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武侠小说史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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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叶洪生

  四、民初武侠小说大势与流变

  诚如以上所述,自唐人传奇“用武行侠类”作品树立了文言武侠小说典型以后,千余年来,发展甚少;至清代始较侧重技击、功法及师承门派。但因受“文字障”所制,毕竟未能突破晚唐窠臼。而宋人话本则不然!从它口中绽放出的“武侠”蓓蕾(白话短篇小说),几乎每一时代都有所创新;由短制而章回而长篇,由公案而神怪而侠情。通俗文学因之波澜壮阔,普受大众欢迎;虽然良莠不齐,江河挟泥沙以俱下,却无碍于“武侠”杀入民国,形成小说类目后的发皇与茁壮。

  民初十年(一九一二──二二年),武侠小说先是不拘一格,多方表现,长、短篇兼制,文言、白话并存。例如:

  ──文言作品,有林纾《傅眉史》、《?云手》、《鹰梯小豪杰》、钱基博《老镖客》、《甘凤池》、许指岩《南阳女侠》、王西神《游侠别传》及苏曼殊《焚剑记》等;而李定夷《?玉怨》则又系哀情小说而含有武侠者。

  ──白话作品,有陈冷血(景韩)《侠客谈》、赵苕狂《江湖怪侠》、《太湖女侠》及李涵秋《绿林怪杰》等;而李氏《侠凤奇缘》与叶小凤(楚伧)《古戍寒笳记》则又系社会小说而含有武侠者。

  如果说清末侠义公案小说是得益于皮黄(即京剧)与说书的推广,那么民初武侠小说则要感谢报刊等传播媒体的宣扬。就手边可查考的文字资料记载所知,报纸如《申报》、《新闻报》、《民权报》、《时报》等“副刊”以及《晶报》、《春声日报》、《星光》、《天韵》等“小报”;杂志如《民权素》、《小说海》、《小说大观》、《小说时报》、《小说丛报》、《小说新报》以及《礼拜六》、《星期》、《武侠世界》等等;或多或少,或文或白,均曾刊载武侠小说。

  一九二○年代重要武侠作家举隅

  大约在民国十年(一九二一)以前,中国文坛仍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天下,武侠小说侧身其中,不过用来陪衬而已;其后则逐渐得势。当时南方以上海为大本营的文人、学者及作家、名流皆因各种怀抱而相继投入武侠创作行列;由是百家争鸣,汇为繁响。粗略统计一九二○年代的武侠名家及书目(间有入卅年代者),即可谓洋洋大观:

  (一)向恺然:《江湖奇侠传》、《近代侠义英雄传》、《玉?金环录》、《江湖小说传》、《江湖异侠传》及《江湖怪异传》

  (二)赵焕亭:《奇侠精忠传》正续集、《大侠殷一官轶事》、《英雄走国记》、《双剑奇侠传》、《惊人奇侠传》及《剑底箫声》等──为二十年代唯一的北方武侠名家。

  (三)李定夷:《尘海英雄传》、《僧道奇侠传》及《武侠异闻》等。

  (四)张春帆:《球龙》、《天王老子》、《虎穴情波》、《烟花女侠》及《风尘剑侠》等。

  (五)陆士谔:《三剑客》、《飞行剑侠》、《八大剑侠》、《七剑三奇》、《白侠》、《红侠》、《黑侠》及《雍正游侠传》等。

  (六)姚民哀:《山东响马传》、《四海群龙记》、《江湖豪侠传》、《箬帽山王》、《龙驹走血记》、《南北十大奇侠》及《秘密江湖》等。

  (七)顾明道:《怪侠》、《海岛鏖兵记》、《侠骨恩仇记》、《荒江女侠》、《海上英雄》及《草莽奇人传》等。

  (八)姜侠魂:《武侠大观》、《风尘奇侠传》、《雍正一百零八侠》、《飞仙剑侠骇闻》、《关东红胡子》及《南北奇人传》等。

  (九)文公直:《关山游侠传》、《碧血丹心大侠传》、《碧血丹心于公传》、《碧血丹心平藩传》、《江湖异侠传》及《剑侠奇缘》等。

  (十)张冥飞:《小剑侠》正续集、《荒山奇侠》及《江湖剑客传》等。

  其它名家如孙玉声、赵苕狂、胡寄尘、何海鸣、程瞻庐、陆澹安、许慕羲、许廑父、范烟桥、杨尘因、张恂子、戚饭牛、徐哲身、吴绮缘、吴虞公、沈禹钟、江景星、江荫香、江蝶庐等等,亦金铁交鸣,极一时之盛!其中,向恺然、赵焕亭、顾明道、姚民哀、姜侠魂、杨尘因、文公直诸子皆具有代表性,值得一述。

  向恺然之代表作《近代侠义英雄传》

  向恺然(一八九○~一九五七年),湖南平江人。自幼文武兼修,具有强烈之民族意识;曾两度赴日留学,以谋救国之道。民国元年,其处女作《拳术讲义》发表于《长沙日报》,演叙“八拳”析理颇精。而从一九一六年起,即以卖文为生;《留东外史》系列作品均其留日经验谈,曲折影射真人真事;于焉声名大噪,不胫而走,上海世界书局慕名登门约写武侠小说。向氏以“平江不肖生”为笔名,一生共撰武侠十四种;其最早所写武侠钜着有二:一是《江湖奇侠传》(一九二三年连载于上海《红杂志》周刊),一是《近代侠义英雄传》(一九二三年连载于上海《侦探世界》半月刊);两者均于同年由世界书局出版,但其精神、命意、气象格局却迥乎不同。

