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章关西贱男
一路上去见天子,我忽而想起个问题,不由得犹犹豫豫起来,走路也畏畏缩缩。
马公公见我如此,停了步子,问:“圣男侯,你又不是没被天子召见过,你畏缩做甚?”
“马公公,我心里头犯难呢。”
“你犯的甚么难?”
“我不敢讲。”
“我看你敢不讲。”
“我怕讲了你生气,又怕不讲等圣人晓得了生气。”
“我生气就等于是天子生气,你讲。”
“马公公,您晓得的,我这个么子江湖义士,道德圣男,都是托您和三长老的福包装出来的,其实我么子都不是,么子本事都冒得,心里头虚,蛮多事情都让我剩男发虚。”
“你对组织要有信心,你心里头发虚就是对组织的不信任,是对三长老和我的侮辱,你讲讲看,哪些个事情让你发虚。”
马公公将我支到僻静处。
我哆哆嗦嗦讲:“马公公呀,我盛男是个父母俱全的,可是当初三长老在天台山宣传我的时候讲我爷娘战死在舜山保卫战中,可我的亲爷亲娘现今就在潭州城里开店铺,吃得,喝得,跑得,跳得,讲得,困得,屙得,活蹦乱跳的两个人。要是潭州城里晓得情况的,告诉当地地方官,参我一本,那可是个诛九族的欺君之罪,等下圣人问起我的家庭背景和现状,我是讲实的呢,还是讲虚的呢?”
马公公诡异地讲:“那你讲虚的呀,反正你就是个虚的,是个大泡沫。”
我看他的眼神所表达的,好像和他嘴巴所讲的不是一回事。
“马公公,我么子事情都听您和三长老的,可是呢,要我不认爷娘,那就死了算了,我这舜山掌门也不想做了,圣男侯的头衔也不想要了,一个伢子不认爷娘,是禽兽也不如的。”我讲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脖子很硬,像树桩子一般硬,一时间好像东汉光武帝时的直臣董宣的灵魂附体。
马公公眯着眼睛看我,好像我是天外来客一般。
我吓木了,不仅觉得脖子硬,全身也硬了。
马公公举起那根拂尘,敲敲自己的脑壳,又敲敲我的脑壳,像头豹子一般,盘旋一会,低吟一会,然后叫来一个小太监,在耳畔唧唧喳喳一会,那小太监领命去了。
而后,马公公道:“我们快走,大家(天子)等急了。”
“那…………那…………我见…………见了圣人…………如何讲…………讲呢?”
“你就讲实的。”
“公公,盛男我驽钝,作么子刚才要虚的,现今要实的,虚虚实实的变化频率,盛男我当真不晓得如何掌握呢,请公公指示。”
“你晓得我刚才吩咐那个家伙去做甚么?”
“禀告公公,盛男我不晓得。”
“就是去改你的挡案,将你从父母双亡改为父母俱在。”
“这档案也能改的?”
“档案是做出来的,能做就能改。”
“那得经过多少道手续和关节?”
“我就是所有的手续,我就是所有的关节,等下大家看你的履历时,变已经是新的了,你爷你娘又复活了。”
我哑口无言。
我看看巍峨的大明宫,觉得坐在殿里的天子不只一个。
马公公见我惊讶,解释了一句:“大家只居其中,外面的事情老奴操作,这个话你听说过吧?”
我不敢则声。
我明白了,这朝廷,这武林,并不是被坐在上头的人掌控,而是被座位后面站着的认掌控。
又是延英殿,又是李德裕,石雄,又是赵归真。
我对着天子坐的方位跪下,然后天子赐坐。
“圣男侯此番辛苦,救得公主,立下战功,朕甚欣慰,刚才教导众公主效果如何?”
答假话呢还是答真话呢?
从来冒得像这样子拿生死来为真假下赌注的!朝廷为假话定下以全家全族性命为代价的法令,不晓得是让天下人更加热衷于讲真话,还是让天下人更加热衷于掩盖事实?
