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华殿上婢仆如云,款款穿梭于这热闹喧哗的大厅宫殿之中,玉环鬟佩叮叮当当,佳肴美味鳞次栉比而上,歌舞摇曳,乐器叮咚,那欲遮还羞的舞姬宫女,个个长袖善舞,身形婀娜,带出一片片甜腻醉人的香气。
大殿之上,百官列坐,各个是神采飞扬交谈甚欢,就连长久不合对立的严老穆王两派也是暂歇休战,换上了许久不曾有的轻松笑脸。长久以来,南仪战乱祸事不断,所有的人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和欣欣向荣之态。
我坐在大殿之上,看着这一派热闹景象,轻轻微笑。
拿起手中的酒杯,看向我右手侧之人,轩辕龙御正微斜着头,兴趣盎然地看着南仪特有的丝竹舞姬,他的侧脸温柔俊美,青丝光华如缎,气定神闲,一派闲散。
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清幽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梅轩为何一直看着我?”他转过头来对上我的眼睛,笑意愈浓,“朕的脸有什么特别吗?”
我淡淡笑,“轩辕俊美优雅,气度非凡,想必慕者甚多。多看几眼也是平常之事吧。”
轩辕不以为然地笑,“哦?是么?”他顿了顿,眼中带着深意,“可朕为什么觉得梅轩的目光和别人不同呢?”
我一愣,道,“有何不同?”
轩辕轻轻哼笑一声,“倾慕之意我早见的多了。倒没见过像梅轩这样直率坦荡的目光,”他看着我的眼睛,“淡定自如、不畏不惧、宁静如水,”他沉吟,“说是在看,却感觉并不是看……倒像在想什么似的。”
“陛下多想了。”我淡笑,“不过一眼。怎么可能看出这么多。”
“梅轩的眼睛黝黑如濯,深如青潭,点点光采清亮。”他悠缓道,“看久了,便觉得那眼里有太多的东西。让人忍不住窥探个究竟。”
我呵呵笑起来,看了一眼静坐在一旁的挽月、蓉妃等人,“轩辕真是会说话。……怪不得宣国小王爷随身随侍死心塌地,红颜知己更是无数。”
轩辕优雅笑起来,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原本该给太子殿下引荐一下的。”
他揽过挽月的腰,嫣然一笑,“这位殿下已经见过了。”
挽月自进这大殿之后,完全像换了个人,全然不复曾经的骄横跋扈,反而彬彬有礼、收放自如,礼仪谈吐更是聪慧过人,落落大方。
他向我微微点点头,说,“殿下有礼了。”若不是我还记得他在船上如何对我,我还真以为我们未曾相识。
“这边这位是蓉妃,这是云妃,那位是赛珩,是蓉妃的妹妹,还是个小孩子,硬要跟着来见南仪的太子。”轩辕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便只能带着她来。”
那边的塞珩听到轩辕这么说,红了一张脸,颇有不甘。我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心事重重,轩辕龙御,是故意视而不见吧。
蓉妃和云妃微微起身,给我行了礼,赛珩不甘不愿地也照做。
蓉妃我是识得的。她是东煌赛于将军的女儿。娇俏可人文采奕奕。自一年之前,便得宠至今。
云妃温婉可人,清秀佳丽,一直安静陪侍。赛珩模样清丽,虽无云妃温婉之姿,倒也是个翩翩美人胎子。
这轩辕。带着如花美眷,倒真像到南仪游山玩水来了。