  •《江湖奇侠传》直承罗贯中《三遂平妖传》及清初《济公传》之剑侠、神怪传统;复再糅合清末若干乡野传奇,于焉乃杂凑成一个飞剑、法宝加侠客、术士的“江湖大拼盘”。此书是以湖南省平江、浏阳两县居民争地武斗为经,以昆仑、崆峒两派剑侠分头参与助拳为纬,而带出无数紧张热闹、生动有趣的故事情节。惟据本书第八回旁白所称,在清光绪初年“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奇奇怪怪的人物”的确是有的,不是作者向壁虚构在“捣鬼”。书由赵苕狂作序、施济群评点;惟施评仅至三十九回即行中辍,原因不明。通行本共收一百五十回,约一百二十万言,而向恺然实撰一百一十回;余由赵苕狂及不良书贾续完,亦即坊间《火烧红莲寺》一书与上海明星影业公司连拍十八集电影之所本。其首开武林门户之争,影响极大。

  •《近代侠义英雄传》开卷第一回凡三提《水浒》,自云:“这部书是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其命意、旨趣不喻而明。此书以大刀王五与谭嗣同“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为引,而带出大侠霍元甲本传;再由霍家绝艺“迷踪拳”威镇江湖而带出清末各派英豪;最后则以倭人毒害霍元甲而总结全书。揆其内容,在在不离民族精神、侠烈气概;而笔法生动简洁,绘声状物俱极传神。若论史实,则所写人物皆斑斑可考;若论小说结构与技巧,则前后有照应,处处有伏笔;环扣相连,浑成一体!虽偶有小疵亦瑕不掩瑜。以“平话”来看,可谓民初以来最佳武侠钜构,不作第二人想!

  概括言之,这部结合史实撰写的《近代侠义英雄传》有如清末游侠列传,具有以下四大特点:

  一、强调民族气节、表彰侠烈精神,而以“东亚病夫”为憾为耻。令人读来虎虎有生气,奋然思以强身、强种、强国。

  二、缕述中国武术门派,历历如数家珍;殆为真人真事真功夫,非熟谙此道者莫办。

  三、紧扣住时代脉动,而将当时若干新名词、外来语及社会习尚一一运用到小说中,读来亲切自然;与今人所撰武侠相率“托古言事”却又一无凭借的滥套,大异其趣!

  四、清末之中国动乱频仍,新旧思想对立;而作者独能观察入微并反映出当时“排外”、“媚外”种种人心向背实况。这不仅是小说家言,而可视为社会史家之论了。

  凡此成就,在《近代侠义英雄传》问世以前,武侠说部皆未达到同等水平;即或偶涉其一二,亦不全面。可惜此书竟不及以怪力乱神为能事的《江湖奇侠传》流传广远,良可浩叹。该书由沈禹钟作序,陆澹庵总评;共八十四回,都百余万言,允称一代钜制。而与向恺然齐名于世并有“南向北赵”之称者,厥为赵焕亭。

  赵焕亭之代表作《奇侠精忠传》

  赵焕亭原名绂章(一八七七~一九五一),河北玉田人。文笔古茂洗炼,其《今夕斋丛谈》对宦海秘闻、文坛掌故皆熟如指上观纹。二十年代初,赵氏即为南北各报撰写武侠说部,而以《奇侠精忠传》动手最早、享誉至隆。其自序说:“取有清干、嘉间苗乱、回乱、教匪乱各事迹,以两杨侯、刘方伯等为之干,而附以当时草泽之奇人、剑客。事非无稽,言皆有物;更出以纾徐卓荦之笔,使书中人之须眉跃然;而于劝惩之言,尤三致意焉。至其间奇节伟行、艳闻轶事以至椎理之滑迹、邪教之鸱张、里巷奸人之姿恶变幻,无不如温犀烛怪、禹鼎象物。读者神游其间,亦可以论古昔、察世变矣。若谓著者有龙门传游侠愤然之意,则吾岂敢!”其自负若是。

  此书第一回开场白甚奇,乃叙赵氏寒夜读清人所撰《杨侯轶事记略》(记名将杨遇春事)而兴捏合小说之思,为血性英雄吐一口无穷怨气。赵氏自道与老妻合计“稻粱谋”,越想越乐,一仰身,竟从破椅中跌将出来,闹得个四脚朝天。其诙谐亦若是!

  《奇侠精忠传》正读集十四册,共二百八十回,都一百五十万言,由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细究其内容,虽受清代侠义、公案小说影响较深,但颇有推陈出新处,未可遽以其“精忠”之对象为清廷而相诋也。

  据徐文滢《民国以来的章回小说》一文所称:“赵焕亭作品中的人物个个有《儿女英雄传》的口才。他写一个罪人的转变之『渐』,很有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作风;他写风趣人物也有诙谐的天才,常令人看到大观园中刘姥姥的姿态。例如《奇侠精忠传》、《双剑奇侠传》、《惊人奇侠传》、《英雄走国记》,都是超过《七侠五义》以上的好作品。《奇侠精忠传》中的冷田禄写得真像白玉堂,《英雄走国记》中的鱼跃鲤真像翻江鼠蒋平;《双剑奇侠传》写绍兴包村之沦陷,实在够得上『细腻生动』四字;《惊人奇侠传》中特多风趣人物的描绘,而述及水灾、地震二大段,真不下于《老残游记》,几乎是任何作品中难得见到的好文章。(中略)由于知识阶级与目不识丁的说书家之不同,使作者的成就超过前代一切这类作品以上。……”

  固然赵焕亭武侠作品结构绵密,运用北方土话情趣盎然,直有传神阿堵之妙;但他每喜于书中插以旁白,则又与向恺然一样,系未脱清末民初说书人之故习了。此外,据知赵氏写男女情欲,刻划入微,亦为一绝;可惜在结集成书时均因“犯禁”而删,未能传世。但《奇侠精忠传》采用若干趣味素材及说法则前所未见,可谓创举:

