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一点头,说,你估的价位我会酌情考虑的。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那笔钱足够老婆婆安安稳稳地生活了。
现在一切都几乎确实了,于是我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再见到老婆婆,已经是崭新的面容。干净的衣衫,身也被洗了,发也被梳了,这都属于现代赞助的一部分,也是现代颜面的必须。
她认出了我的声音,硬要拉我坐在她身边。
这可是记者招待会的酒席。
她四周簇拥的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以及虚情以待的敬重与礼仪。市委书记本来就僵硬的笑容,以及只对政府要员热情的老总,等等,等等。
这本是我无处插针的地方。
市委书记看似大度的一挥手,我们中国向来就是一个尊老尚老的国家,我们就按老人家的意思办吧。
老总跟着陪笑,转向我就豪不掩饰他的愠怒。
我赶忙说:既然老人家想让我照料着就餐,那我就换上工作装站在一旁伺候着吧。一旁酒店的大堂经理会意地取来了一套waiter服。
市委书记满意地一点头:嗯。服侍老人确实是小辈分内的事,小伙子很知礼嘛。他一屁股坐在老婆婆的左手边,就再也没有起来的意愿了。其余的领导也就鱼次跟在了后边。
老总坐下前意味深长地拍了下我的肩。
我穿着waiter服站在了一旁,我知道我的长相是对不起媒体闪烁的灯光的,不为别个,只为太抢风头,太占版面了。这是做配角最为不该的,所以每次灯光一闪,我就马上识趣地迅速将身形萎缩到老婆婆的影子也足够遮挡的大小。
在有了几张照片做奠基以后,市委书记以及各级领导就开始了他们的正事去。被弃置不顾的老婆婆自然归我一个人照理。我从领导们大鱼大肉的缝隙间,尽量挑选出最好的边角料给老婆婆享用。不是我不想让老婆婆吃上一些更好的,而是我实在抗衡不了各级领导那来势汹汹,气势蓬勃的筷箸。
只是这样,老婆婆就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她摸索着要寻我的手,说一些感激的话。
我赶紧闪开了,我看到懂得抢点的媒体已经像嗅到血腥的猎犬一样抬起了他们的摄相头。
当我再次直起身来,我才发现原来市委书记以及其他各级领导原来同媒体一样懂得抢点。老婆婆那生命已经干竭的手现在正搭在市委书记肥厚的手掌上面,她说,小伙子,我这一辈子都追随着党,党是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
这历史的话语会成为次日头版头条的标题。
大家都满意了,为这句话,大家都将长光不少。
我想我所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了。
我看到报纸的同时也看到了对老婆婆搬迁的赔偿合同。
照片上各级领导的关切比老婆婆的眼泪都要显得真情。
合同上却在我提出的款项上少写了一个零。下面是老婆婆血红的手印外加她的签名,工工整整,横平竖直。
我提出的是三十万啊!
昨天还从老婆婆口中验证过的数字啊!
我几乎是踹开了老总的办公室门,我极想象当初他把我的方案摔到我脸上那样,把这合同也摔到他头上!可我忍住了,我说,欺诈会损害公司形象的。
他皱了眉头:你也看到了,白纸黑字的合同,写得清清明明,怎么是欺诈。注意你说话的用词和口吻。
在与你的谈话和昨天与那个老婆婆的谈话,我是有录音的。我火了。
好啊。那你去法院起诉我啊。一年司,十年打,用我这老去的光阴耗掉你正好可以年少有为的黄金时间,我不蚀本。他索翻了一张名片给我,公司的法律顾问在这儿,你同他去对簿公堂吧。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很天真,但却不象我想象的那样我会为这件事庆幸。
老总从抽屉里抛出了一大一小两个信封,指着那个大的说,这是那老太太应得那三万,由你拿给她。然后又指着那个小的说,这是公司因为你这次的突出表现而额外奖励的你一千。如果你放弃了你原来的想法,打算继续留在公司。公司还是欢迎你的,也不会给你小鞋穿。我对能给我赚钱的人才欢迎之至,我对你的潜力还是寄有希望的。去吧,想好了,就自己出钱把门修好。
我提着两个钱封出来了,我还未想起该如何面对老婆婆的时候,我腰间的手机已经率先替我做了决定。
是急救中心打来的,说我是一个弥留的老人唯一能联系到的人。
我赶到时,一个护士捏着一张我极为眼熟的纸条,那时我昨天塞给老婆婆的我的联系方式。我们说好了,她搬入新家的时候,我去看望她。
那护士盘查户口一样核实了我的姓名,身份证,联系方式,就差连别也要核实一下了。
核查完后,她松了一口气,然后极不耐烦地一拍手中的登记本,说,人死了,去收费处交三万,来领尸体。
我想这样的情形之下我是可以松一口气的,可那口气从我身体的最下端涌上来,一直涌到了正中,却忽得梗在了那里,吐也不出,咽也咽不下。
死因是脆弱的身体难以承受突然累积起来的过剩营养,很妥帖的辞世方法。
我把老婆婆的三万交到了医院的收费处。
老婆婆走得就像一阵风,在这世上什么也没带去,也什么都没留下。
我用我应得的那一千把老婆婆化做了灰尘,放在了盒子里。
爬上了一座山的峰,点了一只烟。
曾经我以为我是一只桀骜不逊的孤狼。
后来我发现我变成了一只狗。
是什么让狼变成了狗?教育。
我又想我是只舔人残羹剩炙,却不懂摇尾乞怜的孬狗。
但现在我连溜须拍马都学会了。
我还怕什么!?
我已经完完全全可以当一只不折不扣地好狗了。
原来,在狗眼里,天空还是有着天空的蔚蓝。
天空的蔚蓝不为任何而改变。
老婆婆就住在那上面,这是她这辈子最后的幸运。
她终于搬进了新家。
我最后做了这样的决定。
让现代把我的事遗忘了吧。
让我把现代的事遗忘了吧。
让我的事把我遗忘了吧。
但,我还是有一点留恋天空的纯洁,不像我,胸腔里充满了各式各样扭曲的气体。
随风飘去吧……
我打开了老婆婆的骨灰盒。
我该去给老总的玻璃门买把新门锁换上了。
狗需要充饥的骨头。
记住这不能咀嚼的天空吧。
在四肢匍行的动物只能够仰望的高度里。
天空有着天空的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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