样子,胆小怕事怕担责任,除了封锁消息之外什么措施都没有做,也不想做。“文化舆论这个阵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毛主席这话虽然说的是文艺战线,用在这里却也非常合适,就在书记们纷纷把嘴缝上的同时,一些能人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了或真或假的消息,并且开始向街坊四邻乃至整个村庄散布了。刚刚走到赵庄村边的林云锋,就亲眼目睹了一场平日难得一见的好戏:但听得南头一阵“四顺有消息了!四顺有消息了!!!”的大喊,原本还在地里老老实实磨洋工的赵庄社员顿时变得精神抖擞,扛着农具跟午饭篮就冲回了村子,劲头比当年大炼钢铁时还要强上几分。令人啼笑皆非地是,负责记录工分的大队书记员不但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而且仗着两条长腿成了所有人当中跑得最快的一个。

  这副景象吸引了林云锋的注意力。他意识到情况有变,决定改变原定计划,先跟在赵庄人后面去听听到底有什么新消息。大林庄和赵庄是紧挨着的两个自然村,双方社员的往来非常频繁,林云锋一家小时侯就和赵庄一起跑过反。因此,赵庄的为数不多的名人林云锋全都认识,而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就是在大林庄也经常被人提起的“BIA嗒嘴”赵四顺。他认为这个大嘴巴就是那位吸引人的“四顺”

  事实证明林云锋的推理是正确的,正在打谷场中央喋喋不休的那个高个瘦老头还真是赵四顺。和林云锋上次见到他时相比,这家伙的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两片鲜红色的薄嘴唇动的也更快了。“我刚从掉下来类(的)美帝飞机那块回来!”这个做小商贩一直做到1956年的小老头说的是口沫横飞,“大,那是真大,飞机身子比房子都高!里头一共装了快20个大鼻子,就一个还有气,其他类(的)全摔散了!”

  “你跟他说话了,四达(四叔)?”

  ――恭恭敬敬问话,并且小心地递上旱烟管的是赵庄大队书记赵铜牛。他的确是赵庄货真价实的一把手没错,问题是赵四顺也是他货真价实的四叔,从小就没少揍赵铜牛的屁股。因此,除了50年镇压反革命外,这位书记向来都对赵四顺非常客气。

  “那是!恁四达(你四叔)是谁啊?以前跟许昌城溜(里)贩洋烟,洋话说类(说的)比大鼻子还好。想不想哲(知道)大鼻子都说类啥?”赵四顺得意洋洋地扫视着四周的乡亲们,又重复了一遍问话:“想不想哲(知道)?”

  “想!赶紧说吧!”

  “四顺叔,广播都哑巴半天了,俺们可全指着你了!”

  “广播那是有事,别瞎胡说!都憋住听俺四达说……不是不是,听赵四顺说!”

  乡亲们和村干部异口同声地表示了赞同。这让赵四顺感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想当年人民公社还没成立的时候,邻近几个村庄就他赵四顺见识广,一肚子的故事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到哪儿都是乡亲们的瞩目焦点。当然了,50年镇反时他的大嘴是给自己招来了一场祸患,差点被压到许昌跟国民党特务一起毙掉,但最后还不是因为人缘好,乡亲们一起作证把冤情给澄清了?可是随着人民公社的建立,丑陋的,呱呱乱叫的大喇叭很快就竖在了各村村头,把他赵四顺的风头抢得连渣都没剩下。还好还好,皇帝――不行,得换文明说法――模范轮流做,今天到我家,大喇叭木呛(丢人)的日子总算到了,赵四顺再次成为了风云人物。“承蒙各位看得起,”赵四顺故意学着旧社会说书先生的模样拱了拱手,洋洋得意地地乡亲们说道:

  “喏(那)大鼻子一见我就来精神了,一边吐血一边叽哇乱叫,说他们把大炸弹撂到北京了,还说以后每天都要往咱中国撂炸弹,撂老蒋类(老蒋的)兵,最后还咒我早死。恁(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反正我是笑类不顶,当时就指着大鼻子说‘可瑞类可瑞类’――这是洋话,意思是发疯发癔症,恁这些人不懂……”

  也许是许久不曾成为过众人目光焦点的缘故,赵四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讲述的故事当中。他只觉得洋人讲的东西很好玩,却完全不知道北京遭到轰炸的这个消息对普通农民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在他废力地说着洋词的时候,浓重的紧张感与不安感已经弥漫在了听众当中,包括大队书记赵铜牛在内的不少社员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离小便失禁只有一步之遥。见势不妙,林云锋立即开始了行动。“BIA嗒嘴!”他首先毫不客气地喊了赵四顺最讨厌的外号,待乡亲们的注意力被转移过来后又挑衅一样地向赵四顺提问道:“你说你会洋话?那行,TROOPER这个洋词是什么意思?”

  赵四顺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起了衣着光鲜的林云锋。“啥?楚扑?嗯,楚扑,楚扑……”细小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这个高老头见势不妙急忙转移了话题:“你桌孩(你这个孩子)是谁啊?喏大队类(哪个大队的)?!”

  林云锋没搭理赵四顺的恐吓,继续逼问着。“TROOPER不会?那行,BOMB是什么意思?”他大学时的第一外语就像中国的其他大学生一样是俄语,不过他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了英语,虽然口语还很不标准,但积累的词汇量拿来欺负赵四顺是足够用了。

  “抱布?!回家抱恁小媳妇去!胡乱镰(编)了点假词就敢过来骗人?!”

  “不懂就别装懂,BIA嗒嘴!第一个词是伞兵,第二个词是炸弹,美帝大鼻子要真跟你说了刚才那些话肯定得带上这俩词!BIA嗒嘴,你就蒙得了赵书记,还能蒙得了我这个大学生!?”

  林云锋得意地挺起了胸膛,胜券在握地斜眼瞅着赵四顺,等待小老头的下一招。他并没有等待太久。

  “我哲(知道)你是谁了!”赵四顺激动地指住了林云锋的鼻子,“大林庄那个考到开封的小淼!中啊,你可真中用啊,这半年我看你是读书读成书呆子了,连长辈都敢骂了是吧!?”

  林云锋嗤之以鼻。“嗯,我大概或许可能是个书呆子,问题是当书呆子总比当信口雌黄的骗子强。好了乡亲们,都回去干活吧,别听BIA嗒嘴胡编故事了,一点都不好玩。”

  说罢他就想代替已经脑部短路的赵铜牛,把聚集在打谷场的农民们全都疏散走。谁知,自尊心大大受损的赵四顺却不愿意吃这个大亏,他愤怒地拽住了林云锋的袖子,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大叫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