  (一)服食千年灵芝增强内力──此即古代丹道家所称“地元丹”,有超凡入圣、巧夺造化之功,为修仙者终南快捷方式。然将千年通灵肉芝用在武侠小说中,使化为小人出没,服之可脱胎换骨,则以赵氏为嚆矢(见第三回);其后出之武侠几乎无不由此取经,足见影响之大。

  (二)以“罡气”为内功绝诣──按“罡气”一词出自葛洪《抱朴子•内篇》,略谓:“上升四十里,名为太清;太清之中,其气甚罡,能胜人也。”(见《杂应卷》第十五)而赵氏则据此推演为绝顶内功,说是“罡气”力量至大至刚,无坚不摧,无敌不克,可伤人于百步之外;以意驭气,则能一跃十丈,飞行绝迹,顷刻百里(以上分见第四、十八、二十一回)。从此“玄门罡气”、“先天真气”之说甚嚣尘上,武侠小说家皆以此为克敌制胜之内家无上神功了。

  (三)为“武功”立新界说──过去说部凡写技击辄曰“武术”、“武技”或“武艺”;而赵氏则以“武功”统称一切拳掌、兵刃、暗器之技以及轻身术、内外功。此说虽较清末刘鹗《老残游记》之用“武功绝伦”一语为晚,然大张其目,影响深远,殆为不争的事实。

  赵氏一生共撰武侠说部十三种,然结集成书者甚少,令人惋惜。

  在“南向北赵”两大巨子之外,顾明道亦于同一时期以武侠小说鸣世,于焉而成三足鼎立之势。

  顾明道之代表作《荒江女侠》

  顾明道(一八九七~一九四四年),名景程,江苏吴门人。早年化名“梅倩女史”,以写社会言情小说成名;而从一九二三年起,亦一洗笔下铅华,转从事武侠创作。顾氏尝于《武侠小说丛谈》一文中自述其创作动机:“余喜作武侠而兼冒险体,以壮国人之气。曾在《侦探世界》中作《秘密王国》、《海盗之王》、《海岛鏖兵记》诸篇,皆写我国同胞冒险海洋之事;或坚拒外人,为祖国争光者。余又着有《金龙山下》,则完全为理想之武侠小说也。……又为小日报撰《海上英雄》初续集,则以郑成功起义海上之事迹为经,以海岛英雄为纬。……又尝作《草莽奇人传》,则以台湾之割让与庚子之乱为背景也。”

  由此可见顾明道作品多寄托爱国或民族思想;而其得力于报章杂志之宣传鼓吹,关系尤大。顾氏一生共撰武侠说部二十种,其中以《荒江女侠》最后欢迎;并由友联影业公司拍成十三集电影,不让向恺然专美于前。

  《荒江女侠》初于一九二八年在上海《新闻报》副刊连载,写方玉琴为报父仇,而与岳剑秋并辔江湖的传奇故事。因笔法新颖,文白夹杂而喜用时髦语,不意暴得大名,随由三星书局出版单行本,书前有范烟桥作序,周瘦鹃题辞曰“健笔独扛”!极尽溢美之能事。其实此书原是中篇架构,硬拉扯为长篇(共八十七回,一百二十万言),有如“小脚放大”;其结构松散是可想而知了。因此顾氏虽有为“新聂隐娘”(即荒江女侠方玉琴)立传之意,却是失败之作;至鼓其余勇再写《荒江女侠新传》,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惟顾氏首先尝试以新文艺笔法创作武侠小说,亦可称“但开风气不为师”了。

  姚民哀之代表作《四海群龙记》

  姚民哀(一八九四~一九三八),江苏常熟人;为民初文坛健将之一,“南社”中坚分子,精擅小品文及短篇小说。初以说书为业;一九二三年在《侦探世界》发表《山东响马传》,自此迈入武侠之林而以“党会小说”别树一帜。

  所谓“党会小说”即以革命党及秘密帮会活动为小说内容,而描写其组织形态、江湖勾当与反清运动之关系者。姚氏在《江湖豪侠传》自序中说得很明白:“我年九岁,即随先君子旅食离乡,往返于江、浙乡壤间。时巢湖客民出没于太湖流域,所至以聚赌、贩盐为事,声势甚强。尝出入此辈秘窟中,对于个中之特殊术语及风俗,是时已习见熟闻。因见彼辈之见义勇为,同党相共患难,志坚金石,心窃慕焉。故余稍长,亦投身其中,并加盟于陶成章先生之光复会、陈其美先生之中华革命党为会员。(中略)会有感于临城劫车巨案之发生,牵涉外交,丧权辱国,因而有《山东响马传》之作……”

  姚氏素喜以第一人称说书,遣词用语极古雅有致,尤爱用典炫博;而凡写帮会人物,又全系江湖声口,乃形成其独特的小说风格。姚氏诸作可以《四海群龙记》为代表,写兴中会成立(一八九四年)以前之江湖大势;以姜伯先创立反清组织“三不社”──“千人会”为主干,旁及其它帮派活动,具有内幕性质。但书中引经据典之处甚多,并不时用说书人口吻借题发挥,横加议论,颇影响阅读。该书共三十六回,约十八万余言;彼虽自挂“党会小说”招牌,然封面仍标武侠小说名目,殆为“帮会武侠之祖”。特其首创“连环格”写法(即系列作品),不但直接影响到三十年代崛起的“北派五大家”,更远及于五十年代以降港、台名家诸作,值得重视。

  姜侠魂、杨尘因之代表作《江湖廿四侠》

  姜侠魂之生卒年不详,浙江鄞县人;民初提倡国术不遗余力,曾主编《国技大观》(武术丛书),并撰有《风尘奇侠传》等武侠小说,多达数十种。一九一八年姜氏将已出版的《武侠大观》末回抽出,另广搜百余种正史、野史、笔记、掌故资料,特倩小说名家暨上海中华日报总编辑杨尘因合着《江湖廿四侠》;事经十年之久,修改八、九次之多,终成百二十回、逾百万言之煌煌钜构。

  一九二八年《江湖廿四侠》由上海校经山房书局隆重出版,广邀当代名流助阵;计有张之江、戴传贤、潘公展、郑孝胥、包天笑、严独鹤等十三人为之题字题辞;并有孙玉声、陈公哲、周瘦鹃、卢伟昌等十五人为之作序;加以张冥飞批注、姜侠魂评点、文公直参校,其声势之大,自有武侠小说以来,向所未见!

