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洪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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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播春插结束了,红枫大队的社员们又投入到填河造田的紧张劳动中去。

  红枫村位于云贵高原东部边缘的山区,春夏之交原本是一年中的多雨季节,但是这一年,从四月初到五月底,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这里居然没有下过一场中雨和大雨,甚至小雨也下得很少。连续的干旱天气,再加上河水已经改道从对面山脚的新河道流过,红枫村尾第一生产队原来的河口已经不存在了,原先在这个河口有一个泉眼,往年,第一生产队的社员们日常干净的生活饮用水都是从那个泉眼里汲取的,由于河口已不存在,那一眼泉水也就干涸了,全村只剩下红枫中学有一个水井,要想汲取到干净的饮用水,就得在早晨各家各户户养的鸭鹅还没有下河之前到河沟里直接挑水,要不然,等到鸭、鹅下了河之后,就只能到中学的水井边去排队挑水了。现在,第一生产队成了离河沟最远的地方,无论到河沟里还是到中学的水井边,挑担水来回得花上三四十分钟的时间,这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因为距离太远,叶家每天挑水的任务就落到叶树开的身上,他每天早晚都得到中学的水井去挑一担水回来,到了星期天才一次把水缸挑满――像村里所有的人家一样,他家里有一个大水缸,要挑七担水才能灌满。

  由于长时间的干旱,早晨,就连草茎树叶上的露水似乎也比往常少了一些,每天早上,太阳刚刚从东山顶上升起,叶子上的露水就消失殆尽;而午后炎炎的烈日下面,树叶早被晒得发蔫,完全失去了光泽,像是困倦极了的人垂下头来一样,一片片都无精打采;路边有伸到石头上的草茎,甚至被强烈的日光烘烤得干枯焦黄;树丛草堆里的知了,不知是喜极而歌还是悲极而泣,总之是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疲倦地使劲叫唤,声音连成一片。太阳似乎已经把大地烤出了焰火,远近的山峦都被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远远望去,红枫村就像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盆,而旧河床里社员们填河造田的劳动场面,就是热气腾腾的火盆中央。

  对于这一年不同寻常的天气变化,一段时间里,红枫村的人们也在议论纷纷,许多人对周老三的地理风水之说将信将疑,有人甚至还悄悄地跑去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灾难即将降临村里。三叔公已经吃过一次信口开河的亏,因此对于别人的问询他都三缄其口,不敢对改河造田发表什么议论了。尽管三叔公认为改河造田破坏了村里的风水,但是作为红枫村的一员,他并不希望有什么灾难降临村里,要是真的那么灵验,他自己也觉得过于恐怖了。他想,就算村里的风水有所改变,灾难也不像众人所担心的那么严重,而且也不会来得这么快――河水改道至今还没有到半年的时间呢。私下里,他尽自己平生所学反复推算了多次,不过,他一次也没有得到红枫村即将有灾难降临的可怕结论,这使他多少有些宽心。虽然干旱十分严重,但是此前,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思想指导下,红枫村早已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建设引水工程,因此水利灌溉系统十分畅通,在上游丰厚水库的供水调节下,农业灌溉得到了有效的保证,稻田里的禾苗长势很好,改河造田看起来已经取得了成功,可以想象,若干年后,原来的三百多亩良田与新造的一百多亩水田连成一片,这对于多山少地的山区农村来说,连片五百多亩绿油油的秧苗或是黄灿灿的稻谷,那该是多么壮观的场面!眼看着庄稼茁壮成长,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愿望,红枫村的人们把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

  由于红枫村没有出现严重的旱灾,填河造田的劳动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虽然经历了大半年的风吹日晒雨淋,对面半山腰上用石灰写就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早已斑斑驳驳,但是即使站在远处也还能够依稀辨认;干涸的旧河床上每天都是尘土飞扬,四处可见社员们劳动的忙碌身影;拖拉机、马车、独轮木车在工地上往来穿梭,拉土运泥;红旗和标语到处飘扬。旧河床两岸挂着两条长长的横幅,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全面动员,积极参与,掀起‘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新高潮!";另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努力奋战,去夺取改河造田的全面胜利!"。

