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拥挤的人群中驻足观望,在三米之外看到黄底黑字的皇榜。以卓远为首,赵文、阿鑫、采青等将近百人的名字赫然在上。大意是反贼猖狂、刺伤穆王被擒,于三日后子时东门口处以极刑。腰斩、车裂、凌迟,无所不用其极的残酷宫刑一应俱全,甚至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赏,穆王的这一招杀鸡儆猴真的是令人闻风丧胆。
三天。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转身,挤出人群,沿着街朝东走。直走到一处显赫偌大的府邸,白色的灯笼挂在府邸门口,上好的朱漆大门显得有些黯淡,金描的牌匾上一个龙飞凤舞的“艾”字。
门口竟没有人看守。
我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推开门,愣了一下。庭院内仆人婢女们来往不绝,各个满头大汗忙忙碌碌地搬运着箱子、古瓷、家具,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出声,但一切看上去都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我穿过前庭,竟没有一个仆人把我拦下来。绕过九曲八弯的廊桥,来到后花园。极目远眺,看到一个人正坐在庭院里,喝着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过去,来到他的身后。
“艾才。”
轻轻的一声叫唤,让他的身形整个一顿。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将近十日不见,艾才变得憔悴了,眼圈周围深深地凹陷进去,估计很多夜都没有睡好。
我担忧地看着他。艾才对我苦涩地笑:“……轩兄弟,你回来的……太晚了。”
“对不起。”我歉意地看着他,“本来说好在卓远行动之前一定会回来的。”
“不,”艾才摇手,“幸好你没有早回来,否则,又要多一条人命了。”
我叹了一口气,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被穆王的奸细暗算。幸好……幸好为人所救,才保住了这条命。”
“是白裘吧。”艾才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冽,“一个不起眼的总堂的小卒。我在名册上看过他的名字……真没想到,他竟潜伏了这么久。”
“你知道?”我反问。
“因为此人不仅不在‘诛杀令’上,而且据我的线人来报,他还升了官,做了穆冰将军的中将。”艾才似笑非笑地说着,手里却紧紧捏着酒杯,几乎要把杯子捏碎。
我眼前浮现在白裘那副贪婪嘴脸,皱了皱眉。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艾才有些颓丧,“现在帮内最重要的主事兄弟都已经被穆王抓住,三日后便要处斩。”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裘在‘离别酒’里下了药。”艾才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舞姬评选当晚,卓远等人乔装为春风阁的轿夫。春风阁的嫣红当选‘天下舞姬’之后,他们便以迅雷之势朝在看台的穆王包围而去,然,穆王早已预料,整个会场突然就多了很多士兵,加上药性发作,他们没能撑多久……卓远被擒之后,没有多久总堂就被抄了,所有兄弟都……”
艾才痛苦地抱住头,“当晚我就在现场!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救他!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住!”
“艾才。”我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我怎么能不自责。”艾才转过头,一双有些悲戚的眼看着我,“如果没有卓远,没有卓老爷和卓夫人,我艾才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我现在却一点都没有办法护卓远周全,卓家后继无人,我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
“艾才。”我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只能赌最后一局了。”艾才看着我,坚定的目光闪烁,“今夜我就去觐见穆王。以我艾家全部家当财富,保卓远一命!”
我一震。
“我想不出别的方法。”艾才看向远处湖面,“这里的一切原本就是他的。就当还给他。只希望他能活下来。”
我张口,说的异常艰难,“但……即使你倾家荡产,穆王也不可能饶了卓远。”
他转头,惊异地看着我,“为什么。”
“艾才,你毕竟只是个生意人。怎么会知道政权倾轧各方对立的残酷厮杀呢。”我苦笑了一声,“……穆王是绝不会留异己的,斩草不除根,不是他的作风。”
“你如果去找他,不仅救不了卓远,还会白白丧了性命。……他若下令抄家,你所有的身价家当都会为穆王所有。得不偿失。”
“那怎么办,”艾才站起身来,在亭子里走来走去,“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卓远被处以车裂……太残酷了!”
“艾才,你听我说,”我看着他,异常坚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全你自己。卓远和赵文绝不会把你供出来的。你仍然是安全的。除我们三个以外,虽然还有一些人知道你的身份――但他们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最近你不要去东煌,也不要和任何东煌来的商旅接触,加强府里的守卫巡逻,有任何可疑的人就告诉我……”
“等等,”他停下脚步看着我,“怎么又会扯上东煌的?”
“艾才。事情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我只能说,所有的人都被利用了。我原本是想阻止卓远的。”
“我们被利用了?”艾才精明的眼睛骨碌碌转,“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一切背后是东煌在搞鬼吧。”
我点点头。“你还记得在楼后楼那边袭击我们,夺走名册的人么?”
艾才疑惑地点头。
“他们是东煌的人。而且对卓远的计划以及你和卓远的关系了如指掌。”
“你查到他们了?他们究竟是谁?名册呢?”他着急地发问。
“我暂且只能说这么多,”我低下头,睫毛下敛,“名册你不须担心。在我这。”
“你夺回来了?”艾才似松了一口气。
“是的。这本名册可是救卓远和所有人最重要的一个筹码。”我想到什么,冷笑一声。
“救……救他们。”艾才的眼睛亮晶晶的,满含期望的看着我。
我微微笑,“……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艾才疑惑地打开纸,稍愣,抬头望我。
“今晚之前。把这些东西做出来。”我看向他的眼底深处,缓缓地说,“相信我……他们谁都不会死!”