  姜氏在该书《出版宣言》中说:“侠魂不敏,鉴于吾国国势民情日就衰弱,曾于民国初年,以文艺之力鼓吹武侠,冀作精神教育之辅助。竭蹶从事十有余稔,此志未尝稍懈。几经搜集,得成《江湖廿四侠》百二十回;其第一回曾披露于民七出版《武侠大观》之末。”继而简述故事大要,分别介绍此书经纬、体用、立意、性质、取材、结构等等;以明末“复社”诸子及郑成功等历史人物为反清复明运动之“革命先觉”;以二十四侠为主角、十奇人为主中主、三十义士为主中宾,写明末清初五朝江湖侠义故事。正文前并附参考书目百余种,每回后更连载姜侠魂所作《读武侠小说之人生观》。

  就闻见所及,迄今尚未有第二位武侠小说家是用这样虔诚而严谨的创作态度来对待其心血结晶的!此书为首度标明“历史武侠小说”者,正所谓“十年辛苦不寻常”!惟姜侠魂立意造奇,杨尘因生花妙笔,固足以彰显民族大义;但故事横跨清代康、雍、干、嘉、道五朝,亦难免后力不继。因而有文公直奋起萍水,再开“历史武侠”第二春。

  文公直之代表作《碧血丹心》三部曲

  文公直生于一八九八年,江西萍乡人,同盟会之健者;民初曾任军职,参加过“讨袁”、“护法”诸役,官拜陆军少将。后因故系狱,得阅有明一代忠臣于谦惨事《千古奇冤》;不久获释,解甲归田,乃感愤而作《碧血丹心》三部曲──即《碧血丹心大侠传》、《碧血丹心于公传》、《碧血丹心平藩传》系列小说。

  文氏自序这一段成书始末,颇足发人深省:“是时(一九二六年)除因革命高潮之澎湃,社会、经济之作如雨后春笋,蓬勃丛出外,其余杂志小说渐趋于颓废、淫靡之途。论者尝慨叹为每下愈况,丧失我雄毅之国民性。……志欲昌明忠侠,挽颓唐之文艺,救民族之危亡;且正当世对武侠之谬解,更为民族英雄吐怨气,遂有《碧血丹心》说部之作。”

  由此可知,其所谓“昌明忠侠”是要“为民族英雄吐怨气”;在本质上与清代侠义、公案小说之“忠义”(忠于朝廷重臣不等同忠于国家民族)云云,实有霄壤之别。

  《碧血丹心》三部曲为文公直据《明史•于谦传》,旁参野史、笔记、武术秘笈,并详考当时的官制、仪节、风俗、习惯、用语以及社会状况等资料演叙而成。从一九三○年到三三年,陆续出版至三卷一百二十五回;亦即于谦出世直迄襄助明宣宗平定藩王朱高煦谋夺皇位之役为止。其间则穿插武当派剑客见义勇为、除暴安良种种侠行,以及白莲教徐鸿儒作乱而终归败亡的始末经过。文氏讲究布局笔法,文字洗炼;叙人叙事、状情状物皆跌宕有致,颇有《水浒》遗风。惜其著书言志,不事铺陈;以致缺乏趣味性,遂成“历史武侠教科书”矣。

  据范烟桥《民国旧派小说史略》的说法,文公直原定还有第四部《碧血丹心卫国传》,叙述“土木堡之变”,于谦勤王以迄英宗复辟、冤杀忠良的历史故事──这正是“千古奇冤”的画龙点睛所在。惟不知何故,此书终未见出版,及身而绝。

  职业武侠作家兴起

  总括言之,自民初形成“武侠小说”类目以降,凡二十年间,武侠作品由继承旧文学传统而推陈出新而产生流变;其移步换形,令人目不暇给。如以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年)为分水岭,则其前后作品大约有以下之明显差异:

  •民国十年以前发表或出版的武侠小说,文言多于白话,短篇多于长篇,基本上则以“泛唐人传奇”为主流;而清代侠义、公案小说虽已渐趋式微,却仍在民间流行不衰──这是民初白话武侠创作未能兴旺的重要原因。

  •民国十年以后发表或出版的武侠小说,语体文已成大势所趋(受“新文学运动”影响),文言只作点缀之用。这一时期的作品,上接宋人话本通俗文学正脉,而以长篇章回体居多。此外,又有三大特色蔚为时尚:

  (一)职业武侠作家出现──如向恺然、赵焕亭、顾明道、陆士谔、姚民哀等。此前文人学者写武侠小说只是本行外遣兴之作,而此后则因社会需求甚殷,故以写武侠为专业者与日俱增。

  (二)绣像武侠小说盛行──它上承明、清绣像小说(如任渭长绘“三十三剑客图”)余烈,凡长篇章回武侠说部出版,皆倩人绘制主要人物画像或故事插图,几乎无一例外。

  (三)题辞、作序、评点成风──此亦不脱明、清文人故习;兼以同气相求,互为标榜,冀望读者毋因轻视武侠小说而生排拒之心,乃纷纷以序、评为出书必要条件矣。

  由于一九二○年代向恺然渲染奇幻加技击;赵焕亭演叙风土人情、神化武功;顾明道运用新文艺笔法,描写侠骨柔情;姚民哀开创“帮会武侠”一脉……均拥有众多读者,其势方兴未艾;故此进入一九三○年代之后,遂有“北派五大家”闻风而动,相继崛起,各自挥舞彩笔动江湖,而将武侠小说推向另一个高峰。