今日里让我做个实验。
“天灵灵,地灵灵,烧人马,塑金身,天灵灵,地灵灵,猪三牲,拜神灵,天君佛祖保我身。”我先念叨着这个,然后回答:“回圣上,效果蛮好的,公主们一个个素质高,领悟快,圣质如天,非臣等所能及,臣讲一个,公主殿下们领会十个,起先是臣教育公主,后来变成是公主教育臣,臣受益匪浅,内心深处不由得高呼:向新时代的公主学习,塑造新时代的武林世界。”
这样的假话讲一讲如果都算欺君之罪,那么这个朝廷就是太宗时候的朝廷了,就是魏征时候的朝廷了。
“还有些甚么效果,你不妨再说与朕听。”
“哎呀,圣上,臣实在说得很辛苦,实在很难说下去了,恕臣编不了那么多,这老实人要编聪明人的话,还真是件高难度的技术活。”
我实在撑不住了,想着既然冒得连诛九族的危险,那就索性交底,向老大交心。
帘子里却传出笑声,不是冷笑,却是温和的笑。
“呵呵呵呵呵,圣男侯,却是难为你了,朕估计你是吃了些苦头,这帮刁蛮女子,连朕都奈何他们不得,呵呵,朕倒是喜欢你的真实不假,憨厚,话虽猥琐点,却是个直臣,可惜出身江湖,不由士林,你此次有功,你说说看,有些什么心愿?”
我脑壳里飞速地转,想想圣上都许我以真实不假,憨厚之品格,那我就索性真实不假,索性憨厚,顺着上级给我设计的性格路线走下去,再花言巧语那就是画蛇添足了。
剩男啊,剩男啊,你最大的理想是么子?
还不是去潭州买田置地?还不是去讨个骨盆大的妹子生崽生女?还不是三代同堂,四代同堂地呷点安乐茶饭?
我们的圣人的最高理想往往就是人伦理想,孟子的最高理想不就是“父母俱在,兄弟无故”吗?我就学圣人的理想好了,如果能借着孝道这顶大帽子脱离武林世界的纠缠,不亦乐乎?
于是,我道:“禀告圣上,臣冒得么子心愿,只是想自己三十来岁了,尚在外奔波,两个爷娘在潭州城里冒得人孝顺,心里头当真个不安呢,此番立功得赏,手头的银子节省点用可谓一生世衣食无愁,我就老老实实回潭州去,天天照顾爷娘,享受圣人恩德的沐浴,除此冒得么子心愿了,臣做人历来都是咯么样子的:有个好大的肚子就呷好大的饼子。立国安邦的事非臣能为也。”
帘子里感叹一番:“若是天下人都是圣男侯这么个老老实实的想法,便是大同世界了,人人都只想着尽孝道,天下都是父慈子孝,朕之天下当真是稳如磐石,可见这立国,还得靠儒,儒才是根本,圣男侯,你虽是归真国师的弟子,却是个孔孟人物,江湖上的孔孟人物,你应当是做武林盟主的,朕有了你在江湖行走,何愁武林世界不安定?当然,朕不懂武林江湖规矩,具体事情却由你们江湖上的人去操作。”
“万岁,万岁,圣人圣明,圣男侯若出,武林世界大有希望。”马公公插进一句话,将皇帝的话定格下来。
我似乎看见他后头还有个人在牵引着他。
这人便是三长老。
我脑壳发麻,真正明白了么子叫做“机关算尽算自己。”本想就此借着天子的圣威脱离江湖,冒有想到此话将自己推入更深的火坑!
我眼泪往肚子里流。
我不要当武林盟主,我不要当舜山掌门,我不要当朝廷的武林卧底。
我要回家,我要回潭州老家!
站在武林盟主的高峰,我高呼:我要回家!
马公公抓住这句话继续进攻:“大家可记得这圣男侯江湖出身,当年为舜山派血战,突围而出,保得这一武林门派不灭,是个贞烈之士,望大家怜他一片苦心忠心,恢复舜山派门派地产田庄,舜山派必感圣恩,效力朝廷。”
帘子里沉吟一会。
我心里鼓儿咚咚响。
我又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烧人马,塑金身,天灵灵,地灵灵,猪三牲,拜神灵,天君佛祖保我身。”
天子圣明,祖宗开眼,保佑我盛南脱离江湖苦海,吃他个安乐茶饭。武林盟主,谁想当就让他当去,我不稀罕呢。
好一会,帘子里传出天音:“舜山派恢复的事情不难,着永州地方官员办理去,只是可惜一个圣男侯,不由进士出身,不好赐他正官,至于武林盟主,是个江湖职位,我朝廷不好干涉。”
果然天子圣明,祖宗开眼,我松了一大口气。
“但是圣男侯立功在此,能于虎狼丛中救出公主,是个人才,不用可惜。”
我浑身又一紧。
“朕思虑再三,先满足圣男侯之人伦愿望,赐他两月假期,回潭州家乡孝顺父母,至于职务,介于朝廷与江湖之间,且封一个太常寺丞江湖行走,以朝廷的官位,做江湖的事情,这样,朕对朝廷物议交代得过去,对江湖也不落下笑话。众爱卿以为如何?”
