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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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禾城,甚至从它还叫作哈密的日子算起,就从来没有见证过这样的夜晚。

  这一夜…是这样的黑,这样的长!

  这一夜,是那样的匪夷所思,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那样的粗暴或是奇怪。

  睁大着眼睛,它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破坏,被燃烧,看到自己目前的主人黑水军在节节败退,看到似乎是准备成为新主人的项人将城防突破。

  它也看到,第三方的势力,人数最少的一支军队,被那叫作赵非涯的首领指挥着,竟然又将项人们逐走。

  它又看到,还在战事方艾的时候,第三支军队中似乎已有了轻微的内讧,那个名为萧闻霜的年轻人,竟然刻意的向赵非涯进行着攻击。

  它还看到,正活动在城中的,还有很多没法归属入这三个方面的人,掩藏住身份行走在黑暗当中,虽然没作甚么,但他们却确实有着左右最后战果的能力。

  当夜晚行将结束时,宜禾城终于看到了战事的消退,看到项人象潮水一样又从它里面退走。

  可,血却仍在流,敌意和谋略仍在继续。

  它看到赵非涯毫不客气的亮出禁军腰牌,将黑水军守将领怒斥后当面斩杀,宣布自己已将此城接管,以及萧闻霜做为自己的副手,应该享有只次于自己的权力,应该指挥和掌握城守的每个细节。

  它看到完全没有准备的两人,首级虽失,身尚未倒,两腔血泉喷出尺来高,将堂前染的一片鲜红;看到赵非涯按剑血中,睨视号令,教各人皆回营整点军伍前来报效;看到那些亲随竟没一个敢于造次,尽皆跪伏于地的表示服从;看到赵非涯随即便亲持两人首级而出,示于黑水残军及城中百姓,更言自己早知项人有异谋于此城,特引轻骑先缓其急,大军随后便到,只消撑持数日,那时里应外合,便是大胜可期。

  它看到,满城军民都被赵非涯这番话说的精神大振,一个个欢欣鼓舞,;看到赵非涯跟着便号令连连,教将城中健壮男子编列入伍,助守城头,又教妇?皆领差造饭;又看到一干里长无不是诺诺而退,周围百姓也皆跃跃,并无一个叫苦抱怨,各各领令而退,一路上尤在议论不休,都说大军将至,项人必亡,有十分快活说话不提。

  它还看到,当人群散尽时,出现在萧闻霜与赵非涯之间那完全谈不上是友好的对话,萧闻霜诘问着赵非涯的谎言,赵非涯则以“诡语而振军心,此法古已有之,非吾爱诈,不得已罢了。”的大笑来做回答。

  以及,犹豫了一下,萧闻霜终于未问赵非涯为何会在刚才将军权突然分配到自己手中,转身而去。还有,则是带着奇异笑容的赵非涯,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它还看到,意外带来惊喜,惊喜带来崩溃,崩溃又带来混乱,将明里暗里的很多人都卷扯进来的混乱。

  …长夜,长得看不到头的夜,夜很黑,令人绝望的黑,夜又是红的,血染成的红。

  还好,再长的夜,也终归要让位给黎明,“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到底只是一些儒生的大言。

  太阳升起来了。

  一视同仁的,他将光热均分给正持戈城头的守卫者和正狼视城下的攻掠者,在他的眼中,这两造并无不同。

  蜗角国斗,伏尸数万,但,看在人的眼中,触氏抑或蛮氏又有什么不同?

  太阳是温暖的,是普照大地的,是无所不在的…至少,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宜禾城中,偏北城的一处死巷,虽然太阳很好,也很慷慨的释放着光热,却怎么都透不进这巷子。

  “爹…”

  轻轻的喃语自巷内透出,一丝哭腔也无,却颤抖的比任何恸哭都让人心战。

  巷外,箕坐着面色若僵的马伏波,粗大的双手抱着垂下的头,谁也不理,只是默默的守护在巷外。

  稍远一些,是此刻更应该出现在城墙上的两人:已在稍早些时候被赵非涯当着所有军官之面高声宣布了将成为军中的二号人物,可以代替其指挥城防的萧闻霜,以及发出这令包括萧闻霜在内的所有人均目瞪口呆之命令的赵非涯。

  再远一点,是脸色白的比任何人都厉害的花胜荣,小音也在,满眼都是担忧,一双眼流盼来去,只是盯着营门在看。

  不止一个人曾尝试过去和云冲波勾通,可他却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愿,更以无比坚决的姿态将刀气挥出,击向每一个试图走进巷内的人。

  …如果是马伏波的话,也许会有不同,可是,他却如云冲波一样,始终僵硬着在那里,一言不发,很明显没有任何和别人勾通的欲望。

  (这个人,竟然还活着…)

  已不知第几次扫视过他的身影,萧闻霜在心中默默估计着。

  虽然与马伏波或是云冲波都还没能有任何交流,却并不妨碍萧闻霜推断出马伏波都告诉了云冲波些什么,事实上,花胜荣的那套鬼话从来就没有令她相信过,她此刻真正感到好奇的,是马伏波为什么能够活着坐在这里。而她最为关注的,则是能否先和他达成某种交流,从而至少让云冲波有一些回应。

  诸人当中,此刻最为焦急的便要数萧闻霜了。

  数度尝试,但询问得不着回应,传音似泥牛入海,直接的闯入却只换来凛冽的刀气,强大至令她也不敢硬接,又不愿冒着伤到云冲波的风险出手,只好向后退出。

  (公子,公子,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你怎么伤害自己,一切也都已不能改变,振作起来吧,你不可以就这样倒下的…你不能这

  样啊!)