  五、“北派五大家”建立独特风格

  所谓“北派五大家”是指活跃于华北文坛而成名于三十年代的武位武侠小说巨擘──还珠楼主、白羽、郑证因、王度庐、朱贞木。他们之所以能取代“南向北赵”的权威地位,而成为社会大众心目中的“新偶像”,与其说是读者喜新厌旧,为他们旗帜鲜明、各有特色的作品所吸引,不如说:二十年代的先进武侠名家实未能自我完善其创作内涵、统一小说风格,致令人时兴?格不入之感。

  我们试以小说本身所应具备的“神理”来看,二十年代武侠作品,通常表现出“世外”、“人间”不分,“剑仙”、“侠客”混同的矛盾型态。这自然是受到唐传奇《古镜记》、《白猿传》、《聂隐娘》以降,《水浒传》、《平妖传》、《济公传》、《绿野仙踪》、《女仙外史》乃至《七剑十三侠》等小说夹杂神怪色彩的影响所致。如向着《江湖奇侠传》分明写俗世江湖纷争,却硬行加上飞剑、法宝等素材;而《近代侠义英雄传》分明以技击为主,又无端掺入某些异人的“软功夫”(指法术)。即令是赵着《奇侠精忠传》、顾着《荒江女侠》,亦难免述异志怪,要用飞剑来解决问题;而后者处理英雄儿女内心感情世界之粗糙,令人只觉苍白无力、浅薄可笑。其它更毋论矣!

  然而代表三十年代最高水平的“北派”五大家则不同。他们在前人的基础上各出机杼、创新突破,而分别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完善了武侠小说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卒能将其故事旨趣发挥无遗。这就是“奇幻仙侠”(还珠楼主)、“社会反讽”(白羽)、“悲剧侠情”(王度庐)、“帮会技击”(郑证因)、“奇情推理”(朱贞木)五大流派的勃兴,决定了近五十年来武侠小说的发展方向与走势。以下容分别析论之。

  “奇幻仙侠派”──还珠楼主《蜀山》系列

  还珠楼主本名李寿民(一九○二~一九六一年),四川长寿县人;自幼博极群书,颖悟异常,遂有“神童”之目。及长好佛慕道,兼习禅功、武术与命理之学;足迹遍至名山大川,由是胸中自有丘壑,见闻益广。

  一九三二年夏,李氏以“还珠楼主”为笔名,于天津《天风报》发表长篇连载《蜀山剑侠传》,不意声誉鹊起,造成轰动;旋交励力出版社结集出版,殆有欲罢不能之势。此书是一部糅合了神话、志怪、幻想、剑仙、武侠的超长篇章回小说,共计正传五十集、后传五集,总三百二十九回,约近五百万言;惜因战乱之故,时断时续,至一九四九年大陆易手为止,犹未终卷。然篇幅之大,已足以凌盖古今,不作第二人想!

  《蜀山剑侠传》主要是写峨眉派开山收徒、替天行道、扫荡群魔的奇幻故事。约略而言,此书正传前五集深受向恺然《江湖奇侠传》影响,因此忽而武侠,忽而剑仙,体例驳杂不纯,未见精采。但在经过第六集的蜕变转化,从第七集《晶球凝幻影/怪叫化惊魔青螺峪》起,便峰回路转;宛如大鹏鼓荡风云,神龙破壁飞去,扶摇直上九万里!从此即进入了一个没有俗世武侠、没有江湖恩怨的“另一度时空”。由是形成其剑仙世界的统一风格,纵横所之,了无窒碍;际天而下,气象万千!

  诚然,《蜀山》一书是中国古典文学与通俗文学交融下的一个奇妙的组合与结晶。谨就其小说文体与故事内容来看:

  ──其文采近于张文成《游仙窟》之骈俪并用而踵事增华;

  ──其博识近于李汝珍《镜花缘》之无所不包而多出意构;

  ──其论道近于庄子《逍遥游》之鹏飞万里而臻博大真人境界;

  ──其谈禅近于佛教《大乘妙法莲华经》之正眼法藏而蕴无限慈悲;

  ──其志怪则以中国最古老的《山海经》为本而幻想无极;述异更兼采东方朔《神异经》、干宝《搜神记》、《葛洪》神仙传、张华《博物志》、王嘉《拾遗记》等等奇妙素材而故神其说。

  此外,自唐人传奇以来的剑侠及神魔小说,无论是文言或白话,均兼容并包,纳为转形易胎之用。于焉神光离合,一炉共冶,乃顿开中国小说界千古未有之奇观!

  持平而论,还珠才华绝世,对于酝酿幽异气氛、营造恐布情境最见功力与巧思;此外,亦极善于咏物写景,但却短于刻划人物。以言两者,或写仙山楼阁、珠宫贝阙,或写花草虫鱼、奇禽怪兽,皆能勾勒入微,各尽其妙;即描述正邪斗法,紧张欲裂,亦活绘跃动之景;以致彩笔纷披,点染烟云,如火如荼,巨力万钧!以言后者,则因《蜀山》出场人物太多(约计千名左右),不遑交代;而还珠又挖空心思,不知剪裁,总想“一口吸尽西江水”!是故,书中除神驼乙休、穷神凌浑、嵩山二老、仙都二女、峨眉七矮、绿袍老祖、天痴上人、尸毗老人及鸠盘婆等角色之刻划堪称成功之外,其它次要人物多半面目模糊,乏善可陈;加以故事层出不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致有繁花乱阵之讥。但《蜀山》融通儒、释、道三家思想精义而予以高度哲理化、艺术化发挥之卓越成就,迄今仍独步天下,无人能及;并不因作品内部结构问题而减损它在中国武侠小说史上的大宗师地位。(按:另详拙作《论还珠楼主之小说奇观与生命哲学》一文。)