  6月初,就在稻田开始扬花的时候,红枫村迎来了当年的第一场大雨。那天下午两点多钟,正是一天中最为酷热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之间阴暗下来,从枫树沟那边飘过一块巨大的乌云,很快把红枫村的上空都遮挡住了,不久,只见大雨像水帘一样从枫树沟的方向向村里席卷而来。当时,社员们还在旧河床里劳动,硕大的雨粒击打在光着的臂膀上,有一种刺痛的感觉,打得许多社员都忍不住叫唤起来,不过此起彼伏的叫唤声透着的并不是痛楚的呻吟,而是一声声欣喜的呼喊,毕竟人们对这一场大雨等得实在是太久了。天公似乎对怀着美好愿望的红枫村人也给予了特别的仁爱,这场大雨下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而在此后的连续近两个星期里,都是一天隔着一天下大雨,并且都是在夜里下,白天就晴了,根本不影响人们的生活和生产,填河造田的劳动照常进行。连续的降雨增加了河水的流量,形成了不小的洪水,人们也曾一度担心,拦河坝是否能抵挡得了洪水的冲击,新开通的河道是否有足够的泄洪能力,每天都有不少人从坝首走到新河道的尽头,不过坝首十分稳固,新河道也很通畅,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坝首和新河道会出现险情,这就让红枫村的每一个人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及时的雨水使满山遍野的草木生机勃然,充分的灌溉又保证了禾苗的茁壮成长,到六月下旬的时候,"那沙"的三百多亩稻田已经顺利分蘖、扬花、抽穗,随着禾苗由青逐渐变黄,稻穗日益饱满,渐渐向生养自己的土地垂下了感恩的头颅。风调雨顺的气候让红枫村人看到了新一年丰收的希望,人们都期待着在改河造田的第一年就能够收获丰收的喜悦。

  在持续两周一天隔一天白天晴朗晚上下雨的天气之后,6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又一场大雨不期而至。由于连续的降雨,地表泥土的湿度已经基本趋于饱和,不一会儿,地面上就积满了水雨,填河造田的工地上泥泞不堪,人们连行走都很困难,更不用说继续劳动了,看看也将近收工时间,各生产队都不约而同地提前收工回家了。

  这场雨的来到加快了夜幕的降临,因为下着大雨,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之后,都懒得出去串门了。这天晚上没有风,雨一直下着,黑夜里,除了雨声"沙沙"作响,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夏天的雨夜给人们带来了难得的清凉,在静谧和安详中,红枫村的人们满怀着对丰收的希望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由于头一天睡得很早,叶树开第二天醒得也早,他看见灶台前亮着火光,知道妈妈已经起床生火了。这时雨还在下着,他伸了一个懒腰,正想赖一会儿床,却听见火灶那边传来妈妈抽泣的声音,赶紧起床过去看个究竟。

  黄瑞芝一个人坐在火灶前泪流满面,嘴里还小声地喃喃自语,叶树开听不清他妈妈在说些什么,就干咳一声再走近前去轻声问道:"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哭啊?"

  叶树开不问还好,这一问却引发了他妈妈一阵嗷啕大哭,叶树开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一阵心酸,也想跟着妈妈流泪。

  黄瑞芝哭得全家人都从梦中醒了来。叶长生还躺在床上就大声问道:"一大早起来哭叫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黄瑞芝索性放声大哭了一阵才慢慢把声音收住了,带着哭腔说:"全村的粮食都没有了,你们快起来去看看,洪水把‘那沙‘所有的稻田全都淹没了,今年我们大家都得挨饿了。"

  勉强把话说完,她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叶长生听完,一连叫了几声完了完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叶树开却早冒雨跑出了门外,到村口的大榕树下张望,只见枫树沟谷口的拦河坝已经被洪水冲垮了,从旧河的北岸到"那沙"已经成了一片汪洋,分不清哪里是稻田,哪里是河沟,因为这一段河床地势平缓,河床里又没有石头?峋的河滩,尽管洪水淹没了所有的田地,却并没有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只是静静地流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被破坏。

  洪水把河边生长着大枫树的那个大土坎都淹没了,树根被浸泡在洪水之中,在起伏摇荡的洪水面上,树根时隐时现。

  叶树开心想,中学背后的大坝也许已经被冲垮了,他沿着公路跑到中学,才知道洪水涌进了学校,整个校园都被浸泡在水中,从墙上的印迹可以看出,水最多的时候有近一米的高度,这时已经退了有一尺多两尺,老师们和在学校里寄宿的同学正紧张地将地面上的东西搬往高处。这时,雨已经渐渐下得小了,洪水也有所减弱,但是人们还是惊魂未定,学校里乱成一团。叶树开没有过去帮忙,而是直接出了学校后门。

  拦河坝果然被洪水冲垮了。河里床里的洪水漫过学校的后门,与校园里的水连成一片,作为学校围墙的护堤因为顺着水流的方向,因此并没有受到破坏。叶树开淌着水走出学校后门,看见公社革委会主任王元化带着几个人站在残断的坝首上面张望,涨满洪水的河床波涛汹涌,携带了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向下游呼啸而去,前几天看起来还固若金汤的拦河坝被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得七零八落,断成几截分散在洪流之中,河水不再从新挖通的人工河道流过,坝首后面刚刚造好并已经种上早稻秧苗、而且已经扬花抽穗、日愈饱满,即将收割的四十多亩新田,也被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从坝首往下望去,看到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流水。

