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伤途(4)


本站公告

    第二章:伤途(4)

  白少鱼浑身泥污和血迹,军帽早就不知丢哪儿去了,连头发和脸上也是血污一片,汗水从额头上成串滚下,在脸上冲刷出一道道径渭分明的小沟,露出原本娇嫩白皙的肌肤。侧头在肩膀上擦了一下脸上汗水,就算累得肺里如火在烧,腿也在发抖,那也要将那陷进脚腕深泥里的那只脚拔出来继续向前走。

  医护班的每个女医护兵,体力强点的单人背着个伤员,体力差点的两人抬个担架,谁也不能从她们手里抢去。没伤的官兵们谁来换她们也不让。虽说都只是年轻女子,但也是军人。既然没能力上火线去跟鬼子拼刺刀,那救活自己弟兄,背负重伤的弟兄撤下去就是她们的战场,那也得跟男兵一样在战场上死战不退!

  “白班长把放俺下来啊……求你了,别连累你们了!俺不活了啊……哇……”4排1班班长,本来壮实得跟牛一样的柳大驴拼命哭嚎。满头头发烧焦了,从头顶连在后脖子上起了一大片不住渗水的水泡,眼睛炸瞎了一只,两条大腿全都炸飞了,这样重的伤是个人都痛得不想活了。可他没法自杀,在战场上被炸晕了,醒来才知道已经躺在了野战医疗所,手边什么家伙也没有。担架不多,好在他胸腹没受伤,可以背着走,从白少鱼身上都挣下来两次,两次又被人合力扶到了背上。

  “我不累!”白少鱼弯腰抓着柳大驴两只胳膊,将其身子往上耸上了点,气喘如牛地向前又迈了一步,“兄弟,你不重!”是不重,一百四十多斤的汉子没了两条腿,现在连一百斤也不到,的确不算重,可有份重量却是压在白少鱼心里,如山般沉重。

  “呀!”柳大驴死命地一挣,从白少鱼身上摔到泥里,两手乱推地嚎道:“别背俺了,去救那些还有用的弟兄啊……俺废了啊……不活了……”

  背上的重量一下减轻,白少鱼身子一松懈就软倒在泥地里,立即又扑身上前抱住柳大驴放声叫道:“活着!你还能打鬼子的,不是废人!来,起来,咱们走!”柳大驴双手一推将白少鱼推开,嘶声嚎叫着别管俺个废人啊!双手抓起地上的泥就乱往头上脸上的伤口上抹,一手撕扯绷带,还一手抓起大把的污泥往嘴里塞去。白少鱼抢身上前惊慌地抓住他手,哭叫着说你别这样,感染了就完了!

  ‘啪’,柳大驴被一巴掌扇得头晕脑涨,立刻又被一只手猛地捏住下巴,还有个什么东西伸进嘴里。柳大驴下意识用力一咬,捏住下巴的那只手因为尽是泥水一下没捏紧,被其一下咬住了嘴里的东西,等意识到嘴里的是两根手指头时,同时看见的是熊无疾那张疼得扭曲的脸。

  食中两根手指已被咬出了血,十指连心哪!熊无疾跪在泥里,痛得连胳膊都在抖动。“咬啊?你个驴操出来的头孬货怎就不咬了?啊?”熊无疾抽出手指,啪的又是重重一掴在柳大驴脸上,手一用力又捏开了他的嘴,“给老子把嘴张开!”

  柳大驴嘴里嘴里塞满了泥说不了话,也不挣扎了,乖乖张开了嘴,呜呜呜地哭,一脸血污加上鼻涕和眼泪,糊得跟张地图一般。

  熊无疾虽是脸色发青,眼泪却不争气的往下掉,又将手指伸进柳大驴嘴里抠出一块块的污泥,带着哭腔地轻声骂道:“驴子啊,你还真是个驴操出的个货哪。白班长救活你容易么?她一个女兵背着你走了这么远容易么?啊?咱这些大老爷们看得都是心里抽抽的啊……别跟老子想着溜号,你这号的兵老子见得多了,有的是法子治你!想丢下咱这些弟兄,自个美美的谁上一觉?别想了,没门!咱还得一块儿打鬼子,老子拖也要把你个驴操的个孬货拖进战壕里,给你枪玩命的放。你要是怕了鬼子了,就替老子压机枪子弹,多压点,压快点。再不敢了,老子送你去兵工厂,做子弹,做炮弹,让前线弟兄有的是家伙跟鬼子干!这不就不是废人了嘛,啊?驴子,腿没了算得XX大个事?又不是XX没了!装两条义肢,你还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就你这身板,再牵头母驴来,你还能操出一窝子小驴,啊?……”