温水袅绕。到处是蒸腾的雾气。
我躺在水桶中,慢慢洗着自己的身子。青丝漂浮在水面,殷红的唇在晕黄的烛光下异常鲜艳。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从桶旁拿起药瓶,混着一些预备好的甘草,慢慢涂抹在自己的锁骨处。
慢慢地,一层皮的边隙隐约可见。我面无表情地慢慢撕开这层被药水腐蚀的痂皮,露出一朵梅花般浅淡的胎记。
起身,出桶,擦干身子,披上内衣,走到镜子前。
用剪刀一刀刀地减去刘海多余的头发,用一根金色绸带绑住所有发丝,露出漂亮的前额、黑濯般的眼眸、挺尖的鼻梁和殷红的唇。
伸手,拿起艾才让人做好的发冠带在头上,将青丝柔顺地披置在身后。
转身,看到屏风旁的那件龙蟠戏桃的稠衣。
我走过去。轻轻抚摸它。这套衣服。是那晚……轩儿穿着的。
拿起衣服,披在身上,系上腰带,缩紧衣袖。
我静静看着镜子里的人很久,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转身,朝门口走去。伸手拉开门,跨过门槛,朝站在正中央背对着我的艾才走去。
艾才听到身后声音,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轩兄弟,你究竟要做什么?做皇族的头冠袍服,是要杀头……的……”
他转过身来,一下子顿在原地,嘴巴微微开启,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慢慢走近。
我朝他微微笑笑。
“这……”他回过神来,上下打量我,“真真是丰人具姿。轩兄弟,你真让人惊奇。”
“多谢你的夸奖。”我微笑说。
“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一句话,”艾才抬头看我,眼里充满笑意,“……肤若凝脂,霜雪之肌,点点殷红,唇若春日,三千青丝,飘若纤尘,玉玉凤眉,眸似寒星。……这句用在太子身上的话,放在你身上也毫不……逊……色……”他突然想到什么,目光从龙蟠戏桃的锦衣玉服移到我的脸上,眼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你……你不是要……不可能的……”
“艾才。多多保重。”我向他拱了拱手,甩了一下衣袖,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艾才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庭院中间,久久没有回神过来。
“天呐――不会吧――”久久,身后的艾府才传出来鬼哭狼嚎的声音。
我淡淡笑了笑,停下脚步,看向远处隐匿在重楼阁宇间的那座宏伟的皇城。
那里有我最痛苦的回忆。
而如今,早已没有退路。
整个黑暗的梅轩筑完完全全已经成了被遗弃的地方。
光亮灰尘密布,蜘蛛网盘旋,桌椅损坏。凡是看得过去的瓷器锦衣,早已被宫里的人瓜分地干净。
太子失踪。所有的人却都已经把他当作了死人。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没有人打扫他的寝宫,没有人觉得他还会回来。若不是出生于帝王之家,单纯善良如梅轩,应该更能得他人的爱怜吧。
锦衣玉食。华服绸缎。天下重权。都成了他最深的累赘。
“花落鸟啼空留枝,又是一年相逢时。”
我轻轻念着,将带来的酒水缓缓洒在梅花林最大的一棵梅树下。他曾日日夜夜倚在这里等我,而如今,终于长眠于此。
轻轻冷冷的月光倾泻而下,照着这片干枯坟墓般的梅花林。没有花朵,没有花香,只有嶙峋手骨般的枝桠,和不断枯死的梅树残骸。
只有这棵树。因充分的养料茁壮成长,花开一年似一年,一朵比一朵的娇美艳丽。冬日已过,却仍然能看到花苞似的细小种粒,似乎随时能绽放出最惊心动魄的花骨,照亮这所有的沉寂和死亡的气息。
那一日。我将他亲手埋葬在这棵梅树下。不让任何人找到他的尸体,不让任何人再去伤害他。让他永远活在自己快乐的梦里。让他不用再承受这世间残酷的磨难。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是……是谁?”身后传来颤巍巍的声音,“是……太、太子,子么?”
我张开眼,低头,几丝青丝滑到脸庞。转身,静静地看向这个熟悉声音的来源。
“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个小丫鬟一身粗衣,使劲眨了眨眼,拼命地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蛮,蛮儿不是在做梦吧。”蛮儿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手上拿着的瓷盘摔在了地上,滚出了几块醉花糕。
她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似不相信地地颤抖地摸我的衣角,摸着摸着,抬起头来看我,眼里是悲戚而惊喜的神情,“蛮儿就知道太子不会死……太子不会走的……”
我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
“太子的手好冰。”蛮儿抽泣着,忙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间,“太子不怕。有蛮儿在。太子不会有事的。”
她仰起头来,忧虑的眼睛望着我,“太子究竟去了哪……蛮儿真的很担心……所有的人都说太子死了,但蛮儿知道太子不会死,太子还没有等到小哥哥对不对……”她用衣袖抹了一下脸,“但没有人听蛮儿说话,没有人信蛮儿的话……他们还把东西抢走了,蛮儿阻止不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将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轻轻拥进怀里,“我不会走。我在这里。”
“太,太子,不结巴了。”蛮儿在我怀里又哭又笑,“太好了……”
“我,我要去告诉大家。”蛮儿离开我的怀抱,咬着唇对着我笑,哭花的脸闪闪发亮,“太子没有死。”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一骨碌地朝来时的幽曲小径跑去,边跑边喊着,“太子回来啦。太子回来啦――”
我并没有阻止他。
我转身,拿起地上的酒壶,将最后的几滴酒洒在梅树下,然后抬头看。
今夜无风。明月高悬。
――小哥哥。轩儿、和、娘亲在宫里、等小、哥、哥来,准备小哥、哥最喜欢的醉花糕。
我在夜空之下看到他的脸。充满无暇的天真和快乐。
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诉说么。
“好啊,”我仰头笑得温柔,轻声说着,“我们一起,在这里,吃最喜欢的醉花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