  总之,《蜀山》为还珠开山扛鼎之作,其后绝大多数作品皆由此衍生而出,于焉形成“蜀山系谱”:

  •本传──《蜀山剑侠传》正、后传及《峨眉七矮》。

  •前传──《长眉真人传》、《柳湖侠隐》、《大漠英雄》及《北海屠龙记》。

  •别传──《青城十九侠》、《武当七女》及《武当异人传》。

  •新传──《蜀山剑侠新传》、《边塞英雄谱》及《冷魂峪》(即《天山飞侠》)。

  •外续传──《云海争奇记》、《兵书峡》、《龙山四友》、《蛮荒侠隐》、《青门十四侠》、《大侠狄龙子》、《女侠夜明珠》、《皋兰异人传》、《侠丐木尊者》、《虎爪山王》、《独手丐》、《铁笛子》、《黑孩儿》、《白骷髅》及《翼人影无双》等。

  以上粗略估算,即有二十七种还珠小说可列入“蜀山系谱”。其中凡属本、前、别、新传者,皆为“奇幻仙侠”作品;而属外续传者,则多以武侠为主、剑仙为次(点缀),甚至是全然不带仙气的纯武侠技击小说。这两者性质、内容之区别,端以《蜀山》书中一再预告的故事大结局──“五百年群仙劫运”或曰“道家四九天劫”所必然导致的正邪大决战──“峨眉三次斗剑”为分野。

  但出奇的是,《蜀山》前后写了几近二十年,仍未进行到“峨眉三次斗剑”;而内容分明属于“蜀山──青城遗事”的《云海争奇记》却早已在一九三七年的《新北京报》连载发表。显然还珠本人成竹在胸,计划右手写出世武侠(以《蜀山》、《青城》本事为主的系列作品),左手写入世武侠(以《蜀山》、《青城》遗事为主的系列作品),二者并行不悖,向自我乃至“天下武林”挑战!然此一野心未免太大。不但《蜀山》、《青城》越拖越长,欲罢不能,均拉扯成数百万言之空前钜制;即《云海争奇记》、《兵书峡》(云海后传)亦分别超过百万言以上。由此可知,其生平代表作《蜀山》、《青城》之所以未能写完,当与备多力分、节外生枝有关。

  惟不可否认,还珠楼主的“太极剑圈”浩瀚无涯,影响波深浪阔;五十年代以后的武侠作家,几乎无一能脱出其“万有引力”之外,咸由“武侠百科全书”──《蜀山》取经偷招。甚至连小说人物名号亦多借用还珠“原装货”,例如:

  ──梁羽生《龙虎斗京华》中的心如神尼,《江湖三女侠》中的**尊者,《冰川天女传》中的“血神子”;

  ──卧龙生《飞燕惊龙》中的“白发龙女崔五姑”,《金剑?翎》中的“长眉真人;

  ──司马翎《剑气千幻录》中的“白眉和尚”、“尊胜禅师”,《剑神传》中的“猿长老”与“天残、地缺二老怪”;

  ──伴霞楼主《金剑龙媒》中的“神尼优昙”,《青灯白虹》中的“忍大师”、“枯竹老人”;

  ──古龙《大旗英雄传》中的“九子鬼母”,《铁血传奇》中的“水母”等;

  ──东方玉《同心剑》中的“鸠盘婆”等等,不一而足。

  至于套自《蜀山》中的真经、秘籍、神掌、玄功、灵药、异兽、奇禽、怪蛇以及凌空虚渡、千里传音、阵法妙用等等,更不胜枚举。其影响力之大,于此可见一斑。

  “社会反讽派”──白羽《钱镖》系列

  白羽本名宫竹心(一八九九~一九六六年),山东省东阿县人;生于天津,长于北京。少年时期即向报刊投稿,立志做一个新文艺家;曾获鲁迅鼓励,发表西洋文学译作多篇。惟因家败辍学,半生潦倒,为养家活口而昼夜奔忙;做过邮务员、税务员、校对、编辑、记者、教师、书记以及风尘小吏。这些血泪交迸的惨痛经历,在他的自传《话柄》一书中,都曾留下“不堪回首”的烙印。

  一九三八年初,宫氏得好友郑证因之助,以“白羽”为笔名,于天津“庸报”上发表长篇连载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一举成名。此书分为十七卷,总八十一章,都一百五十万言。故事情节却很简单,主要是叙述“飞豹子”袁振武挟怨劫镖,而与“十二金钱”俞剑平大捉迷藏、比武较技的经过,中间再穿插了“玉?杆”杨华与柳研青、李映霞的一段三角恋爱,如是而已。

  以一般武侠说部所要求的曲折离奇内容来衡量《十二金钱镖》,恐怕很难令人满意;但此书居然成为当时最畅销的小说之一,其故安在?原来,这全靠白羽洞悉人情世故,能充分运用语言文字的高妙艺术为社会百态**,方克臻此。

  的确,在武侠小说家中像白羽这样兼具中外文学素养的作者极为罕见。他的文笔幽默冷隽,有血有肉,饱富生命力;特别是“通过个人奋斗历程中遇到的各种挫折,揭露旧社会人际间的尔虞我诈”,写来笑中带泪,越发显得真实而近人情。因此,《十二金钱镖》的故事虽然单薄,白羽却能化腐朽为神奇,于平淡处见功力;峰回路转,依然虎虎有生气。而其笔下的人物性格鲜明,对白传神,尤为此书成功之主因。如写俞剑平的老辣精明、袁振武的睥睨作态、“黑沙掌”陆锦镖的玩世不恭、“九股烟”乔茂的小人得志以及欢喜冤家杨华、柳研青的斗口斗气等等,皆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此外,白羽又有《武林争雄记》,为“钱镖二部作”(实系前传);《血涤寒光剑》,为“钱镖三部作”;与《偷拳》、《联镖记》、《摩云手》、《大泽龙蛇传》等名著,均广获好评。但在可考的白羽武侠书目二十四种中,冒名之伪作亦不少;这是因为白羽“伤心人别有怀抱”,任由书商找人代笔的结果。

