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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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外面,四人神色各异:马伏波面色沉吟,似另有心事,赵非涯嘴边始终带有讽刺笑意,又似甚为佩服,花胜荣是一直便满脸五体投地的样子,却又时时偷眼去看萧闻霜,只萧闻霜脸色最为难看,阴晴不定,嘴唇咬得紧紧的,又是不屑,又是愤恨,偏又极想保持住平日里那种心若冰清的气势,反显着极为辛苦。

  忽听娑娑声响,云冲波竟巷内走了出来。

  一瞬间,四道目光已齐聚在他身上,只见他发乱衣散,身上犹还抹着酸臭难闻的菜叶泔水,神色疲惫之极,连身子也有些佝偻,端得是憔悴非常,昨夜还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竟似突然间老了数十岁一样。

  只一双眼中,却还有火在燃烧。

  一言不发的,他与首先迎上的马伏波轻轻拥抱一下,便直直的走向萧闻霜。

  “对不起。”

  这便是他自巷中走出后的第一句话,盯着萧闻霜的眼睛,他说出了这三个字。

  (公子…)

  饶萧闻霜聪明非常,一时却也无言,只觉百感交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突然觉的眼眶微润,猛然自省起来,玄功忽运,已将两颗碧莹收住,却消之不去,在眼角结出了两点闪着些湛蓝光芒的冰冷,连忙又轻轻眨眼,将之挤的粉碎,方如若无其事般道:“公子这是说那里话…”却到底再说不下去。

  一边却冷落了小音,只她也真沉得住气,仍是立得轻轻款款,神色间若有若无的,并没甚么能教人看清的表情。

  马伏波虽不知萧闻霜何人,也早瞧出云冲波与之关系非比寻常,便走过来,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却喜赵非涯已道:“兄弟,吾已备有房舍可歇,你…”看看马伏波,续道:“还有这位先生。”又向小音笑道:“你也去吧。”便看着花胜荣,却不说话。

  可怜花胜荣此刻身似筛糠,汗下如浆,一张脸由红而青,由青而紫,由紫又黑,直已面若死灰,偏又连逃也不敢,只是眼巴巴的瞧着云冲波,却连一句乞怜的话也不敢说。

  云冲波愣愣看了花胜荣一会,忽然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只听“砰”的一声,花胜荣居然已经扑倒地上,在抱着头拼命的叫:“不要!贤侄,不要杀我啊…”居然全没听到云冲波在问什么。

  看着他,云冲波苦笑了一下,低声道:“算了罢,大叔,别再装了,你肯定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刚才,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良心从来都不会不安了,你其实从来都没骗过人。”

  “凡是上当的人,都是自己先希望被骗的,是吧…”

  喃喃的叹息着,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花胜荣的身边擦过,看也不看他的向前走去,两名赵非涯的部下忙过来带路,云冲波却又忽然站住,也不回头,只道:“大叔…你也来罢。”花胜荣如蒙大赦,赶忙抹了把脸,一迭声答应着快步追上去了。

  看着云冲波蹒跚而去,众皆无语,冥冥中,却似有人在笑。

  …这世上,最聋的是装聋之人,最哑的是卖哑之辈,最疯的是诈疯之徒,而,最好骗的,则总是愿意被骗的人。

  是谁,这样冷笑着在历史边上,把酒述说?

  可以看破的人,到底是未曾伤心过的世外智者,还是被伤透了心的尘世倦子?到底是拈花于台下,只微笑不语的永恒看客,还是生旦净未丑皆有其份,将百戏千折全都亲历的梨园名客?

  是谁?有谁?

  *

  目送云冲波远去,马伏波小音花胜荣皆快步追过,只萧闻霜?立不动,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

  自刚才,赵非涯双目如狼,却一直盯在萧闻霜的身上,竟似是对云冲波突然失去了兴趣,此时忽然扬声道:“来人哪!”两名亲兵应声而出,赵非涯又道:“去告诉石副将,挑五十名兵,备轻甲,都要最好的马!”说着看向萧闻霜,果见她已看向这边,神色微动。

  赵非涯驰然一笑,神色居然松驰的象个刚刚出浴的少年,道:“你用我的座骑好不好?”

  萧闻霜沉吟一下,抱拳道:“将军神目如电,在下佩服。”她本来皆以名字自称,但现在既现女儿身份,便不肯称名,而道“在下”。

  赵非涯歪歪头,看着萧闻霜笑道:“夜来新败,正当提升士气,吾为主将,不便轻动,云兄弟心绪未平,更不合适,当然只有偏劳萧…阁下。”

  两人一时无语,就听得脚步声响,金革撞击,却是五十名精锐士兵已应令而来,赵非涯扫视诸人一眼,指向萧闻霜,道:“这位是谁,告诉我。”

  那些士兵看萧闻霜一眼,齐声道:“吾等参见萧将军,将军有令,万死不辞!”

