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蓬莱蜀山一线牵
蜀山之巅，一袭青衫随风而动。他腰挂紫皮葫芦，斜靠古松，满脸微醺，三捋灰须咂染酒水，也迎风飘舞。醉眼张合之间，时时精芒炯炯。
目光所及之处，已在百里之外，依稀能看到火光人影，听到哭喊叱骂之声。
巴蜀之地，天府之国，竟然也有盗贼为患。难道，大唐威仪也江河日下了么？他仰面长叹一声，想当年，唐王李世民揽尽天下豪杰，开创天朝盛世，从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没想到，短短几十年，天下已是盗贼四起，各路豪强割据一方，百姓生活日益困苦，大唐已不复当年雄风了。
他拔开葫芦嘴，倾尽最后一滴琼浆玉液，突然仰天哈哈大笑，双目圆睁，顿时光华四射。“说什么大唐天国，说什么不世功业，全是狗屁，全是狗屁，只有我手中的酒，只有酒才是……只有酒……”
他突然怔住了，脸上张狂之色渐渐平复下来，仰卧在青石之上，喃喃道，“我酒剑仙纵横天下，称雄修道界，可是百年飞升之后，谁又记得当年的酒剑双绝？谁又记得……唉！到底什么才是流传千古、恒久不灭，到底是什么？难道只有……”
他又叹一声，站起身来，突然大大的伸个懒腰，脸上熏醉之色顿时烟消云散，望着远处火光处，勃然正色道，“贪婪盗贼竟然一日三抢，我酒剑仙虽不问尘世恩怨，却也看不过去了！”
他手中稍拈法诀，那只紫皮葫芦突然大放异彩，幻化得无比巨大。他纵身跃到葫芦身上，再次拈动法诀，葫芦嘴立刻喷出一口白气，顿时，紫皮葫芦载人如同流星一般飞驰出去。
须臾之间，已到了火光处。下方是一户大宅，不少男女已遭毒手，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数十个衣衫褴褛的山贼，手持利刃，进进出出的搬动粮草财物。
“掠劫财物就足够了，为什么还屠杀村民？”他收起紫皮葫芦，缓缓的自天而降。
“老神仙，尘世俗事于你无干，修你的道去吧！”突然出现的道士令盗贼大为紧张，言语间也颇为谦恭。蜀地修道者不少，虽然多数都是虚名之辈，可是谁能保证遇到的不是真仙？
“你们山野盗贼以抢劫为生，不该屠杀这许多百姓，”他摇了摇头，叹道，“修道之人虽不问尘事，对于滥杀滥屠却是要管的！”
“你要管是吧？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这群盗贼交换眼色，确定先下手为强，顿时一窝蜂的扑杀上来。
“乌合之众，一枚树叶足以！”他摘下片绿叶，拈动法诀，那片叶子顿时身泛白光，迅疾无论的飞起，在盗贼群中一阵乱窜。白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那几十个凶悍无比的盗贼，瞬间全倒在地上，惨叫哀号声不绝入耳。
“修道之人，不愿杀生，我废了你们一臂一脚，令你们不能作恶，以后各安天命吧！”
他目视这些盗贼互相攀扶的艰难离开，一路都是凄惨哀号，不禁动了些恻隐之心，心内不住的叹息，“罪过，罪过！”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他循声望去，看到尸体旁跪着一个白衣少年，眉宇间英气勃勃，脸上却清冷漠然，似乎一切都与自己无干。
“是你跟我说话？”他奇道。
“你废了他们一臂一脚，跟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同？杀与不杀，仅在一线，只是令自己心安罢了！”少年淡淡说道。
杀与不杀，仅在一线！他心中一动，这一线间，决定的是他人生死，是生灵泯灭，天下可杀、必杀之人虽多，可纵是神仙，也难以在这一线之间进行抉择！
“你是死者的亲人？为何见不到你有半点悲伤？”
“我们李家二十三口已被盗贼杀得干干净净，不过我不恨他们！”少年站起身，长叹一口气，“盗贼抢劫杀人，生存之道而已。我只恨没有豪侠的手段，恨自己不能锄强扶弱、接济天下。”