  柳大驴呜呜呜一个劲的只知道哭着,右眼流着泪,炸瞎的左眼里冒出的血水浸得绷带红透,看得人触目惊心,熊无疾将他嘴里的泥掏干净了也不知道嘴可以闭上了,白少鱼也是呜呜地哭着,绷带都用没了,只得抬袖子去擦他绷带上的污泥。

  熊无疾轻轻拍拍柳大驴的脸,“一天是老子新编7连的兵,一辈子就是老子弟兄,别他妈的丢下老子一个人溜了,啊?新编7连就没出过你这号没义气的孬货!白少鱼,你还行不行?”

  白少鱼用力点头,两人合力把柳大驴背在她背上,又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前走去。

  难民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还是木然地别过了头,在难民们心下觉得,这些当兵的打不过日本人,现在发神经搏同情顶个屁用?

  柳大驴眼神呆滞,脑袋随着白少鱼的步子一起一落,“白班长,别怪俺呵,俺是不想连累弟兄们呵……”

  白少鱼气也喘不匀,还是勉强笑着答道:“我要是受伤了呢,连长受伤了呢,你会嫌我们累赘么?什么是兄弟?兄弟就是能生死与共的人!不是么?”

  柳大驴久久没说话,突然右胳膊往回收了一下,勒得白少鱼一窒,没过会就松了点。柳大驴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了些,“白班长,要是不打仗了,你想干个啥?”清晰是清晰了些,但说话的声音却有点不太自然了,好象嘴里不时堵上些个什么东西。

  白少鱼迟疑了下,还是轻笑道:“我哪,当然还是当医生咯,当一个……能拯救天下苍生,所有受穷受苦的老百姓的好医生。”

  “俺是想呵,俺也不会个啥的,几年兵役服完了,拿了退伍费,俺怕是就回家种地了,可有两千多块哩,俺再多当两年兵,就够俺家里置上三亩地了,俺再辛苦两年就能买头牛,再过两年就能说个媳妇了,那小日子,在俺们村,可是美得哩!”

  “就是哪,柳班长,你说日本鬼子不打来多好,咱老百姓还有个太平日子过,你看你就更应该献出自己一份力,有多少算多少,把小鬼子从咱大地朝的国土上打出去!”

  “俺哪,想着村里的黑妞、二牛、旺生,就是那黑妞,在家时就老稀罕着俺哩,她爹不干,说俺家穷了,俺这一回去,可把他爹镇着哩!俺置了田,自己又有把子力气,俺……”柳大驴本来说得有点向往的憧憬,渐渐的讷讷没了声音。

  白少鱼一急,顿住了脚步,“柳班长,你怎么了!?”

  “也没个啥,俺就是想着哪,俺伺弄不了庄稼了……”柳大驴的声音里透出丝凄苦,也变得有些虚弱和无力。

  白少鱼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连长不都说了么,腿没了就没了,这证明你是打鬼子的英雄,等回去了,黑妞才是为你自豪呢!装两条假肢,一样能走能跳,还是能种地的。”

  “是吗……但愿还有那一天……”柳大驴的声音变得更虚弱。

  “别担心,咱大地朝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几百万军队,咱们要打垮小鬼子太简单了,用不了一两年就行。”

  “白班长,俺……”

  “嗯?”

  “俺知道……俺快死了……”柳大驴的头渐渐搁在了白少鱼颈肩上,好象无力再支撑重量。

  “别放弃!马上就到了,还有几步路就到桃园了,马上就送你去野战医院!”白少鱼情知柳大驴快撑不住了,心里一急加快向前走去,可一脚踩得太用力,被污泥吸住的陆战靴拔出来就更是费劲。

  “俺……白班长,你真的美着哩,俺们……俺们班的兵,都……稀罕着你哩……”柳大驴的声音更小了,就象是梦呓一样。

  “谢谢!”白少鱼呼呼喘气,泪水淌下脸庞,用力拔出脚又踩得更深,可却越走越快。.