  赵非涯似甚满意,向萧闻霜笑道:“你只管差遣,便叫他们现在去死,也都一定从令。”

  萧闻霜拱拱手道:“将军治军有方,在下早已知道,军中不可相戏,此言不必再出。”

  赵非涯愣一下,失笑道:“好,说的好。”就将自己坐骑牵过,亲手付与萧闻霜,道:“此马性子烈的紧。”再无一言。

  萧闻霜翻身上马,吩咐军士们列阵随行,赵非涯却又忽道:“且住。”便走到马前,将手中的金槊“横江”递向萧闻霜,却不说话。萧闻霜不禁愣住了。

  那槊本挂在马上,适才赵非涯交马时自行取下,萧闻霜亦知此非寻常之物,并不意外,反是此刻,饶她一向机敏过人,也不由得愣在那里。

  赵非涯淡淡一笑,口气极为诚恳:“孤军陷阵,猛将不敢轻为,此槊实乃神兵,便该用于此时。”

  萧闻霜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右手接过横江,左手猛一提缰,那马长嘶一声,向城门驰去,那五十名士兵看看赵非涯,见他微微点头,便都将缰绳一抖,只听得马蹄声响若滚雷,向东门汹汹涌去。

  赵非涯面无表情,将双手负在身后,盯着一路远?的滚滚烟尘,许久也不眨一下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待烟尘渐落,方慢声道:“备马,上城。”几名一直垂手在侧的手下急忙张罗,转眼已牵过一匹壮马,赵非涯翻身上马,缓缓振缰,却忽然古怪一笑。

  (女人一旦愤怒起来,还真是可怕,今天早上的项人,可是要吃一个大亏了…)

  是时,不过卯半之刻,浮云轻荡,红日光华遍洒天际,端得是个风清日和,出郊踏青的大好日子。

  *

  “你想告诉我说,对方五十一人踏营,全身而退,却杀伤你们一百有余,连统军的者惕蔑千夫长也被杀了,是么?”

  背面而立,金络脑的声音极为冷静,连一丝怒意也无,唯其如此,正伏在下面的百夫长蒙力克却就更为害怕,怕得连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在瑟瑟发抖。

  夜中退出城外之后,金络脑将部队集中:他自漠北南越金州而来,欲行大事,一路逢人便杀,遇村即屠,终于无声无息的潜至宜禾城外,刺出这谋算已久的绝命一刀,却不料功败于垂成,竟被赵非涯于千钧一发之际率兵逆袭,竟又将他迫出城外。

  金络脑自幼知兵,所遇皆为明师,岂是寻常?虽因行事谨慎而遭赵萧所算,却不代表他心中没有“中计”的考量和“反制”的准备,事实上,甫一出城,他心中已有腹稿,点清兵马折损后便已布置,他此番南来携七大千夫长及自辖亲兵“怯薜军”三百人,计是七千三百精兵,一路上几无伤损,只有那夜伏击黑水军不能全功的意外之失,折了三百来人,夜来一番恶战,又损了七百来人--倒有多一半是折在后来赵非涯军的手里,尚有六千多人,便分兵四路,使者惕蔑,阔阔出,失吉秃突忽三名千夫长各引五百兵马分屯宜禾东,西,南三门之外,一来是监视会否再有如赵非涯军般的不速之客入城,二来也是不容宜禾守军尽集北门。自己则尽领余军下营北门,教士兵休息,自已细细察问各人夜来所见,只待对城中兵力心中有数,便要收拾军马,二打宜禾城--他此来实冒奇险,断不能在此延耽,自己自然明白。

  兵将皆息,他却彻夜未眠,先后询过数十人,他已明白,脱脱所虑果然中鹄,自己正是上了对手的大当--他倒也不在乎。便安排事宜,只待军马回气,就要依仗手中的优势兵力强取宜禾:夜来一番激战,他估算黑水军至少伤亡过半,士气当已尽溃,早已不放在眼中,只计算赵非涯一军而已。

  却谁料,兵马未动,却被他以为该当正是战战??,汲心于如何继续欺敌的宜禾守军反刺一刀,更刺得狠毒之至:既将自己的军心动摇,又使守城军民的士气大涨,纵然金络脑一向深沉练达,也不由得心中火冒,十分跃跃,颇想将这正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家伙直接击杀。

  本来金络脑分兵时已有布置:各路军马以火为号,飞骑传迅,但萧闻霜止引五十骑出战,那者惕蔑素来自负勇力,匹马前迎,结果三合即亡,所谓兵无将则乱,那蒙力克又非果决之人,竟然被萧闻霜杀气所摄,首先退入阵中,于是全军皆乱,被萧闻霜引军杀透阵形,又倒冲而回,全军退入城中,事实上,以当时情形而言,若不是萧闻霜此来只为立威,不求杀敌,赵非涯犹对北门外项人大军心怀顾忌,不敢动军,东门外项人部队极可能尽没于此役,再无片马能来面见金络脑。

  沉吟一时,金络脑终于下定决心,道:“脱脱。”一直待立帐外,早已十分心急的脱脱答应一声,便迈进帐来,金络脑此时已转回身,一双眼亮似星光,看向帐外。

  “你且去,如此行事。”

  *

  “二叔。”

  在赵非涯为云冲波安排的静室中,云冲波两眼空洞的睁着,向后靠在床上,马伏波弓着身,坐在床边的一张大木椅上。

  “爹…”

  苦苦的低呼着,云冲波的脸上又闪过一阵抽搐,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爹,三叔,四叔,五叔…他们,是不是完颜家的人杀的?”