我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扫了一眼大厅,目光在一个空空的位子前停了下来。――穆王没有出席,只余穆冰坐在副将的座位上默默喝酒,脸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东煌随行的各位臣子似与南仪众臣打成了一片,各个是笑意宴宴,推杯盏酒,像是一见如故的朋友知己一般……唉。这平和的假象能持续多久呢。
我想了想,抬手拍了两声。
丝竹声停了下来,舞姬停了脚步,默默退到一旁,喧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一片。
我沉声道,“将宾礼呈上来。”
悠长的声音回荡在诺大的永华殿,一声声传递下去,不一会儿,一行太监低头恭敬鱼贯而入,抬着一箱箱的珍宝古玩。一行美人儿眉眼带俏,摇曳身姿,半遮秀脸,低头站成了一行。
我看向轩辕,他一脸淡定,似乎早已料到。
我带上微笑,说道,“陛下远道而来。梅轩备上一些奇珍异玩,陛下若有看上眼的,便直接挑了去。”
起身,缓缓走下阶梯,打开箱子,拿出众多器玩中的一块碧玉,转头对他说,“此玉乃上古神器。吸天地之精华,沐日月星辰之灵气,是华越山开山之祖传下来的道观之宝,”放下,又拿起另一个烟壶,朗朗道,“此物是民间人称巧斧神功的鲁玉所制,玲珑小巧却内有玄机,雨落之时将此物放在烛光下,会显影一副青云山鸿图,精巧的很……”
我顿了顿,道,“除九九八十一件奇珍异宝之外,还有南仪烟雨方土养润,千挑万选而出的美人……陛下若喜欢,便收下梅轩这份薄利。”
轩辕看着我,扫了下面的珍宝和美人儿一眼,笑得别有深意,“梅轩的好意朕心领了。珍宝古玩和美人娇宠我自然喜欢的很……”语气一转,竟透出一份不容抗拒的威势,“不过朕最想要的,却并不是这些。”
此言一出,场上立刻剑拔弩张起来,严子迁卓远等人暗暗握住刀柄,褚牙段玉京那行也警惕地看着四周。
我不动声色,问,“那陛下最想要的是什么?……只要在梅轩能力范围之内,梅轩自当为陛下奉上。”
轩辕龙御笑了。
“我要的,是一个答案。只梅轩可以给我。”他淡淡地说,深邃的凤眼上扬,眉角微蹙。
“哦?”我静静地看着他,清亮的声音回响在这大殿,“……陛下要的真是稀奇。……不如一起到朴雅亭细谈。”
轩辕起身,忽略身边各人焦急不愿的神色,缓缓幽然而下,到了我身前,脸上笑意浓厚,只一字定定,“好。”
半个时辰后。我与他坐在朴雅亭,桌上放着几味小菜和酒水。
朴雅亭四周也是张灯结彩,照着黝黑的湖水一片旖旎,远处永华殿的喧闹似乎远去,天地之间只余我们两人。
轩辕靠在廊坐上,微微开了衣襟,秀发散在廊栏上,倚出一片雍容闲散。他的脸在灯光中忽明忽灭,狭长艳丽的凤眼深邃悠远,看不清透。
风从亭子中穿梭而过,亭上的灯都微微晃动,湖中开出荷骨,几条锦鲤围着亭子觅食。
“这灯,真不错。”
我放下正欲喝的茶,看过去,他靠在栏上,眯着眼看远处的灯。
我微微一笑,“……这些灯以竹木藤麦,兽角为骨。花鸟虫鱼、绸袍为衣。凤笠纱灯是那盏,”指了指离我们最近的那盏,“上绘青山绿水,朦胧悠远……那里的九转彩绘灯炫艳光华,灼灼生姿,用的是上好的鲜艳调料……远处的那盏龙凤扎马灯一转一色一间,间间都是精细人物,各个神态可掬如梦如幻……”
轩辕微侧着脸,静静听我说着,嘴边一缕似有似无的笑意。
“美。”他眸中点点,亮若星辰,这一声似赞美似叹息,低沉魅惑。
我的心中一片涟漪起水,道,“东煌……无此美灯么?”
