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造反派”在机关有了一些势力,这批斗会就越来越升级。批斗的对象也走马灯样的换,有些人上午还在批斗别人,下午自己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批斗对象。一些过去细小的事,一句不经意的话,也成了批斗的理由。秘书长王可在上次组织“忆苦餐”时说,“这忆苦餐吃得好”,本意是说这忆苦餐活动组织得好,但如今却成了大问题,“造反派”硬说他的意思是“这忆苦餐很好吃”。每次批斗会上这都是一个重磅炸弹,为这句话他没少吃亏。我们细伢子也觉得他是该批,那么难吃的东西,他居然还说吃得好,而且还让我们连吃两餐!
我真正不能理解的是吕爹也挨了批。那天,机关里在球场里开批斗会,与平常不同,这次的斗争对象不是干部,却是守传达敲钟的吕爹。我出于好奇也钻进人群去看热闹,只见球坪中央放了一张方凳,吕爹胸前挂了块大牌子被人押出来后,低着头站在了方凳上,一些造反派和红卫兵围在他身边批斗他。有几个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国民党伪兵,仇视解放军,要他老实交待动机。吕爹开始并不服气,脾气还有点犟。他用那四川话说:“我不是国民党伪兵,我是被拉壮丁当了他们的伙头军,不是兵,晓不晓得?我是贫农出身,是贫农,晓不晓得?我不是国民党伪兵!”后来有人说,“你摔解放军的帽徽领章,是不是仇视解放军?”听那人这样一说,吕爹楞了一下,接着脸色开始发白,头上开始冒汗,态度一下子老实了许多。在那些人的追问下,他承认确实摔过帽徽领章。那是早两年的事,我当时在场,知道这事的过程。那次,吕爹抓了个小偷,这小偷穿了一身军服,帽徽领章一应俱全,也不知是不是真正的军人。那个年代人们对解放军非常崇拜,机关院子里常有些军人来办事,机关干部对他们热情有加。这也影响到我们细伢子,只要看见身穿军装的人,我们这些细伢子都会跟在他们身后大声叫解放军叔叔好。可是,那一天我们遇到的“解放军叔叔”却神色慌张,我们叫他后,他不但不答应,还加快步子往外走。这引起了吕爹的怀疑,便拦着他询问。一问,那人更紧张,话也不答就想从吕爹身边跑过去。吕爹一把抓住他,大吼一声抓小偷,办公楼有几个人闻声赶来,一起围住了这人。后来人们从他身上的挎包里搜出了一双胶鞋、一只闹钟,那人承认这些是他在院子里偷的。吕爹对小偷疾恶如仇。他揪住这小偷的领口,把他拖到了旗杆的台阶上,顺手把小偷的帽徽领章摘了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之后,吕爹大声对小偷说,你根本不配当解放军,还用他那四川话骂了一大堆脏话,把那小偷骂得狗血淋头。现场的人都说吕爹做得对,好像还得了王可秘书长的表扬,说他警惕性高。这事对我们细伢子有不少负面影响,当时解放军都被称之为最可爱的人,可是最可爱的叔叔里面怎么会有小偷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有人查出吕爹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伙头军,就记起他摔解放军帽徽领章的事,机关里造反派一联想,他这不就是仇视解放军么?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伙头军,就问二哥,二哥说伙头军就是军队里煮饭的。说吕爹是国民党伪兵,除了用四川话骂脏话有点像外,其它,我怎么看也不像,他平时工作相当负责,敲钟从没误过点,对我们也相当好呀。
最有意思的是,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组织经常散发传单,宣布开除某某的党籍,撤销某某的职务,俨然他们就是党委组织部。有人上午还上街散发传单,下午开除自己的传单就印了出来。一段时间,这些传单在大街小巷满天飞。我觉得上街看人撒传单非常好玩,撒传单有几种方式,一是手里拿着一大叠传单,拦住路人见人就发,颇有点像现在市上散发房屋销售广告;再是抱着传单从人群中飞快地跑过,边跑边叫喊传单的内容来引起路人的关注,然后将传单不停地抛向空中,人们这时就会伸手去抓空中飘来的传单;三是从临街的楼房上向街上抛洒,人们望着突然从天而降的传单大都会去争抢。那时,我觉得后两种办法散发传单特别壮观,看着传单像雪片一样在天上慢慢飞舞,落向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在传单将要落地的时候,人们争相伸出手来抓住它,真还有些诗意的浪漫。相比之下,前一种方法真是索然无味。当然,后来还有一种更高级的,就是用直升飞机,这种方式可能只有军队才用得了,很少见。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两次,虽然抛的高、数量大,但传单在天空中飘飘洒洒的时间太长,落点也太散,接传单的人远不如上述三种方法踊跃。