  摇一摇头,马伏波哑着嗓子道:“你用不着知道。”

  “大哥有话,你不要想着为他们报仇,大将终归阵前死,他们都很知足了。”

  “过好你的日子,才是大哥唯一的念头。”

  “可是…”

  支持着从床上坐起,云冲波呆呆的看着墙壁,眼光焕散,一点神彩也没有。

  “二叔,我怎么能忘掉,怎么能就这样去过日子?”

  “我怎么能?”

  悲伤的声音,当中充满疲惫,云冲波无力的将头垂下,双手抱着头,绝望的看着地面。

  “我怎么能啊,二叔…”

  哽咽着,云冲波的眼中又有泪水盈满,不受控制的大滴落下,在泥土上积起一点一滴的小漾,马伏波亦觉心酸,以手掩面,并不答话。

  过一会,马伏波终是年长,硬撑着抹了一把脸,强作欢颜道:“其实冲波你也不赖的,我看这两个女娃儿都很不错,如果大哥见着,一定高兴的紧…”却又勾起云冲波心事,脸色更加惨白。却也想起小音说话,方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二叔说笑了。”却是一点笑意也无。

  马伏波又岂有心事戏谑这些儿女情事?只扯了一句,便说不上去,两人又无语对坐,一片死寂当中,马伏波却忽然想到:“那个厉害的女娃儿刚才没有跟来,却不知到那里去了…”方省起:“另一个女娃儿可一个人坐好大一会了,莫冷着了她…”始想起要出去招呼一二,却听到脚步声响,流星而来,也不先敲便推门而入,犹是一身血染轻甲,右手宝剑尚未入鞘,左手还提了一颗人头,两眼圆睁,尽是震惊不信之色。

  来者正是萧闻霜,向马伏波一抱拳,她道:“马二…”却犹豫了一下,方道:“马将军。”

  便听得裙佩轻响,一道身影自门外转入,向马伏波轻轻一福,道:“二叔。”早换来萧闻霜一道凌厉眼神--却也吓不着小音。

  招呼一声,二女便同时看向云冲波,倒是谁也不理会谁,便连小音一向小心多礼的人也没有问侯萧闻霜一声。

  犹豫了一下,萧闻霜方道:“公子,这个城守的事情,你是不是不想再和黑水人掺乎了?”说着便将手中人头举起,道:“这是项人头目之一,我刚才在东门外杀的。”

  又道:“城中兵力虽少,但集中于北东两门,该守得住,公子既然累了,咱们就别再管这些烂事了。”

  *

  “城外的项人开始移动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赵非涯微微沉吟,又细问了几名,便将讯卒挥去,始转回身,向内屋轻笑道:“你度的倒准呢。”

  只听里屋转出轻轻笑声,正是小音,道:“此兵家正理,有何难测。”

  自天亮起,西南两门外的项人开始起营,缓缓汇向东门,同时,亦有三百来人的精兵自北门外项人阵中分出,驰向东门,城上守军依照赵非涯的命令,没采取任何行动,只是静静观望而已。

  “现在的西南两门已经完全空出来了,项人主力大约四五千人仍然驻于北门,跃跃欲试,其余的部队大约是一千五六百人的样子,都在东门外面。”

  “没有可靠的副将,就是这么头痛吧。”

  说着很悠然的话,小音笑道:“如果对部下的能力有信心,本来应该分出一半左右的部队在已被打破过一次,城防皆废的东门外面,与北门主力呼应,同时攻城,将本就不敷使用的城守军压迫到一个极限,再设法寻找出可以突破的弱点,但现在,他却只敢在东门配备上这样的一点兵力,很明显,他根本就没寄希望于这一侧,这种集中,只是怕了咱们萧大姑娘的厉害,担心被各个击破而已。”

  说着,她的声音忽转低柔,变得轻轻巧巧,又极是温柔。

  “咱们赵将军费这么大力气想要收服云冲波,又示好萧姑娘,是不是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呢?”

  赵非涯冷哼一声,却道:“你有什么想法?”

  小音低笑道:“想法?我们女人家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妇人心肠罢了。”

  赵非涯沉默许久,却道:“想和我谈条件?”声音中居然隐现怒意。

  小音只一笑,正要说话,却被赵非涯一语截断,铮声道:“我不是牧风,算计该做的事,我却不一定做,自讨苦吃的事,我也不一定不做。”声如铁石,威煞之气潜侵,小音顿时噎住,过一会,方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啦。”

  才道:“依我之见,要将他们的互信拆开,绝非一日一事可行, 不妨先如此如此…”

  此时天光早亮,但两人隔帘密议,门窗尽掩,室内几无光亮,端得是十分黑暗的一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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