他闻言,笑笑,“各有千秋。精致的精致,大气的大气。说不上更好。”
我微微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东煌的寻常灯……我也见过。用桐木做的架子,丝绸做的框子,一盏薄灯下垂着尾尾丝缕,直接大方,细致实用。……即便是平常人家也会做。”在七月楼的最先隐姓埋名的十二年里,我年年和师父一起做灯笼过节。……孤寂的年少时光里,也只有这盏盏简约委婉的灯,伴我度过慢慢长夜。
“梅轩去过东煌?”他淡淡地问。
“去过。”此话刚出口,我便有些后悔,顿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疼到骨子里的冷。”
轩辕轻快地笑起来,“可不是……在屋里搭起火炭,取暖喝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还要在炭里加些乌兰草,”我明快的笑脸在灯下忽闪忽灭,“这样就能让炭火燃的慢些……”
久久不听他说话,抬眼看他,他脸上瞬间失了笑容,我一眨眼,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这也是民间偏方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一愣。
沉吟半晌,我犹豫,寻思着点头,“是的。……是一位友人告诉我的。”
轩辕的表情突然奇异起来,眉峰蹙起,凤眼中隐隐疑惑不解,忽又变得萧杀寒冷。
“哼,”浓浓的鼻音中似有着不屑的复杂情绪,他定定看着我,凤眸中百转千回,他缓缓问,“……你说吧……他在哪?”
这直转而下的疑问又让我一愣,我问,“谁?”
他的眉角越皱越紧,嘴角拉出冷笑,俊美刀削的脸此刻异常冷冽,嘴里动了动,说什么话听不清晰。
我见气氛怪异,皱了皱眉,转了话题,“……陛下,刚才堂上你说最想要的是什么?梅轩定会竭尽全力奉上。”
轩辕似没有听见我的话,思忖了一阵才转头看我,那双眸子里隐隐的不快,他不耐烦地拉拉颈口的衣襟,凤眸瞥我一眼,良久才开口:
“都是他告诉你的,是不是?……东煌的事,熏香,乌兰草……我还想着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冷哼一声,威严的气势中隐含着一丝怒气,“……他竟把什么都告诉你……他竟然背叛朕!”
我愣愣看着轩辕怒火中烧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轩辕,只在国事大臣前显现,如今却在我面前失了常态。
――为何?
“那个罢了。”轩辕平息心中隐隐的烦躁不满,斜瞥着我,“……原本想知道的,自然是你的来历……”他冷笑一声,“现在我要一个人。……用一个人换南仪一年的太平,不为过吧。”
我为轩辕的单刀直入而心惊,却定下心来说道,“你说。”
“听闻梅轩曾经在外游历,”他缓缓道,“想必一路上碰到过不少‘友人’……”轩辕深深地看我,“朕只要那个背叛了东煌的人!……你究竟把他藏于何处?金蝉脱壳之计是否是你所设?”
“金蝉脱壳?”我皱眉。
“普天之下没有朕找不到的人。”轩辕淡淡的语气却令人胆颤心惊,“即便是一个死人!……哪有人会凭空消失之理?说是死了,说是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也不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他见我脸色发青的样子,又放柔声调循循善诱,“梅轩。你告诉我他在何处?朕便保南仪一年平安无事。”
我沉默。心中起伏,五味参杂,腹胃隐隐绞痛。但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想了很久,我开口,“陛下,在找狸猫?――”
话还没完,一股大力突然袭来,手腕被狠狠地攥住,我惊骇之下竟忘了反抗,直直对上轩辕愤怒的凤眸。
“你果然认识他!”轩辕怒极反笑,眼里是冰冻三尺的寒冷,“怪不得总有种熟知感……想必他也告诉你不少事了……怎么样,给我――还是不给我?”
