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也是细伢子歌唱的季节,春天的花朵简直是细伢子的歌唱催开的。
那年,一首《五月的鲜花》红遍了大江南北。这是一首合唱歌曲,我们在老师的指挥下把这首歌唱得感情丰富,极有韵味。我喜欢这首歌,在学校里唱,在放学的路上唱,回到家还唱。大哥说,这歌其实非常简单,把基本的音阶变化了节奏倒过来唱一节,又顺过来唱一节就成了这歌的主旋律。他这一说,二哥和姐姐一下全明白了。我还小,当然只是似懂非懂,不过却感到了歌唱的神奇,七个音符稍加变化,就能唱出这么美妙的歌来,这唱歌实在是太好玩了。从此,我就特别喜欢上了唱歌课,除了在学校里学唱歌,回家还跟哥哥姐姐学。我唱着歌儿去上学,唱着歌儿回家,这路上总是飘着我们清亮的童声。
歌剧《江姐》那年也红了,全国大小剧团都在上演这出歌剧,票房早该创了吉尼斯记录。县剧团这时也在排演《江姐》,不久要在县城公演。姐姐知道后,还和几个同学去剧团抄写剧本和歌谱,她们很快学会了《红梅赞》。回到家里,姐姐又教我们唱。于是,这个春天里,《红梅赞》就在家里经常成了我们兄弟姊妹的合唱节目。姐姐还不满足,写信给在上海住院的父亲,让他给买本《江姐》的剧本带回家。姐姐说,歌剧《江姐》既好看,又好听。她看了剧团的排演,非常好,很快县里就要上演了。经她这样一说,我们几个天天都在盼县剧团早日上演歌剧《江姐》。
《江姐》还没上演,根据小说《红岩》改编的电影《烈火中永生》却抢先在县城上映了。学校马上组织我们去看了这电影。记得看见江姐他们在牢狱里坐老虎凳、钉竹签、被拷打时,电影院里我们是哭成一片,叛徒甫志高一出现,则是一片叫骂声,最后大家齐声高喊“打死他,打死他!”。我现在还弄不明白,为什么那时的孩子特别会创作,电影看完没几天,就有人编出了儿歌,而且风行一时。到处都有些女同学边跳橡皮筋,边唱着“叛徒甫志高你往哪里逃,双枪老太婆把你抓住了,你为什么要叛变,你为什么要叛变?叛变革命,江姐牺牲了”,这歌词应是现编的,曲调却是套用江西民歌《八月桂花遍地香》的。
日子过得真快,真像是一首歌没唱完就到了暑假。父亲从上海回来了,他给全家每人都带了点东西,还带回一本小说《红岩》。给我带的什么,我早已淡忘,大概是什么零食吧。但给姐姐的,我们几个都羡慕不已,心里甚至有点嫉妒:父亲有些偏心。她的是一本歌剧剧本《江姐》,一双尼龙袜。这剧本成了她的宝贝,碰都不许我碰,她怕我的小手把它弄脏了。至于尼龙袜,当时的稀缺程度决不亚于现在的貂皮大衣,小城大多数人还从没见过。所以,这两样东西让我刻骨铭心,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终于,县剧团的歌剧《江姐》也在暑假里上演了。这在小城是件盛大的事情,演出地点在群乐大剧院,听说首场演出地区和县里领导都去看了。那几天群乐大剧院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开演之前,门口总是聚着一大堆一大堆的人群,等着有人退富余的票。一有人到剧院门口,等着的人马上就围了上来,看有没有多余的票退。姐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张戏票,让大哥和二哥带我去看。她说她也去,不过她不要票就能进去,这让我们觉得很奇怪。那天,我们兄弟姊妹早早地吃了晚饭,一起出门去剧场,我和二哥还带了弹弓手枪和好多纸做的子弹。可是到了剧院门口,姐姐就不见了,我们也没管她,反正她没票。入场后,我们发现机关里还有一帮细伢子也来了。于是,开演的铃声响后,我和二哥就把大哥扔在了座位上,自己则和机关里的那帮细伢子趴在了乐池边。那里离舞台近,看得更清楚,其实孩子们主要还有个目的:要用弹弓打叛徒甫志高。戏开演后,只要有“甫志高”出场我们就会拿出弹弓瞄准,但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舞台里离我们太远,我们的弹弓射程有限根本打不到他。