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装满蔬菜瓜果的木车,向东婶微微一笑:“谢谢。”
东大婶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瞧这小伙子,笑起来真好看……不谢不谢,再送你几块…”
我淡淡笑笑,眼角瞟过豆腐店里的另一个伙计。
“那个伙计…新来的?”我看着他娴熟的手法和身影,问道。
“刚来店里帮忙的。两天前吧。”东婶笑着回答。
“嗯。”我淡漠地又看了一眼,转头对着东婶又是一笑,和她道了别。
秀平县比较偏僻,每隔一些时日我就要到镇上采购一些东西,大娘家并不富裕,每次大娘都是数着铜板包着放到我手里,目光犀利得像把菜刀,警告我别乱花。但对采荷,大娘倒大方的很,每次都嘱咐我帮采荷带些胭脂花粉或是采荷喜欢的栗子之类的小吃带回家。
集市上很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我随意地逛着,看着周围的景致。
――乞丐多了。街头多了几个算命的。有些店铺来了些新手,各个都有些功夫底子。
有不好的预感。我微微叹了口气。
回到秀平县。把东西放在院子里,去了宣老那一趟,把他要我捎带的一些诗册给他,又顺带被他灌下了一碗乌漆抹黑的汤药。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山羊胡,“虽然我已经尽力调理,但治愈最好的时机已经过了。你的内伤――”
“我明白。宣老。”我不在意地笑笑,顺手拿了几本书册,准备回去。
“对了。”走到门口,我顿了一下,“最近…不要外出。镇上多了很多不明身份的人。”
宣老愣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采荷很喜欢我给她买回来的一副绚带绣。她坐在院子里,不断地用手细细摸着,感受刺绣的纹理和针法,脸上是淡淡舒心的表情。
采荷的刺绣很漂亮,针法独特,双面绣、彩绣、雕绣,样样都秀得好。一些刺绣作品都卖了很好的价钱。我偶尔去镇上的时候,卖些诗画和对联,或者打些零工,准备在她生辰那天给她一个惊喜,让她开一家刺绣店。
呵呵。曾经拿刀舔血的手如今拿起笔墨,宣老不止一次赞叹,我的笔触独树一帜,刚劲有力而柔韧婉转,一种奇异的矛盾和绚丽。不过,曾经杀一人可获千金,而如今,几两的银子也要和画商讨价还价。我笑笑。
银丝廉还紧紧地裹在小指上,像是一条陷入沉睡中的毒蛇,每当我抚摸它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有很多感慨。那么长的岁月,唯一还伴随在身边的,就是这薄如蝉翼的武器。有时候想想真奇怪,这金属质感的冰冷武器竟比人的体温还要温暖。
“轩哥。”她见我躺在树上一动不动,发呆似地看着明月,出声叫我,“快下来吧。夜凉了。”
“嗯。”我嘴里答应着,却又在树上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继续发呆。
“唉。”采荷无奈地叹一声,放下手中刺绣,准备到屋里去给我拿些酒御寒。
一种模糊的唏唏梭梭的声音,像是不稳的人踏在草上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猛地睁开眼睛,转而匍匐在树上,只见田地很远处,依稀几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这边赶来。
我的眼神紧了紧。
跳下树,冲进屋里,让采荷和大娘躲到里屋去,大娘嚷嚷着问我干啊,我不耐烦点了她穴,让采荷扶着进屋。
熄了灯。关上门。我静静隐在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见零零碎碎的声音:…“坚持住”“卓大哥…”有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似乎还带着笑意:“…没关系…啦,看、你们紧张成…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咳嗽。
果然就是朝这边来的。我贴在墙壁,伸缩小指,一抹冷笑渐渐浮上脸庞。
来人。六个。其中一人重伤。
有一人小跑着接近门,我拉出武器,正蓄势待发――
“采荷――”声音不大,焦急的情绪却显露无疑。我猛地没有刹住身影,尽量收回力道。
迅速地躲到另一边,就着月光,看见来人身形高大,一脸焦灼朴实的样子,还在不断地东张西望,颈部已有些血痕溢出,他似还没有察觉到,用手摸摸自己的颈,不在意地又低声叫唤起来:“采荷,娘――”
我松了口气。已经猜到来人是谁。站起来,慢慢走到灯旁点了油灯。
