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闭上酸涩的眼睛,揉揉疼痛的太阳穴。
身后一双温柔的手伸过来,替我轻轻继续按着穴道,忧虑的声音响起:“太子,还是休息下吧。”
我轻轻摇头。
“太子这样不是法子,”蛮儿柔声劝说着,“日日夜夜地批奏看折,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蛮儿不用担心。”我轻轻笑了,“这阵子事多,待处理完了就可以好些休息了。”
自刑场之后,已经快大半个月。重审,放人,编制,谈判,以及其他繁琐的事情,确实让我心神俱疲。劳劳碌碌了这么久,终于让事态缓和下来。大部分反贼皆纳入了青骑军,投入严子迁麾下,穆王驻军十余郡县,已全数收回,我与赵文商量之后,在这十余郡县留下一些暗桩潜伏的兄弟,以备将来穆王妄动之时可牵掣局势。
当日赵文见到我,一时无言,长叹之下,道,“原来你真的叫梅轩啊――”说完之后便行跪拜之礼,抬头便是一声朗朗,眼中笑意宴宴,“有太子殿下在此。南仪有救了!”
我微笑,扶起他。
“赵文可愿进国老府?”我说,“做严老严子迁将军的幕僚军师?官拜三品,虽然只是个小官――”
“不必多说,”赵文止住我的话,温和的眼睛看着我,“太子殿下,赵某和兄弟们从不看重虚名――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就吩咐,兄弟们肝脑涂地,也要报你救命之恩的――”
我一愣,心里有股暖流冉冉而生,不禁微笑,“谢谢。”
“太子殿下的这一声谢,赵某和兄弟们受不起啊――”赵文呵呵地笑,“虽然阿鑫和其他几人还在闹变扭,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很,若不是殿下,我们早已命丧黄泉。”
我苦笑一声。
“对了,卓远――他如何?听闻太子殿下将卓远接入宫中养伤?”
我听赵文说起卓远,心里沉重起来,“卓远的伤很严重,只凭着一口气吊在那里。宫里有最好的御医,用最好的药医治他。”
“殿下见过他了么?”
我有些尴尬,“没有。都是在窗口看看他伤养得如何,没有进去……见他。”
赵文叹一声,“殿下,卓远不是不懂道理之人。”
“我明白。但我总觉得心中有愧。”我抬头,“而且――卓远虽心怀国家,但更向往逍遥不羁的生活,让他入朝为官,等于将他的羽翼生生撕下折断――”我握紧拳头,“待他伤好了之后,无论穆王如何阻拦,我都要还他一片海阔天空!”
赵文定定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此后不久,他就匆匆告退领命去了。
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十日前的事了。
我又是一声长叹。回过神来,看见蛮儿已经开始掌灯点烛,书房在灯光的摇曳中明明晃晃,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一看,原来夜幕已经降临。
“太子,稍稍吃些东西吧。”蛮儿看我停下笔,松了口气,走到桌边拿起碗粥,递了过来。
我对她苦笑,“蛮儿,我吃不下。――算了,今日还是早些就寝吧。”
“那蛮儿等会到御膳房拿些点心,放到殿下寝宫中。”蛮儿乖巧地说,她走到门口,对门口侯着的李公公说,“太子起驾,回宫就寝。”
李公公点头,便吩咐了下去。
“太子,披上这件狐裘。”蛮儿走到我身边,给我披上,“已是冬日了,不要着凉的好。”
“冬日?”我缓缓走出书房,看到门口的鼎轿,远处虽有不少落叶纷飞,但仍有些微花朵在寒风中绽放着。
“对啊,”我沉思,走向轿子,“南仪是暖冬呢……”
南仪的冬天不像东煌那样寒冷。当初在东煌,冰天雪地大雪纷飞,最温心的事便是在陛下的房里点上暖碳,看他喝几杯温酒,心里也火热起来。如今在南仪,冬日不冷,却多了几分暖意。
上了轿,平稳地到了朝怡殿。一路上,我撩开帘子,看着帘外景色,心里平静而安宁。
到了朝怡殿,我下轿,走上阶梯,进入寝宫。
蛮儿随身服侍,她进入朝怡殿之后先了点了灯,然后为我卸下狐裘,刚想为我宽衣解带,我轻轻制止了她
“蛮儿,我自己来。”我对她歉意地笑笑。
她点点头,说,“蛮儿就在外殿,太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叫蛮儿。”
我微笑着点头,便走边解下衣带,进入内殿之后,将腰带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太子。”一声娇柔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我一愣,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
看向床上,只见隐隐绰绰之中,一个女人跪坐在我的床上,只系一件红色牡丹兜衣,身形袅袅。
“谁?”我眯起眼,看着床上身影。
她婷婷袅袅地从床上起来,掀开帘子,雪白的皮肤,狐媚的眼眸,殷红的唇,耳朵上一对花骨环晃晃悠悠。
我转过身去,低声喊道,“你先穿上衣服。”
她呵呵地笑了,一阵唏唏唆唆之后,她甜甜的声音响起,“太子。”
我转头,看到她正盈盈作揖,一双细长的眼睛看着我,毫不畏惧。
这个女人。
“你是谁?为何在本太子寝宫之中?”