这时,机关其实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大人们忙着抄家,抄办公室,开批斗会。学校已经停课,我们细伢子基本上没有人管了,一下子变得相当自由。有时,办公室被抄后,既没有锁门,又无人值守。我们这些孩子整天无事,自然也趁机跨进这些平常难得一进的办公室。一天,我和邻居木木等几个细伢子,在一间敞开的办公室里拣了一大堆散落在地上的废纸、废传单。原本是想拣了来做练习本子的,可是,木木出了个主意,他对我们说,把这些废纸按传单样折好,拿到街上当传单抛撒,我们也过过撒传单的瘾。他这主意一提出就得到我们几个的热烈响应。说干就干,我们在办公楼前把这些废纸一张张按传单样折好,然后揣在怀里,兴冲冲地来到南正街上。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当时小城的中心,繁华、人多、热闹。这段时间很多人在那里看大字报,还有些人三五成群在那里辩论、演说,整个路口挤满了人。看到这场景,我们决定同时朝一个方向起跑。稍作准备后,木木一声令下,我们从人群中一路跑过去,大声呼喊撒传单了,就把这些废纸抛向了空中。人群中突然拱出几个细伢子撒传单,辩论和演说都被短暂地打断,人们的注意力转向了空中飞舞的传单。大家像往常一样,都伸出手来抢这些“传单”,接到“传单”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一看才知道这是我们的恶作剧,有人也骂骂咧咧扬言要抓我们。可是,等他们打开看时,我们早已跑得很远了。看着他们拿着废纸生气地骂我们的样子,几个孩子在远处偷偷乐开了怀。回到机关,我们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没有抛完的废传单,坐在地上拆开了看。不看不要紧,一看我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剩下的几张都赫然写着:原县人事科长郑某被开除出党。郑某就是木木的父亲,这传单在一个多月前散发过了,是一个造反的红卫兵组织弄的。这些没有撒完的当废纸扔在了办公室,不料让我们给拣来又当新传单撒在了大街上。木木看了传单后满脸晦气,见我们笑得前覆后仰,他也只得苦笑几声。在我,心里却有一丝快意,我终于也算报了“一箭之仇”!
我跟木木的关系时好时坏,几个月前的一件事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到了冰点。那一天,他母亲带着木木的弟弟来到我家向我父亲告状。她指着木木弟弟脸上几处流血的地方,说这是我用刀划的。父亲听了不由我分说,当着他们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两耳光。我本没有划,就很不服气,大概还骂了木木的母亲,说她乱怪人。父亲见我这样不服管就更来气,又接着打我,谁知越打我越不服气,导致父亲越打越凶,直到我的脸给打肿了才被人劝住。父亲打我时,我不跑也不哭,倔强得像头牛,这也让父亲下不了台。妈妈下班回家后,见我的脸肿得像包子就问原由,这时我才十分委屈地哭着把事情说了。妈妈带我找到他家,察看了木木弟弟脸上的伤痕,发现他脸上只有指甲抓的痕迹,没有刀划的印子就追问木木,让他把事情的真相说清楚。木木此刻没法抵赖,只得说了实情。原来他弟弟的脸是他们兄弟俩打架时木木自己抓的。弟弟的脸抓破了木木耽心回家要挨打,他们见我曾玩过一把削水果的小刀,便撒谎怪到了我的头上。木木的母亲是乡下妇女,听说我用刀子伤人,心想这还了得就马上找到我父亲来告状,让我不明不白挨了顿冤枉打。那段时间,父亲不知什么原因变得暴躁起来,容不得有人来告状,对我和哥哥比过去凶多了。这次“事件”后,我与木木他们“断交”了。“邦交正常化”是在彼此的父亲挨批斗以后,细伢子也深知“同是天下沦落人”的道理,大家才忘了前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