好志气！他心中喝了声彩！这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满脸萧索，站在尸体之间，说不出的寥落出尘。
好一块美玉！他暗自赞叹，这少年虽不过十五、六岁，仙根却是绝佳，加以时日，定是修道界的后起之秀，如果有仙缘，我倒可以收他为徒。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先祖乃兴圣皇帝后裔，隋末迁徙到西域碎叶城，我便出生在那里，五岁时随家人迁到这巴蜀天府之地，没想到全家遭遇灭顶之灾。如今这世上，就剩我一人，清冷穷白，唉！以后我就叫李白！”
“天有不测风云，好自为之！”他掉头欲走。
“老神仙，请留步！”李白连忙叫住，几步走上前来，突然跪倒在地，“弟子常与岷山隐士东岩子谈经论道，素来敬仰神仙中人，老神仙，请收我为徒吧！”
“想做我的徒弟，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弟子不知！仅凭一片树叶击倒数十名盗贼，想来一定是道法高深的老神仙。”
“哈哈哈！”他仰面大笑，须发飞舞，满身的仙风道骨之气，令李白艳羡不已，“你我有缘，告诉你也不妨，我乃蓬莱修道门派谪仙门的掌门人司马承祯，凭酒仗剑纵横天下，人称‘酒剑仙’，本是荆楚江陵人，故我也自称‘楚狂人’，此行我来蜀山寻仙，没想到寻到你这个仙根妙骨之人。”
“师傅，您收下徒儿了么？”李白欣喜道。
“你根骨绝佳，收下你也不妨，不过，我先问你，修道的目的是什么？”
“男儿生在世上，应当轰轰烈烈！”李白想也不想，昂然答道，“我如果修道有成，将手提三尺剑，上可以匡扶天下，辅佐天子，建立不世功业；下可以行侠仗义，铲尽世间不平事，让侠名传播天下。”
“不错，不错，”司马承祯莞尔一笑，“男儿应当有这等抱负，蜀山下有很多隐居的豪侠名士，你去找他们拜师，将来一定可以名扬天下。”
言毕，他转身便走。
“司马前辈！”李白失声叫道，“你要去哪里？难道我说错了么？”
“你没错，只是你不适合做我谪仙门弟子！”
“为什么？”
“我谪仙门人个个逍遥飘逸，行事洒脱，超脱于世间俗物，不求功名利禄。你有远大志向，但志不在修道成仙，你凡心太重，一心想在世间有所作为，有悖我谪仙门的门风，唉！可惜了，如此绝佳的仙骨。”
“司马前辈，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么？我入了谪仙门，一定会遵守门规，一心向道！请前辈成全！”
“谪仙门没有门规，修道者，门规在自己心中。凡心过重者，是我谪仙门人的大忌！”司马承祯摇了摇头，突然神情一动，问道，“你可会写诗？”
“弟子从不作诗！”李白答道。
“看来，你我缘分只能到此！”司马承祯叹道，“李白啊李白，你不用气馁，修真之道虽然不适合你，以你的天分，自然另有一番成就。告辞！”
“等等！”眼见神仙即将飞走，李白慌忙大喊，“司马前辈，晚辈求您最后一件事！”
“何事？”司马承祯诧异道。
“晚辈失去所有亲人，不想再留在着伤心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恳请前辈带一程，去中原历练。”
“你我既不能成为师徒，带你一程也不妨！”司马承祯笑道，“出了巴蜀之地，你我再别过。”
深夜，破庙之内。
司马承祯的紫皮葫芦虽快，飞越巴蜀也足足用去五个时辰。此时已经入夜，只好寻了一个荒野破庙，暂时歇息一晚。
“这荒野之内，或有猛兽妖魔，你睡庙内，我睡庙口，明日我们再别过！”司马承祯头枕青砖，躺在庙口前，须臾已是鼾声四起。
谪仙门人，果然潇洒飘逸，在这荒郊野外也能高卧酣睡！李白叹了口气，仰靠在佛堂前，望着残缺的屋顶，可看见一轮明月正挂在天上，透过破窗和屋顶，将清冷的光洒在地上。