“啊――”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随即警戒地看我:“你是谁?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我撇了撇嘴,不睬他,只朝里屋说着:“采荷,出来吧。可能是你哥。”
里屋的门一下子被打开了。采荷的眼眶已经盈满泪水,她弱弱地叫:“哥――”
“采荷。”来人也有些呜咽,“采荷――哥对不起你们……”
“采青,你先别顾着叙情了――”身后的人也赶到了,一人背着受伤的另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小声说着,“卓大哥的伤势还等着治疗呢…”
“快进来。”采青抹了一把泪,待所有人进入屋里之后,关了门,上了栓。
“娘呢――”他回头张望着,采莲这才想了起来,目光歉意的投向我。
我不自然地咳嗽一下,走到里屋,看到大娘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我,讪笑着帮她解穴。她一动起来,就操起旁边一根一个拳头粗的木棍,气势汹汹地瞪着我。
“大,大娘,你冷静点――”我无奈地说。
大娘哼了一声,慢慢将目光移到了屋外,“小子你让开,今天打的不是你――”说着就往外冲。
只听见外面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声音,和一阵阵凄惨的声音回荡着:“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哎哟,疼……”
间杂着还有一阵笑声,夹着咳嗽,混乱一片,有人埋怨:“…叫你不要激动,你再笑,伤口都裂开了……”
一阵混乱过后。伤员终于被移到了里屋。他一脸苍白,四肢有些发颤,但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笑容,没有喊疼也没有喊痛。
我淡淡笑。对他有些好感,调侃着说:“…看来不仅受了伤,还中了剧毒…这种毒,应该疼痛无比的……”
屋里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我的身上。
采青上下打量我,还是没有放松:“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是采荷的未来夫婿。”大娘端着一些吃食进来,狠狠瞪了采青一眼,并示意我不许否认。
我两手摊摊,无所谓。
其他人闻言放松了下来,其中一人神色激动:“小兄弟,你知道这种毒吗?你有办法解吗?”
我沉默。
“雷公藤、草乌、川贝、紫云英,找到这几味药材,糅碎烧煮,放些冰糖。一日三副。一月即好。”
毒药和疗伤,我都不陌生。曾经执行任务的时候,若没有及时自我医治,狸猫早已死过千百次。还有霖玲那丫头,三天两头拿我试药,早已免疫了。
不过,我有些犹疑,这个人,究竟该不该救?毕竟他们身份不明,如果将来――
――算了。
我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墙边,痞子似地无所谓笑笑,宣老曾经吹胡子瞪眼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那人听了我的话,也不疑会有什么问题,只是回头吩咐身边的人:“阿鑫,你和他们照着去买药材,我和采青在这里守着。”
被唤作阿鑫的人脸涨的通红,急急地反驳,“赵大哥,我想在这陪卓大哥。”
“阿鑫。”赵文喝了一声。
阿鑫不甘心地低头,一咬牙,往门外走,“我这就去。马上把药买回来。”
“等等。”我出声,懒懒地制止他们,“拜托。现在是半夜。你去哪买药材。”
“镇上有,把药材店老板叫起来――”他急急回答。
“镇上太远。来不及了。”我看了一眼床上人的伤势,看见床上人正虚弱地兴趣盎然地盯着我,愣了一下,“你在这守着吧,”我平淡地转头对阿鑫说,“我去宣老那取药材。很快就回来。”
他听闻,惊喜地笑,连连点头。
从宣老那拿了药材交给采青,教他处理药材的方法,告诫他千万小心,因为这几味药材原本就有毒性,一不小心连他都会有生命危险。
采青慎重地点头,跑去煎药了。
清晨,我坐在院子里,独酌,瞥了瞥关得牢牢实实的窗户,想了想,还是起身往屋子里走。有些事还是问清楚些的好,我可不想自己平静逍遥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就算被牵连,也要知道理由吧,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走到屋里,看见赵文和阿鑫守在那人身边,面色都比较憔悴,一夜未睡,眼有些肿。
“喂,”我朝赵文低声喊,“我不管采青和你们究竟什么关系。最好别连累采荷和大娘。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些什么?”
