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下来,他正躺在沙滩上,全身难以抑制地酸痛,喉间有吐之不尽的腥咸的味道。
他费力地坐起来:“我还活着?大海又一次给了我生命?”
当他赫然发现身边竟躺着那一红一蓝两条他几乎付出生命也未能捕到的鱼时,当他又见到离他不远处横置的圆木与长竿时,他突然一切都明白了。
是的,那些出现在水中的幻影里,有一个是真实的,那是老海盗,是老海盗及时地潜下水来,救了他的命。
同时,他也明白,数月前他同样几乎呛死在大海中时,也是老海盗及时救了他。
老海盗无时无刻不在关照着他,才使得他每次遇险都能及时获救。他任何一次下海,老海盗都在他身后,悄悄地注视他,保护他。
身边这两条鱼更说明了一切。一直以来,当他一觉醒来发现躺在他身边的鱼,并不像他固执地认为的那样是海的恩赐,而是老海盗的施与。那是老海盗用同样危险的捕鱼方法为他捉来的。也正是那些鱼,支撑着他度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
他只感到鼻腔内一阵酸楚。多日里积压的情感一时间完全暴发出来,令他长嚎不禁。
一个他一直仇视着的老人,竟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一个一直默默养育着他爱护着他的亲人。
他顾不得全身的酸痛,翻身起来,直奔老海盗的小屋。其时老海盗正静躺在椰叶床上,全身的水还未干透。骆子瑜径直奔向他,搂住他的腰身,泣然大呼:“爷爷!”
老海盗并未入睡,他也没有奢望骆子瑜会在这个时候与他达成谅解。他只是尽到了一个老人的职责,要全力保护这个他越来越深爱的孩子。
这一声久违的“爷爷”,令老海盗惊喜不已,他马上起身,抱着骆子瑜的头,抚着他的背脊,柔声说:“别哭,孩子,都过去了。有爷爷在,你不会有事的。”
椰树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似在为它们的两个主人终于可以面对面地相叙祖孙之情而欢唱。栖于林中的一些早已入睡了鸟儿被惊醒,它们是否也在为这一时刻的到来而欢跃呢?
这个晚上,或许是骆子瑜一生中最欢畅的夜晚,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与老海盗共躺到同一张椰叶床上,彼此述说着压抑了一年余的话语,一起悠然入睡,一齐很猛烈地打鼾。
次日,老海盗先于骆子瑜起床,他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他捕到的最肥大的鱼放到骆子瑜身边,而是可以很自在地燃起小灶煮鱼汤,鲜鱼汤的香气洋溢在整间小屋内,引得骆子瑜梦游般地坐起身来,然后捧起那阔别一年多的鲜美的鱼汤,大口大口地吃个畅快。
老海盗笑着说:“别慌,孩子,慢点吃,别噎着。”
正说着,骆子瑜已被鱼刺卡住喉咙,吭吭地咳起来。老海盗大吃一惊,马上过来,用力拍着他的后背,掰开他的嘴看。
骆子瑜只咳了两下,鱼刺已吐出。他这种海边长大以鱼为生的孩子,对鱼刺有着天生的免疫力,小小的鱼刺根本奈活不了他。他对老海盗说:“没事的,放心吧。”又大口地吃起来。老海盗看着他,疼爱之情溢于颜表。
吃完一碗,老海盗又乘来一碗。骆子瑜毫不客气,继续狼吞虎咽。
看着骆子瑜吃鱼,老海盗满心欢喜。他呵呵笑着,说:“好,从今天起,爷爷要好好教你捕鱼。”
“真的?”骆子瑜一脸兴奋。
老海盗点点头说:“不仅捕鱼,爷爷还要教你识字,教你各种技艺和做人的道理。”
“学那些有什么用?”
“要记住,你是个男人,男子汉生于世上,就一定要有所作为,不能庸庸碌碌。要想成为人上人,你必须学会比别人要多的东西。”
“为什么要成为人上人呢?像我现在这样和爷爷一起出海捕鱼,一起生活不是很好吗?”
老海盗轻轻摇了摇头:“那天在海边的风浪中,是谁在大喊要报仇?是谁要站海盗付出代价?”
“是的,我要报仇!”骆子瑜放下了手中的鱼汤,“爷爷会帮我吗?爷爷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一起去报仇?”
“不。我不会离开这里。”老海盗又摇了摇头,“爷爷老了,很多事爷爷已经力不从心,你必须自己去。”
“我自己?那……要怎样报仇呢?”
“我刚说了,你必须学会识字,学会各种技艺,那样你才能去报仇。”
“那学会捕鱼呢?”