  王元化在那里摇头叹息道:"唉!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眼看就要收获了,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整个公社半年多的劳动全都白废了。谁能想到呢?改河造田失败了,农业学大寨的成果没有了,就连所有的早稻也失收了,这真是一场大灾难。人算不如天算啊。"他的眼眶似乎泛起了一些泪水,说罢黯然神伤地擦拭了一下眼睛。

  叶树开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默默回到校园里。随着雨渐渐停了,水位下降得很快,洪水已经不再涌进学校,但是校园里仍然有很多积水,一时无法排干。叶树开走到何敏家门口的时候,何敏正在用脸盆从屋里舀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倒,他的父母在屋里收拾东西。

  看到叶树开来到门口,何敏停了下来,惊讶地说:"老K,你怎么知道学校遭了水灾呀?这么早就过来帮忙了。"

  叶树开挽起已经湿透半截的裤腿,进入屋里和何敏的父母亲打了一声招呼,从何敏手中接过水盆往外排水,何敏站起腰来站在旁边休息,一边看着叶树开帮他的倒水,一边绘声绘色地说:"今天早上真是太好玩了,我醒来的时候,屋里到处是水,拖鞋和板凳都浮了起来,我坐在床上,还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坐船呢。"他用手指着墙上被水泡过的痕迹,接着说,"你看,我起床的时候水泡到这里,屋里水最多的时候有这么高。要是雨再不停,可能就要泡到我的床上了,真那样的话,我的床铺就成了真正的船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呢。"

  何敏说得一脸轻松,似乎还有一点兴奋,好像是在描述一件好玩的事情而不是经历一场灾难。

  何老师说:"1968年的那场洪水才叫大呢,水都漫到公路上去了,学校被淹了有齐腰高。那时你们都还太小,记不得了。我们这屋里是用石灰粉刷过了的,要不然还可以看到墙壁上的洪水泡过的痕迹。现在你们到外面去看看,有的教室外墙还有当年水位的印记呢。"

  叶树开面无表情地听着何敏和他爸爸说话,这时,他想到的是早上起来看见妈妈嗷啕大哭的情景,他虽然无法体会妈妈当时的心境,但是他自己也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他曾经对改河造田满怀希望,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改河造田失败的一天,并因此对红枫村未来的生活信心十足,然而,这一场洪水把他心中的希望浇灭了,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让他一时还无法接受。叶树开想着自己的心事,对何老师父子的说话毫无反应,只顾一盆又一盆地舀水往外倒掉,这使何老师觉得有点奇怪,他问叶树开:"树开,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你家房子也遭了灾啊?"

  叶树开说:"我家的房子倒还是好好的没有什么事。不过,不单只是学校遭了水灾,全村的人都遭了灾的。拦河坝垮了,下游所有的田地都被洪水淹没了。我妈妈一早起来就哭,说大家今年恐怕都要挨饿了。"

  何老师一家三口几乎异口同声地"啊?"地叫了起来,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叶树开,半晌,何老师才说:"我们一早醒来就见家里进水了,顾不上出门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我还以为洪水进入学校是因为拦河坝截住流水的缘故呢。连拦河坝都被冲垮了,损失一定很大。树开,你妈妈没什么事吧?"

  叶树开说:"应该没有什么事的,我想,她是实在是太心痛那些粮食了。田里的稻谷已经黄了,要是没有这场洪水,再过几天,都可以开镰收割了。"

  何老师也叹气说:"是呀,真是太可惜了。"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完全停了,在村里走读的学生相继来到了学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了洪水冲毁拦河坝、淹没了"那沙"而且进入学校的情况,大家都到学校投入到清理受灾物品的劳动之中。

  叶树开帮助何敏一家把屋里的水都往外扫完之后,才到自己班级的教室看看,教室里也进了水,几个早来的同学已经用扫把将教室里的水都扫出来了,三合土铺就的地板上湿漉漉的,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受到损失。进入校园里的水渐渐消退了,跑道上的黄泥被洪水泡过之后十分松软,由于人们往来搬东西不停地走动,路面上泥泞不堪,一些还有积水的低洼地方简直就像牛耙过的水田一样稀烂,让人无法落脚。

  因为遭到洪水浸泡,学校只得临时放一天假,老师们带着学生们把各自班级的教室都打扫干净后,就让学生休息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