我心下一震,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哼。”轩辕将我一甩,坐回廊边,眼睛眯了眯,隐隐透出危险的气息。
我摸着自己被勒出红痕的手,想了一想,缓缓开口了:“……是的。我确实碰到了一个叫狸猫的人。是他告诉我东煌及陛下的事。……”见他眼中深潭般寒意又起,我顿了顿,说,“……但是他已经死了。”
“死了?”轩辕别有意味地看着我,“……当年他失踪之时,朕的人马都找不到他的下落……就算后来传来他的死讯,朕也不曾相信……”
“陛下何必对一个无名小卒如此计较――”我打断他的话,“……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轩辕哼笑一声,淡然道,“当时虽觉得这事蹊跷,但实在找不到,也就随了他去……但谁知――”他瞥了我一眼,“你却让我想起了他……我们的行踪和情况,也必定是他透露给你的……”
我听了他这一番说辞,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你快说吧。”轩辕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不过是一个叛徒。你想知道的已然知道。不如把他给我――”嘴角拉起一丝邪佞的冷笑,“背叛朕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的嘴唇有些发干,微微舔了舔,回答道,“不瞒轩辕……此人是梅轩在路上所识,那时他已身受重伤,梅轩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便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后来――后来他再说不出什么有用情报之后,我心想不能让此人活在世上,便下了手……此人是东煌的叛徒,梅轩擅自处置了他,陛下没有异议吧……”
“你倒够狠,”轩辕似笑非笑,“利用完了就收拾干净……狸猫是朕的人,你竟擅自处置了他……你若留着他,现在已然可以向朕讨一份人情了。”他残酷地笑,步步紧逼,“我问你,他的尸首呢?”
“尸首,烧了。”我说,“……早已,化成了灰。”
轩辕突然沉默起来。良久,他笑了,冷哼一声,“梅轩贵为一国太子,又是亲自下的手……不是骗朕的吧……”
我不自然地点头,说,“既是叛徒……陛下就不要多想了……”
亭子里突然沉默起来,这沉默如同巨大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轩辕龙御缓缓向后靠在廊栏上,转头看黑夜里的楼宇轮廓,淡淡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没想到他竟真的背叛了朕……”
记忆里那个朴实少年,明亮的眼睛永远倾慕地追随――是谁对他说,要永远陪伴左右为他分忧的?
轩辕龙御笑起来,笑得倾城倾国,一池的荷花都羞得低下头,彩灯都瞬时失了光彩。
“罢了。”他淡笑,“……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人……”
“……”我无言。
“朕改变主意了。”轩辕龙御突然冷笑起来,一种张狂的气势扑面而来,他优雅地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颌,“我们继续在船上未完的事如何?一夜春风不为过――”他笑得轻佻慵懒,“听闻梅轩曾经为穆王禁裔,想必梅轩在讨好人方面也是高手,不然,那个痴傻的狸猫又怎会乖乖把我们的事和盘托出呢?”
轩辕的手指冰冷,尖锐的指甲几乎刺入我的肉,我淡淡看着他,说,“陛下要的就是这个?若梅轩答应,是否就给南仪一年安宁?”
“是。”他回答地极快,“殊不知在梅轩心里,是国更重要一些,抑或,自己更重要?”
我的眼神闪闪,答,“梅轩不答应。”
“你不用这么快回答。好好想想。”他淡然地收回手,冷漠地回答,“在你大婚之前还有好几日,足够你衡量轻重……朕困了。先回了。”
说着,他也不顾我,抬步就走,颀长优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立在亭子里,突然觉得冷,抬头看看天空,今个儿也没有月亮。
“你听到多少?”我叹了一口气,问。
卓远沉默地出现在我身旁。
他问,“狸猫是谁?”
我失笑。不回答。
他见我不答,并不勉强,说,“若是大婚,我没有意见……但若是雌伏于轩辕龙御……”我看向他,他眼中平静如水,“你若真那么做……我便去杀了他。”
我轻声笑起来,正色答道,“……所以……我们要想别的法子了……”
夜色正沉。柳叶在池边轻拂飘摇,微微晃动。
――这一夜啊,又不知多少人难以入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