众人衷心欢喜赞叹:“圣人圣明。”
我虽然对这样的决定不满意,但还是蛮佩服天子的智商情商的。
太宗皇帝之后多少年了,圣明天子越发地少,宪宗算一个,当今的这位又算一个。
出了延英殿,看看一声不吭的国师赵归真,我心里头又欢喜起来:国师,国师,当今天子将我定位儒学人物,嘿嘿,总算不服你这尊神来管了。
刚欲回长乐坊的住宅,却听得又有谕旨:“三日后圣上与安定长公主赐宴花萼相辉楼。”
如今的安定长公主,便是旧日的太和公主。
谢了圣谕,回了长乐坊住宅却不题。
三日后。
烟花满长安,柳絮飘大道,我,白小凤,翠华,幻丽影,胭脂粉一行人,由宫里人领着,由大明宫南面的长乐坊出东门,南行,过了皇子们住的十六宅,兴宁坊,永嘉坊,到兴庆宫,兴庆宫西南一个殿楼,便是所谓的花萼相辉楼。
一打听,今日里名义上是天子赐宴,其实天子不到,而是太和公主――――当今的安定长公主赐宴。
估计是一次文学沙龙。
其实,我对问学冒得兴趣,贫苦出身,苦大仇不深,最感兴趣的还是吃。
今日里头回吃宫廷的菜,宫廷里呷的都是么子菜呢?
我像进了庙堂的孔子,孔子每事必问,我是每菜必问。
“老乡哥,咯是么子菜?”
“黄耆羊肉。”
“里头放辣椒不?”
“不放。”
“大长今姐姐,咯是么子菜?”
“葫芦鸡”
“里头放辣椒不?”
“不放”
“厨神爷爷,咯是么子菜?”
“菊香齑”
“里头放辣椒不?”
“不放。”
“哎呀呀,你们做个好事,给剩男我来个白辣椒炒腊肉,要得不?”
“不行,这个菜上不得台面的。”
我大失所望,只好悻悻地吃着雕胡饭,黄耆羊肉,葫芦鸡,菊香齑。
一会,又上来一道冷饮,众人惊呼:“李公羹!”
我偷偷问上首一个书生,一个清秀很有风度的书生:“哥哥,这个李公羹是么子饮料呢?”
那书生三缕黑须,神情渺然,却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这是当今宰相发明的一道冷饮,能养颜益智,用珍玉、宝珠、雄黄、朱砂、海贝煎汁,每杯羹费钱3万.”
我端着那杯饮料,哆哆嗦嗦,每杯三万钱?呷了是不是能多长几斤肉?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看看帘子那边的女眷,却见翠华那个冒得心肝冒得贵妇风度的,拿着杯三万钱的李公羹做牛饮。
倒是白小凤和幻丽影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忽而上来一道寿司,众人惊呼:“冷胡突?”
我又问那书生:“哥哥,这又是么子意思呢?”
那书生不耻下答:“这个是前一阵的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大人发明的,他用鳓鱼片做的寿司,涂抹些辣味,甚是美味。”
“夥咦,这个我剩男喜欢。”
我欢喜起来。
吃了寿司,我慌忙感谢这书生:“这位哥哥好学问,孔子曰,多读诗经就能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今日里得着这个帅哥指教,真正是读了一部美食和典故的诗经,请问哥哥尊姓大名。”
那书生慌忙答礼:“在下黄州刺史杜牧,别号关西贱男,近来回家探亲――――对了,我是京城户口人士――――不晓得公主殿下何以特地宴请我来,怪哉怪哉。”
“夥咦,杜牧哥哥,麻烦你签名则个。”我手舞足蹈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