“小傻瓜,捕鱼只能让你填饱肚子。不过,如果肚子都真不饱,你就别想报仇了。哈哈。”老海盗笑着轻拂骆子瑜的脑袋,他从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将来他叱咤风云威振四海的光景。那就仿佛是他自己的重生。
吃完鱼,两人便去捕鱼了。在老海盗的指导下,骆子瑜进步神速。晚上回来,骆子瑜便开始学习识字,由老海盗手把手地教。
之前的日子里,老海盗为着这一天的到来作了很多准备,书稿字贴之类都是现成的,这令他教起来得心应手,骆子瑜虽过了求学的最佳年龄,但他天生聪颖好学,加上思想单纯,头脑里没有太多杂念,学起来有若神助,进展极快,大出老海盗所料。这也令他更是欢心。
过了些日子,老海盗须外出一趟,为骆子瑜买些纸墨之物,也顺便为自己带回些烟草。为筹备购买这些物什的资金,他在这几日里与骆子瑜一起,又捕了不少鱼。
老海盗离岛,也带走了捕鱼用的圆木与长竿,骆子瑜没有捕鱼工具,无法去练习捕鱼,索性静下心来,好好温习这里日所学,并且举一反三,又凭着自己的聪明,认识了一些新字。他仔细翻看了老海盗留下的一些手抄书本,从中寻找认识了字,巩固所学。其中有一本,书名四个字他现在都认识了,叫做《孙子兵法》,翻开来,却识不得几字,有时即便认出一些字,也不明白书中意思,但见此书页面破损情形比别的书都严重,便知这是老海盗最常翻阅的书,想必是本好书。他想,待老海盗回来,一定要让他好好给自己讲讲这书里都说了些什么。
到了老海盗离开后的第三天,他独在小屋里待得有些腻烦了,心想,即使没有圆木竹竿,我就不能去捕鱼了吗?他想起以那日在椰林中迷途,为了收积椰子充饥,他用椰叶茎编织的一张小网。何不用点心思编个更大的网,再寻根椰木为船,出海捕鱼呢?就像以前在白村看水叔他们捕鱼织网一样。这样想着,他马上去椰林中寻找材料,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竟编出一张大网。
不过要找椰木为船却为难了。没有斧子,他无法砍倒任何一棵树。看着辛苦织就的网却无法使用,他沮丧万分,只得作罢。
天尽黑时,老海盗回来了。骆子瑜马上把他织的网给老海盗看,老海盗大为赞许,却知道那网根本没有用,非常不结实,一旦下水,稍大一点的鱼就能破网而逃。只是他不想打击骆子瑜的那股聪明劲,并不说破。那张骆子瑜有生以来织的最大的一张网,就此闲置。
骆子瑜又取了《孙子兵法》来问老海盗:“爷爷,这是本什么书?”
老海盗见骆子瑜对此书有兴趣,大喜过望。他知道,要把骆子瑜陪养成一个能像他一样纵横四海的海上霸主,兵法实是重中之重。他故意问:“我这里那么多书,你如何单单挑这一本来读?”
骆子瑜回答:“此书书页最破,想是爷爷最爱读的书。”
“好!”老海盗闻言大悦,心下叹道,这孩子果真比我想像要聪明得多,真是孺子可教。当下翻开《孙子兵法》给骆子瑜讲起孙武为吴王以妇人练兵的故事。
当讲到孙武下令斩了吴王两个爱妃时,骆子瑜心下恻然,说:“他为什么他要杀人呢?那两个什么爱妃的,又不是坏人。”
老海盗原以为骆子瑜此时当为孙武的果断和大义凛然所折服时,却不想他为两个被杀的女人惋惜起来,无名火起,骂了一句:“妇人之仁!”便不再讲。
骆子瑜听不懂那个词,但见老海盗脸色变了,也不敢再问,只默然退回,翻开另一本书寻找认识的字读。心里仍然为孙武无故杀女人的事愤愤不平。只觉得那个喜欢杀人的孙武,也不会是个什么好人,他的书,也只有老海盗这样杀过人的人才会读。他马上对《孙子兵法》一书失了兴趣。
老海盗长叹一口气,取了刚带回的纸笔,给予骆子瑜,然后手把手教他习字。
骆子瑜学习兴趣很浓,虽然握笔直抖,字写得歪歪扭扭,但识字却很快。老海盗教得也起劲。识字完后,又教他算法和儒学。
天将晚,两人吃过鱼汤,继续教学方圆之术和易理方位基础,也就是丈量土地的方法和利用八八六十四卦识别方向。这些东西,在当时而言是种很高深的学术,国人大约只有饱学之士才略知一二,老海盗因着个人聪颖异常,加上与西方洋人交往颇多,在这些方面颇有研究,并在中华易学上加以融合,从中理会到相通之处,再加以扩展,最终形成他独到的见解。而骆子瑜从开始学习,就接触到这些过人的学术,实是他难得之福。
人在海上,必须知道距离和方向,懂得看海图和借昼日夜星判别方位,这是远洋人必须具备的基本功,海边的渔民不敢离海岸太远,也正因为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一旦失了方向,就可能走向死亡。因此老海盗把这两项学术当成重中之重提早教与骆子瑜,为他日后出海远洋奠定坚实的基础。