赵文一怔,还是沉稳地开口了:“小兄弟,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笑了笑,“是吗?”
他有些歉意地看着我,开口:“对不起,连累你们了。等卓远的伤好了一些我们就走。”又想了想,从襟里掏出一些银子,“我们只带了这些。”
我摇了摇头,示意不需要,只是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镇上的那些个乞丐、算命的、伙计,是不是你们的人?”
他吃了一惊,“小兄弟,你――”
看情况是了。那么,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也不是冲宣老来的。
“你们在躲什么人?”我挑起嘴角,“首先派些人探底,确定这个镇没追你们的人,再把这个人移送过来。”我看了看床上的人,“这个人想必很重要。”
阿鑫的脸已近紫色。看来又猜对了。
赵文目光炯炯的看着我,儒雅地笑笑,“小兄弟,好眼力。”
我淡淡笑笑。
“你确定追你们的人不在这么?”我又问。
“不在。”他斩钉截铁,“我们有很多兄弟。已经对这个城镇了如指掌。”
“那能坚持多久?”我撇撇嘴角,“看你们这么辛苦,追你们的人恐怕紧追不放。最少多久?他们可能追上来?”
赵文一脸赞赏,“真败给你了,小兄弟。”说着沉重起来,“一个月,最多一个月,我们必须要走。否则――”他沉思起来。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你放心,一个月足够他疗伤。”
事实证明,根本不需要一个月。
卓远在经过十日左右的治疗之后,就开始生龙活虎了。明明还是躺在床上的家伙,也不知道哪来的精力,一刻都不得闲。
躺在床上喝药,一会抱怨药苦的要命,一会对着采荷开玩笑,惹得采荷红晕连连,都不敢去送药。其他几个人晨起后都会练武,赵文则乐呵呵地在院里喝茶看着他们,床上的卓远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副架子,靠着它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练武的兄弟,长吁短叹的。
最最讨厌的是,每次去给他看伤势,他总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那副欠揍的样子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走的时候会像孩子般拉我的头发,还一脸惋惜地对我说,“为什么不把前面的头发剪掉,让我们看看你的样子。”
我哼一声,轻蔑地看他一眼,走出门,沉默地看花草。
有时候,我甚至会把他和某个人重叠起来,那个人,有时候也会像个孩子般狡黠,总是喜欢捉弄我。
我不在意地笑笑。尽管如此,在卓远疗伤的这段日子,我大多数都去宣老那打发时间。
某天,我刚从宣老那回来,感到里屋沉寂,正打算走进去,看看那个精力充沛的家伙又在搞什么,就听到一声沉稳的压低的声音:
“…情况怎么样了…部署好了…”声音低低的,但那个磁性郑重的声音我不会听错,是卓远。
从布帘被吹起的缝隙,我看到他的脸。和平时的他迥然不同的成熟。一脸坚毅和决绝的表情。
里屋的其他人也个个神色沉重。
“差不多了。”是赵文的声音,他缓缓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全国各地的舞姬都已经聚集到了南仪京都……”
“不成功便成仁。”阿鑫烙下狠话。
我叹了口气。果然,麻烦来了。
掀起布帘,走进去,看见卓远脸上对着我那一脸得逞的笑容。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我坐到椅子上,为自己倒了杯茶,不以为然地问,“刻意在我靠近的时候商讨大事,不会想把我拉下水吧。”
卓远呵呵笑了起来。
唉。我仰头无语。
“轩兄弟。”赵文向我拱了拱拳,“轩兄弟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也是值得信任的人。我们希望轩兄弟能加入我们,共商大事。”
“大事?”我嘲讽地笑笑。
“嗯。”采青郑重地点头,“轩兄弟对南仪现状怎么看?”