她掩嘴笑了,又揖了揖,“名女嫣红。”
“嫣红?”我失声叫起来。
“太子也识得名女?”她一脸惊喜。
嫣红。春风阁的头牌。今年天下舞姬的获胜者。以及……偷名册的人。
怪不得刚才一进门我都没发现她。红姬姐姐教出来的人,屏息的功夫可都是一流的。
“你――不是被穆王收去了么?”我皱眉,感到奇怪,“不好好服侍穆王,在这里做什么?”
“瞧太子说的,”她笑意盈盈,“穆王把嫣红送到这里来好好服侍太子的。”
穆王派她来监视我?――收,还是不收?
我冷冷一哼,“滚。”
嫣红似乎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泫然欲泣,“太、太子……不要嫣红么?”
“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凌厉地看着她。
她掩面,哭泣起来,小步地走出去。
“等等――”我突然想到什么,让她停住。
嫣红一阵惊喜,抬头看我。
“你,还是留下吧――”我皱眉。
嫣红身份复杂……与其对七月楼防不胜防,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放在身边。穆王那边也好交代。
嫣红袅步走过来,可怜兮兮地抬头看我。
我放下冷脸,朝她笑起来,她有一刻的怔愣,红晕渐渐爬上脸庞。
“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休息吧。”我淡淡说,拉开外衣,她轻轻嗯了一声,上前为我宽衣,我们来到床边坐下。
她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眼神渐渐迷醉起来,一张嘤咛小口就吻了上来。
我冷冷看着她闭上眼睛,在我唇上辗转,左手伸到她的背后,点了她的穴道。她砰的一声就倒在床上。
想了想,便从床的旁边拿出一种迷香,在鼎中点燃。这种迷香有助情欲,会让她做一场虚幻的美梦。
我重新穿上衣服,坐在椅子上,心里突然觉得很疲累。站起身,走出内殿,蛮儿见我十分吃惊,我对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她不要跟来。
果然有些冷。走在宫中,看着不知名的花在夜色中静静开放,仿佛还在秋天,仰起头,是深蓝的天色,没有云,也没有雪。
一路想着,心烦着,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太医院旁的偏殿。
我略犹豫,便走近这幽静、充满草药味的院子。
前几次,我都是在窗外静静看着,太医说,卓远长久以来积聚的身体疲劳和伤重一下子爆发出来,昏睡了足足十几日。十几名御医会诊,用最昂贵的天山雪莲和人参果补气养生,只盼他早日恢复。
刚走近院子里,我猛地停下脚步,看到远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披着薄衣,胸前若隐若现一圈圈的白色绷带,头发胡乱地用一根锦绳扎在身后。
他正在喝酒。静静的。喝一口,看着远方,再喝一口,仍旧那个姿势。
我皱眉,大步走过去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身形遮住了他。
他坐着抬头看我,一瞬间的哑然,随后面无表情,低头再喝。
“喝酒伤身……”我一把抢过他的酒,有些气愤,“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你若想早点好,这几日都不要喝酒。”
他沉默了。不动也不说。
“你说话啊――”我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着。
“我该说什么?”他仰起头看我,“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卓远,”我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我知道我不对,没有对你说实话……但那也是情势所逼。”
“你不明白……”他的声音低哑,抬头又喝了一口。
“我不明白什么?”我有些急了,激动起来,“你要我明白什么?!”