  “俺……俺也稀罕你,就是你……太凶了,俺只敢……老远偷偷……看你……”

  “行!以后对你不凶了啊,再也不凶了!振作点,跟我说话,别睡觉,睡着就醒不来了!”

  “俺……有个最后请求……不敢说……”

  “说!什么要求都可以,我都答应!说吧,我答应!”

  “那俺……俺说了?”

  “说!不准睡觉,继续说!”

  “俺……其实连黑妞的手……都没拉过……她也不稀罕俺……俺这辈子都没敢碰过女子……身子……”突然柳大驴的头在白少鱼后肩颈上一搁,没了动静。

  白少鱼猛地站住,颠着背后柳大驴的身子大叫:“别睡呀!继续说话,别睡!!!……”

  柳大驴清醒了点,讷讷的声音小得象蚊子一样,“俺……能不能让俺摸一下你的胸脯……就一下,俺死……都愿意了……”

  白少鱼身子一震,不停的轻轻发抖,还是个大姑娘,让个年轻男子摸自己胸部?白少鱼使劲地一咬牙,身子也不抖了,音调轻松地说道:“成,我答应,但你不准睡觉,不准死,你答应么?”又往前走去,声音平静,脸上的红晕却连血污也遮不住。

  “俺答应……”柳大驴轻轻说着,右手慢慢松开了白少鱼的脖子,慢慢往下移动。

  白少鱼不看,也不去想,脑袋里只是:走快点!再走快点!他快撑不住了!!!

  柳大驴的右手移动得很慢,才到了白少鱼肩膀就渐渐不动了,过了好一会也没再动。突地,他的手又动了,一下掉在白少鱼身前一摆一摆地摇晃,随着她的脚步摇晃。

  白少鱼不走了,因为不需要走了,只是看着那只手:柳大驴已经死了,死因却不是重伤,而是右手手腕上鸡蛋大的一个烂洞,那是他自己用嘴咬出来的一个伤口,先咬断了手筋,再咬断了血管……

  ‘扑嗵’,白少鱼无力地松开了手,柳大驴的尸体掉在泥水里溅起了大片泥花,溅了旁边两个难民一身。难民默默看了一眼,眼里终于不再是木然,终于流露出一丝哀伤,因为人能活着谁想死?这个没了双腿的兵,正是为了他们老百姓才在战场上拼命杀敌才受的伤,痛得受不了了才死……

  白少鱼缓缓转身,虚弱的双腿无力地软倒下来,跪倒在柳大驴身旁,呆滞地瞧着他的脸。

  全是血污的脸上带着微笑,微张的嘴里全是血和泥,柳大驴为了怕被人发现流出的血,自己用嘴吸干了自己血管里的血。他终于还是不愿连累战友,自杀了。

  自己咬断手筋,咬断血管,吸干了自己重伤后仅剩的那点血,这该是多大痛苦?可柳大驴却平静地做到了,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用最痛苦的方式,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还只是柳大驴一个,战场上还有多少与他一样的年轻战士,受了重伤,可是不愿拖累战友,悄悄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或许他们不象抱着炸药包跟日军坦克同归于尽的同袍那样死得轰轰烈烈,但,是个人就敢杀人,是个战士打红了眼就敢跟敌人拼命,可又有几个人敢杀自己?那需要更大的勇气!日本人……日本人不来他们就不用死!

  白少鱼呆滞地看了很长时间,突地拔出自卫手枪对天空啪啪啪搂光了弹夹,伴着枪声的是凄厉地狂叫:“老子操你日本鬼子的奶奶!!!”

  周围的难民猛听见枪声吓得乱成一团,熊无疾跟几个军官呱唧呱唧踩得泥水四溅的跑到前面,一见地上柳大驴右腕上的伤口,再看看跪倒在地嘶声嚎哭的白少鱼,什么都明白了。熊无疾摇摇头,深吸一口气仰面向天,泪水无声地淌满脸庞,“驴子啊……你他妈的还真是个驴操出来的个……兄弟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