我的嘴角不禁意地抽动了一下。
“独权。”良久,我才不甘不愿地说。
其中一个人激动起来,“是的。穆王独揽大权,重用亲信,连严老都拿他没办法。这样下去,南仪亡国是迟早的事。我们必须团结在一起,为南仪做些什么――”
“所以你们准备在皇族挑选全国舞姬的时候做什么?”我有些好奇。
“刺杀穆王――”阿鑫激动地喊起来。
我刚喝一口茶,噗得一声全吐了出来,不住地咳嗽。
天。
“轩兄弟有所不知,”赵文一脸温和,“南仪45个郡县,已有10个左右为我们所控。”
在镇上偶听说书先生说,南仪各地正在内乱暴动,原来是真的。
收留的这些人竟然是――反贼?!
我大概也明白。追他们的人到底是谁了。
“轩兄弟,”赵文说,“时下是最好的机会。宫里的内应放出消息,南仪太子梅轩在几月前在皇宫中失踪,下落不明。穆王虽然封锁消息,却挡不住悠悠众口。梅轩虽是痴儿,但仍是我们南仪皇室正统的继承人,我们怀疑,是穆王暗中下的手――”
我面无表情。
“虽然不明白穆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杀害梅轩,但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清君侧’古尔有之,我们出师有理。”赵文一脸笑意。
可悲可怜可叹。梅轩的存在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利用价值。
我笑起来,指尖狠狠地刺进皮肉,却抵不上心里那种尖锐的疼痛的万分之一。
“梅轩虽是傀儡,但其独特的地位却是无法撼动的。先帝只留下这一支独苗。”赵文沉声说着,“而且因南仪皇家梅族的人,在其锁骨处皆有梅烙胎记,这也是穆王没有办法找人假冒梅轩、平定人心的原因之一。”
我低下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凉的透骨。
轩儿。穆王。他的残暴和冷峻,我不是没有见识过。眼前似乎浮现出那日的情景,那摇动的床褥,穆王英俊却阴冷的笑容,梅轩弱小的哭泣声,沾满绸巾的血,断了的右臂。
我的右手颤抖。
“轩兄弟――”一声叫唤拉回了我的思绪,我愣了一下,转向唤我的人,见卓远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敛去神色,不发一言。
“唉,我好伤心啊,”卓远一脸遗憾地摊摊手,捧着自己似乎碎了的心,“轩兄弟总是对我这么冷淡,不理不睬的。”
身边几人笑了起来。
“对了,轩兄弟,”卓远正了正神色,问我,“我们一直听采荷叫你轩哥哥的…请问小兄弟的大名?”
我淡淡笑笑,“梅轩。”
他们皆愣了一下。
阿鑫第一个笑起来,“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可不是,”另一个人也笑起来,“梅可是国姓。轩兄弟的‘梅’应该不是梅花的‘梅’吧,不过取谐音也是禁忌啊。”
卓远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人,有意思。”
赵文看看笑做一团的人,无奈地摇摇头,转而郑重的看我,“轩兄弟,莫开玩笑了,这到大街上一叫,可是会杀头的。”
我无奈地笑笑,“你们可以直接叫我轩,‘轩’确实是我的名。至于姓,无所谓了吧。”
“轩。”卓远像只偷腥的狐狸,温柔地叫我,“那么,你是答应和我们一道了?”
我呵呵笑了起来。
“谁说的――”我对他笑得灿烂:
“――我可没有答应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