他沉默,突然站起来,拎着我的领子将我拉至他的面前,我看到他憔悴的面容,看到他眼里几近绝望的深情。
“你――”刚吐出的话淹没在他的口中,他紧紧地抱住我,闭上眼睛,用力在我的唇上捻咬啮吻,口舌相交,嘞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够了――”我转过头推开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不敢用力。
他站在我的面前,低低的声音说着,“我不怪你隐瞒身份,我一直都相信你……只怪你……从来都把我的真心当玩笑。如今,再也没有机会。”
我一愣,转头看他,他看着我,俊朗的脸是一脸的疲倦。
“开始只是玩笑、试探,好玩,有趣……”他转过身去,语调带着浓浓的自嘲,“你说让我不要说一见钟情的话,那我就不说。你不喜欢玩笑话,我也闭口不谈。……到了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所有的真情和告白,都在似是而非的玩笑中被你一笑而过。”
“我――”我有点手足无措,“我并不知道。……真真假假,我分不清楚。……如果你是因为这个事生气,我向你道歉。……我一直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他摇头,淡淡看着我,“你不明白,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转头看着我,“我说,我确实对你一见钟情,你可信?”
我愣了下,点点头。
他向后退几步,目光直视我,语气平稳而悲伤,“你不知道,我是个多么卑鄙的人。”
“那日我返回,并不是在路上听闻风声前去救采荷的。是我决心不让你们在一起。我不想让你娶采荷。就算绑,也要把你绑走。”
“那日我带采荷走了之后并没有等你,并不是因为没有了时间,而是故意的――”他的眼里满是苦涩的意味,“我故意的――是我把你逼到了京都!”
“我想让你到我的身边来。在石室看到你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惊喜的情绪。当初是想极力地拉拢你,后来却怎么都不愿你去冒险,只愿你平平安安,若我卓远有命回来,我们便一同浪迹江湖,逍遥快乐。”
“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声音带上一分冷冽,抬头看了看天,“直至今日境地。”
“怎么不可能?”我向前几步,说,“你还是我的卓大哥,我还是你的轩弟。”
他低头,面无表情地看我,脸上是一片寂寞萧索。
“是我亲手把你越推越远……”他淡淡说,“直至再也触碰不到。”
“卓远――”我心中翻腾,一阵阵伤痛的感觉蔓延上来。
他后退几步,跪下来,沉重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小小院子里,“草民卓远,愿一生伴太子殿下左右,望殿下成全!”
“卓远,”我喃喃着,摇了摇头,回绝,“――不行,穆王虎视眈眈,你在宫中一日,他便会想办法加害于你……你不是更爱逍遥江湖么,我给你自由,你为何不要?”
“草民自愿待在宫中,”他抬头看我,眼里是我无法拒绝的决绝,“我会护殿下安全,听殿下的命令,保殿下毫发无伤,以血盟誓,以命相搏,”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梗咽着声音,“成全我……轩弟。”
“你――你这又是何必?”我低沉斥责。
“这是我自愿的,”他抬头淡淡说,“我愿囚自己一生为侍。伴你左右。不会再有妄念。”
他庄重而严肃地说着,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调笑不羁笑容满面的卓远,不见了。
“好――”我说。
他低头,淡淡笑了。
“卓远听命,”我的声音异常艰难酸涩,“命卓远为宫内禁军统领及本太子近侍――伤愈之后即刻上任!”
“草民卓远领命。”他铿锵有力地回答。
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转头看他,他的眼里有浓厚的悲伤和坚定。
“卓大哥。最后一夜。不醉不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