老海盗还很注重把书面学识与实践相结合,让骆子瑜在练习捕鱼之时,还不断从他所学中寻求解决困难的方法。同时也不忘时时敦促他强练体魄。
日子在这种紧张愉快而不知疲乏中度过,转眼又是大半年。
这南海上的小岛,四季常热,已然是九月的天,这里依然闷热。
骆子瑜自那次与风浪相搏失了上衣,一直都光的臂膀,倒也不凉。老海盗总是一件粗布的灰白的罩衫,贴肉穿着。那罩衫或许本是净白色的,不知多少年未曾洗过了。不过他经常穿着这件衣服下海,所以衣服并不脏,只是时日久远褪了本色。
这一老一少两人,刚结束了一天的捕鱼训练,齐坐在沙滩上,看徐徐下落的夕阳。
海上日落,这也是世间的一大美妙奇观,只是老海盗与骆子瑜平日里见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但今天的海风吹得格外舒服,令两人不由得不舍得离开这片沙滩。他们面对着夕阳晚霞,让海浪轻轻冲刷着脚底腿根,用海水的清凉,冲去一天的疲乏。
远方的红霞间,几只海鸟自由地飞翔,把它们小而灵动的身影,映在一片红光之中。骆子瑜看着它们,细心聆听,仿佛海潮能把那些远处海鸟欢快的叫鸣声一直带到这小小的孤岛。
他想起了在小时在白村听到的一些故事,有一个故事说,人们离开人世后,就把灵魂寄附于大海,最后,在海里,他们把灵魂托负给海鸥海燕们,让这些鸟儿带着他们自由地飞,将他们带出黑暗,带着他们的灵魂飞向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去。
那些在落日下飞翔的海鸟们,是否有几只,正好带着他的亲人们的灵魂呢?
可是落日终要落下,然后是一片漆黑的夜。在黑夜到来之前,亲人们是否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呢?
他问老海盗:“爷爷,你的亲人们呢?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们孤单单独自住在这小岛上呢?”
老海盗正赏着夕阳回忆以往在霞光下大战倭商的情形,他眼前那片海里,似乎又有一条敌船在熊熊大火中沉入海底,而他的旗舰勇气号则吹响胜利的号角,满载战利品返航,无数的海鸟正围着他的船队飞翔,催着他的船乘风破浪。正当壮年的他,傲立船首,阔大的披风迎风飘展,目光中写满坚毅和无可替代的权威。
骆子瑜突然的问话打断了他的遐思,眼前的船队消失了,只有一轮已半掩于海下的红红落日和零星几只的海鸟。
他呃了一声,问骆子瑜:“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的亲人们在哪里。”
“亲人?”老海盗很意外骆子瑜会突然问起这个。从骆子瑜来岛上,已是一年有余,他从来没向骆子瑜讲过他以前的事情,同样,也没有问过骆子瑜的过去。他只知道骆子瑜是被那个背叛了他的旧部朱远袭击后死里逃生才来到这小岛的,而骆子瑜对他的过去知道的就更少了,只知道他曾是个海盗头子,仅此而已。
对于亲人这个词,老海盗已感到很陌生了,他曾拥有过那么多的亲人,现在,却无一留在人世了。
他从小也是孤儿,已记不起父亲母亲的样子,也忘却了他们的死因――也许他们当时还活着,只是遗弃了自己。家仆麻叔养大他,在他成为海上一代霸主之前,麻叔便早早离世了。
那个与他只有缘无份的善良发妻,还未及与他行周公礼,就被突然闯入的仇家杀害。
那个虽为他留下一子一女却成为仇人之妻的女人,终于被他亲手杀死。
儿子夭折了,倔强女儿至死都不肯承认他是父亲。
还有一帮与他肝胆相照的兄弟,也是他最亲的人们,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成为他显赫一时的海上霸主的垫脚石。余下的,竟在朱远背叛他时,或被杀害,或转而追随那个叛徒,可耻地成了他的仇人。
他当然明白那些人叛变的原因,利益使然。既然他大势已去,那些人自然要寻找更稳的靠山。
可是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在一起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相互建立起的看似坚不可催的友谊,却在那一点点利益面前,变得离心离德,甚至为虎作伥。
他只得叨念起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词:“亲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