他心中思绪万千，童年时的西域碎叶城，还记得那里的月亮么，留在记忆的似乎只有刺骨的寒冷。从小听闻大唐的雄伟威仪，全家期盼回到天朝故乡，以为那里就是天堂。终于全家迁徙，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巴蜀昌隆。可如今，我的家人，再也看不到大唐的明月，而我自己，也从此远离巴蜀家园，将面对前方不可知的命运！
虽是初秋，却像碎叶城的荒原一样寒冷。地上的月光，难道是白霜么？
李白心中凄苦，若有所思的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的声音清冷忧郁，念完后，胸口顿时更加郁结，恨不得大哭一场。
“好诗，好诗！”司马承祯突然翻身大叫，惊得李白一身冷汗。
“前辈，您不是睡着了么？”
“修道之人，即使睡觉，也有一魂一魄神游在外，”司马承祯坐起身来，仰面望着天空，喃喃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好诗，好诗，老夫也不由得想起荆楚家乡，唉！百年了！”
突然，司马承祯勃然正色道，“这首诗是你所写么？你不是从不写诗的吗？”
区区一首诗竟然让老神仙如此关注，李白也是始料未及，慌忙答道，“晚辈的确从不作诗，刚才只不过有感而发，随口感叹罢了，老前辈不用当真！”
“哈哈哈！”司马承祯抚掌大笑起来，“随口就能作出这种绝妙好诗，看来，你不仅有仙根，还有绝世的诗心，李白，你应该成为一个诗人，让天下人都拜读你的诗。”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一向不喜好寻章摘句，老前辈，我还是想跟你学道。”
“你错了，大大的错了！”司马承祯站起身，激动地走来走去，“世人以我酒剑双绝，称我为酒剑仙，我并不在意这个名号。普天之下，真正的高人，应是诗、酒、剑三绝。持剑可纵横天下，把酒足慰平生，唯独诗篇，可以流传千古，天下人永远记得你的诗名，就像这天上的明月一样不朽。”
“是么？只可惜这三绝离我很远，司马前辈，您已是双绝，想必离三绝已经不远了吧！”
“远，相当遥远，就像蓬莱和蜀山一样远，天下诗人千千万万，可是做到诗绝，却难见一个，对了，李白，你可会饮酒？”
“晚辈天性好酒，只是家严管束得厉害，唉！”
“好，好，绝佳的仙根妙骨，有一颗玲珑诗心，还跟老夫一样喜好杯中之物，妙极！妙极！”
“前辈！”
“以后喊我酒剑仙吧！或者喊我师傅！”
“师傅？”李白又惊又喜，连忙跪地，“您愿意收我为徒吗？”
“我酒剑仙逍遥惯了，本不想再收徒，却更不想错过拥有仙根和诗心之人！我倒要看看，李白你将来会有怎样的成就！”司马承祯微微抚弄灰须，“我收你为徒，但有个条件，你每作一首好诗，我才教你一样道术，作不了好诗，我便什么都不教你。”
“师傅，您知道我不会作诗，这不是为难我么？”李白顿感失望。
“今晚，你作的这首诗非常好，为师要奖励你。”司马承祯微微一笑，取出一柄宝剑，“这把清风剑，虽不是仙家宝物，也可以削铁如泥。为师再传你一套清风剑诀，以后在外游历，足以自保。”
司马承祯拈动法诀，将一道白光弹入李白额头。李白脑中一个激灵，顿感多了些东西，正是清风剑决。
李白拿起清风剑，凭着剑决挥舞起来，顿时庙内寒光闪闪，剑气如虹，李白身姿轻盈如同白鹤，白衣飘荡处仙气渺渺。
好一派仙风道骨！我酒剑仙果然没看错人！司马承祯颔首微笑。
李白最后一剑，贯穿了几片飞舞的树叶。他这才略感兴奋，虽然这套剑法不是什么神仙之术，也算精妙无比了。
只可惜，唯有写诗才能学道，唉！写诗，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尽早休息，明日我们去长江之畔，你师姐宗月如就在那里。”司马承祯说道，随后又开始酣然大睡，梦中，还依稀念着那首“床前明月光”。
师姐？宗月如？
李白想象了一番神仙姐姐应是什么模样，也逐渐沉沉睡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