  据白羽《话柄》自序说:“一个人所已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迫我写了些无聊文字(按指武侠小说),而这些无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畅销,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我……可不负责。”而其老友叶冷也在《白羽及其书》中透露:“白羽讨厌卖文,卖钱的文章毁灭了他的创作爱好。白羽不穷到极点,不肯写稿。……可是造化弄人,不教他做他愿做的文艺创作,反而逼迫他自掴其面,以传奇的武侠故事出名;这一点,使他引以为辱,又引以为痛。”

  职是之故,白羽为了谋生?口、鬻文办学,只有带着一种自觉的批判精神,用社会反讽的手法来写武侠小说。如《十二金钱镖》描述少年陆嗣清“仗义行侠”连闹笑话;柳研青“比武招亲”却招来了地痞;一尘道人“捉采花贼”反受其害;以及《偷拳》中的杨露蝉为投名师、访绝艺,竟三番两次被江湖无赖欺骗等等,都含有深刻的社会现实意味。正如白羽所说:“我愿意把小说中的人物还他一个真面目,也跟我们平常人一样;好人也许做坏事,坏人也许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许遭恶运,坏人也许获善终。你虽然不平,却也没法,现实人生偏是这样!”

  虽然白羽并不甘愿做一个“纸上谈兵”的武侠小说家,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无心插柳,却获得意外的成功。对于晚出的武侠作品,盖有三点启示作用:

  (一)打破“超人武侠”神话──他取法于大仲马《侠隐记》与塞万提斯《魔侠传》(唐•吉诃德),将既往说部中超凡入圣的奇侠一概还原为“人”;进而运用艺术手腕,反讽社会现实,刻划众生百态。于焉提升了武侠小说的思想层次与文学价值,令人回味无穷。

  (二)开创“武打综艺”新风──他参考万籁声《武术汇宗》要旨,掌握技击原理;藉文情跌宕的笔触,配合故事发展,营造战前气氛,以构思不落俗套的打斗场面。由是乃开创虚实相生、奇正相间的“武打综艺”新风。不但同辈名家郑证因受其“武艺文学化”的启发,而更上层楼,大放异彩;即五十年代武侠作家亦无不群相模仿,蔚为时尚。

  (三)首张“武林”之目──在白羽之前,武侠说部只有“江湖”、“绿林”称谓而无“武林”一词。自白羽作品问世,始有“武林”说法;其涵义远较“绿林”为广,兼及江湖上黑、白两道练家子。从此“武林”云云遂约定成俗,在武侠小说中拳打脚踢,沿用至今。

  “帮会技击派”──郑证因《鹰爪王》

  郑证因(19001960),天津人氏,本名郑汝霈;或谓精通武技,并深谙帮会规矩、江湖门道。早年一度教过私塾,后为生活所逼,遂专事武侠创作;一生成书多达八十八部,但泰半为中篇小说,长篇钜制殊不多见。

  在1938年以前,郑氏初写技击,直来直往,力求平实,故不为世人所重。及见白羽《十二金钱镖》(郑曾助其设计第二章的武打场面,详《话柄》),竟扬长避短,而能以“武艺文学化”的写意笔法引人入胜,乃有所悟。除请白羽为之校订《武林侠踪》外,并师其故智,为文演武;笔锋几经淬炼,始崭露头角,自成一家。

  1941年初,郑证因代表作《鹰爪王》于天津《369画报》开始连载;以淮阳派大侠王道隆(即鹰爪王)与绿林结怨、率领侠义道英雄前往十二连环坞拜山为经,以凤尾帮秘密活动、扩张江湖势力为纬;故事曲折,布局严谨,波澜起伏,扣人心弦。其笔力之雄浑恣肆,使全书通体呈现出一种阳刚气魄;而所叙帮会组织七实三虚,骇人听闻,尤在姚民哀之上;加以描写武功技击精到细致,历历如绘,衍创奇门兵器又层出不穷,别开生面……如是种种,乃获得广大读者的高度评价与认可,终于奠定了郑证因“帮会技击派”的宗师地位。

  《鹰爪王》正续集共一○三回,都两百余万言;篇幅之大,仅次于还珠楼主的《蜀山》与《青城》。不特此也,在该书正续集之间,复有《天南逸叟》、《离魂子母圈》、《黑凤凰》、《女屠户》及《回头崖》等五部故事相连的作品,用以搭桥过渡。另外,与《鹰爪王》小说人物有关的旁支作品又有《万山王》、《子母金梭》、《五凤朝阳刀》等书。堪称卷帙浩繁,洋洋大观!

  持平而论,《鹰爪王》故事结构完整、肌理绵密,在四十年代“超长篇”武侠说部中,洵为难得一见的佳构。而其系列作品所建立的风格、典型,在相当程度上亦决定了此后武侠创作的发展方向与题材内容。大要有三:

  (一)武功、兵器多样化──郑氏广泛运用万籁声《武术汇宗》一书中的若干素材,予以浪漫而有机的捏合,乃衍创出各种真真假假的神功秘艺、奇门兵器;透过这些必要媒介的广泛运用,遂使武侠小说的趣味性及可读性大为提高。

  (二)“纸上江湖”虚实并用──郑氏因系行家,故凡写江湖规矩、门槛、切口以至帮会内部组织、戒律,皆有所本;据此推演发挥,虚实莫测,乃强化了武侠小说中“江湖人”的生命内容,使之多采多姿,更具动感与与活力!