于是,我们只希望他能站到舞台边上来,就都趴在乐池边不走,在那里等待着机会。终于,演到双枪老太婆审判甫志高时,双枪老太婆占驻着舞台中央把“甫志高”逼到了舞台边。机会难得,我们立即兴奋起来,同时掏出了弹弓手枪瞄准“甫志高”一顿猛烈射击。只见“甫志高”突然用手捂了一下脸,但很快又放了下来。这时,几个工作人员跑了过来把我们从乐池边赶走,可能是他们看见了我们手里的弹弓。我们离开乐池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还想趁那几个工作人员不注意时再去那里。可是,这几个人赶走我们后就一直守在乐池那里,让我们再也无法靠近。看完戏回到家,姐姐说,今晚演出时“甫志高”被人用弹弓打中了,脸上还起了一个大坨。我和二哥几乎是同时问: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也去看了戏呀。我们一脸的不相信。但我们都争着说:那是我打中的。姐姐说,这就不对了,戏里面的甫志高不是坏人,是演员,不能打。我们却想,你又不是演员,叛徒就是要打。
暑假一到,姐姐就初中毕业了。毕业后有几条路可选择,那时升学和找工作都不像现在这么难。一天,姐姐回家说,县剧团要招小演员,她好想去。大哥问,县剧团多少钱一月?姐姐说,十八块。那钱太少了,大哥、二哥同时说。我一听马上插嘴说,不少,不少,一点也不少。你天天回家吃饭,吃饭不要钱,怎么会少?说得大家都笑了。妈妈听了,对姐姐说,剧团就不要去了。你现在年龄小,还是要多读点书,不要总想着唱歌跳舞这些玩的事。要努力,还是继续上高中吧。姐姐有点想不通,父亲也说去剧团不好,以后还是要读大学好些。姐姐虽然一心想当演员,但得不到父母的赞成,也就只好放弃,同意继续升学。其实,这个暑假姐姐已经在剧团里打了几次杂,还在《江姐》里临时应急串演过几次群众演员。剧团已经看中她了,只是她一直瞒着家里。难怪她看戏不要票!
暑假快过完了。一天,姐姐兴冲冲地回到家告诉我们,她已经报考了县里的农业技术学校,话语里流露出一种很理想、很自豪的情绪。可是,父母听了都不同意。妈妈开导她说,学农业技术以后要到乡下工作,很辛苦的,你不合适去。学农对你以后的发展前途不太好,我看还是读高中,以后再考大学吧。姐姐一听急了,气恼地对妈妈说,我要去剧团,你不同意,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演员。我现在要学农,你又不同意,原来你还看不起农民。亏你还是党员、国家干部,自己也是农民出身,看不起农民,这不对,我就是要学农,以后就去当农民。她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妈妈怕邻居听见,就叫她小声点。姐姐以为妈妈理亏怕自己,就越发理直气壮。她不但不小声,还打开门要站到外面去说。妈妈气得不行,顺手给了姐姐一巴掌。姐姐一下子冲到外面,在门外昂首挺胸,对着操场上高声大喊,我就是要去学农,以后就是要当农民!要当一辈子农民!妈妈这时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干生气。好在那时操场上空无一人,姐姐的豪言壮语没有人听见。妈妈也不理她,随她在外面去说。姐姐喊叫了几句也不吭声了,但一个人怒气冲天地站在那里不肯进屋来。最后还是父亲当和事佬,左哄右劝才把姐姐拉进屋来。我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心想,姐姐那不屈服的样子,还真有点像江姐,只可惜她没有红毛线衣,白色的长围巾,不然就更像了。
注:坨,岳阳方言,疙瘩的意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