  (三)树立武林怪杰样板──郑氏由《蜀山》人物取材,加以巧妙变化,乃塑造出“活报应”上官云彤、“铁笛丐侠”崔平、“燕赵双侠”蓝氏二矮等武林怪杰的鲜活形相。由于这些小说人物性格突出,游戏风尘,各负绝世武功而以独门兵器出奇制胜,因此悉为后起武侠作家群相仿效,构成武侠小说中不可或缺的甘草。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各派武侠名家多少均受到“鸳鸯蝴蝶派”言情小说感染,唯有郑证因独树一帜,不为所动。其笔下所创造的人物绝大多数都是质朴少文的江湖豪客、武林怪杰;非但书生、才子罕见,即女人亦罕见。如《鹰爪王》出场角色近百,却仅有“女屠户”陆七娘等寥寥三数人点缀其中而已。

  正惟郑派作品一味表现“阳盛阴衰”之粗犷特色,故紧张刺激有余,却乏柔情滋润,难免显得枯燥与单调;而同时崛起的王度庐,恰恰在写情方面独擅胜场,勾勒出人性冲突、心理挣扎、爱恨交织种种复杂情境。由是“武侠”始得以摆脱外在武功技击的束缚,而潜入英雄儿女的灵魂深处活动,进一步完善了武侠小说的形态与内涵。

  “悲剧侠情派”──王度庐《鹤惊昆仑》系列

  王度庐本名王葆祥(一九○九~一九七七年),北京旗人家庭出身;仅受过初中教育,全凭自学成材。王氏很早即踏入社会,倍尝人世艰辛;曾任教员、小报编辑以及摊贩公会文书等清苦工作,对于人情冷暖,有切肤之痛。由是形成其悲剧性格,假笔端以寄慨,亦濡满泪水,动人心魂。

  抗日战前,王氏以“霄羽”为笔名写侦探小说,初未引起注意。一九三八年冬,应邀在《青岛新民报》发表武侠连载小说《宝剑金钗记》,始获肯定,佳评如潮。

  王度庐直承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以迄民初李定夷等“哀情武侠”之余绪,讲究小说结构、布局伏笔、人物刻划;而用近乎白描的“新文艺”手法来写侠义英雄与红粉佳人之间种种可歌可泣、生死两难的悲怆故事,并适时穿插若干类似京剧丑角的逗乐场面,足以令人笑中带泪,荡气回肠!

  正由于王氏写义慷慨侠烈、写情缠绵悱恻,而其绝大多数武侠作品均以悲剧收场,乃独创“悲剧侠情”一派,得享盛名。在其一生所撰二十种武侠小说中,特以《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五部曲最具代表性;且流传广远,感人至深。

  《鹤~铁》系列作品是叙述老少三代四组英雄儿女的悲欢离合故事;分开来看,各成独立单元;合观则首尾呼应,浑成一体,在在有脉络可寻。其中,除《剑气珠光》文情芜杂,殊不足取以外,其它四部均已臻“悲剧侠情”之极致。例如:

  •《鹤惊昆仑》写江小鹤与鲍阿鸾之间的爱恨情仇无法化解,是由于二者“命运的悲剧”所造成,致有阿鸾殉情之死。

  •《宝剑金钗》写李慕白与俞秀莲、谢翠纤之间的三角恋爱不能如愿,是由于慕白“性格的悲剧”所造成;致令翠纤引刃自戕以明志,而秀莲终身亦无所寄托。

  •《卧虎藏龙》写罗小虎与玉娇龙之间的苦情难以言宣,是由于外在形格势禁的社会环境与内在牢不可破的门第观念所造成;至龙、虎缱绻一宵即绝裾分手,永不再见!

  •《铁骑银瓶》以玉娇龙途中产子(韩铁芳)、被人掉包(春雪瓶)为引,表面明写韩、春“小俩口”有情人终成眷属,实则暗写罗、玉“老俩口”因种种阴错阳差而未能共偕白首,更无法与爱子相认的悠悠长恨!

  深一层来看《鹤~铁》系列作品,更可以发现:中国自有武侠小说以来,对于“侠义”生命的诠释及其思想冲突的刻划,殆无人能及王度庐那样宛约细致、元气淋漓。尤其是《宝剑金钗》与《铁骑银瓶》二书,写尽侠义行为的千姿百态;而在血泪交迸中焕发人性光辉,或生或死,皆具有永恒的文学价值。

  《鹤~铁》系列作品共有一○九回,约二百七十万言,于一九三八年至四二年间陆续在《青岛新民报》连载。正因如此,作者易为读者好恶所左右,故《鹤惊昆仑》与《铁骑银瓶》故事“余波”都拖得太长,难免画蛇添足之讥;而《剑气珠光》无的放矢,更有“多余”之憾。

  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王度庐的“悲剧侠情”之作,宛若回气舞柳,摇曳生姿,的确开创了武侠小说的新境界。虽然他笔下的“江湖”朴实无华,“武艺”十分寻常,但人物鲜活,亲切自然──毕竟武侠不是铁打的英雄,他们也有血有泪、有爱有恨!是故,王度庐娓娓细诉社会的不平,洗涤着江湖儿女生命的幽情;于哀感顽艳、剑胆琴心中,迸发义烈侠气,卒能将悲剧文学之美表露无遗,而教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低回不已。

  流风所及,“侠骨柔情”乃逐渐取得武侠小说的灵魂地位,主导整个武侠创作发展趋势,并成为其中最扣人心弦的一环。至于神奇武功、帮会秘辛虽亦不可或缺,却必以“侠情”为依归,始相得益彰,引人入胜。由此可见,王度庐“笔锋常带感情”,对于后起武侠作家实有深远影响,功不唐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