  虽然没有任何回应,但萧闻霜仍在固执的一遍一遍向内传送着她的心语,她知道,现在的云冲波有办法感应的自己的思考,她也希望,这至少能令云冲波有所回应。

  …那怕,那只是更强的一刀。

  和萧闻霜一样,赵非涯也对云冲波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城防布置到一半时听说云冲波有变,他便将之交付手下,自己飞马赶来,他却不若萧闻霜般有所收敛,当云冲波出刀时,他也毫不客气的挥动腰间佩剑还击,但结果却一样:还是被逼至不能立足,只好倒退出来。却也没有闲着,戟指巷内,在大骂不休:

  “云冲波,你这王八蛋!你他妈的还是不是男人?!”

  “什么事情?!象条死狗一样躺在里面不敢见人,他妈的不见人就能解决问题,这世上早就他妈的没有问题了!亏老子还看你是条好汉,没想到一遇上事情也和那些没种的龟孙子们没球两样,真他娘的,有种你就出来,他妈的不服气就陪老子打一架,也好过在黑巷子里装死…我骂你这么久,你到底听见没有?!”

  面色涨得通红,满口的污言秽语,一身的气急败坏,若果说赵非涯有想过要破坏自己形象的话,他现在便已大获成功,可是,这个样子的他,却令萧闻霜不禁动容。

  (这个人,是真得很关心公子啊…)

  但,都没用。

  骂也好,劝也好,都换不回那怕是一丁一点的回音,那条黑洞洞的死巷,就象是一个无底的暗渊一样,把任何投射向它的感情都默默吸收进去,却不肯反馈出那怕是一点的光。

  中间,花胜荣几次都左顾右?,似乎有想跑路的意思,却总是迎上了萧闻霜冷冰冰的目光,只好讪讪的笑着又站直身子,边顺手抹抹额上的汗。

  这个样子过了许久,终于又有人决定要采取行动。

  轻轻的,向前踏出,才刚刚第一步,赵非涯和萧闻霜的目光已齐刷刷扫来,便连一直抱着头在巷口沉默的马伏波也似有所觉,将头抬起侧过,投来一道诧异的目光。

  三大强者皆有第八级修为,目光似实若虚,交汇一处,直若连火也要点起来,小音立身其冲,却只是淡淡一笑,视若无物。

  轻轻款款,她走到萧闻霜身前,深深一福,方直起身来,盯视萧闻霜双眼,静了一下,忽然道:“请姐姐见谅。”

  萧闻霜面色一凝,尚未开口,马伏波赵非涯已同时动容道:“什么?!”

  …一边,是暗暗撇嘴的花胜荣,心里面嘀嘀咕咕,道:“拖了这许多日子,早就该开戏啦…”

  莲步点点,终于移到了巷前,小音轻轻欠身,道:“公子,我进来了,请别杀我。”说着已向内进去。

  刀声,血溅声,乃至惨呼声…果然没有响起。

  “她太弱,弱到云兄弟没法出刀。”似有所悟,又似觉得很好笑,赵非涯只手抚着下巴,这样的说着,一边,萧闻霜的脸色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仍得不着安静。

  看她一眼,赵非涯又笑道:“你居然是女的?”萧闻霜面如沉霜,欠身道:“在下实有隐情,故易钗而弁,请将军见谅。”

  赵非涯大笑道:“谅个甚么?我凭什么责你?”跟着又道:“吾令出如山,决无更易,你仍是此际宜禾城中的二号人物,我所有部下都会听从你的号令。”便摆摆手,转过身去,竟不再理萧闻霜。

  当小音踏进巷内时,一时间竟什么都看不见。

  静了一下,她在心中默默数数,再睁开眼睛,方习惯了些,便能看见前方,一片黑糊糊的垃圾当中,卧着一条人影,虽还在七八步外,却也能嗅到那股子恶臭。

  其实,这巷子原不是多么黑暗,她进来时又未将门掩死,但,正弥漫在这巷内的一些东西,却就令阳光似乎也不能透入,令她在一进门时,便也开始觉得心中压抑起来。

  (郁乎其内,便形乎其外,果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心中思索,脚下不地,直走至离云冲波只有步余时,小音方轻轻停住,拜倒在地,道:“请公子救我。”

  巷子本无门户,小音又未刻意压住声音,里面说什么外面都听的明白,别说马萧赵三人,便连花胜荣也清清楚楚。三人都莫明其妙时,花胜荣却大有佩服之意,心道:“这小娘皮,还真是厉害…”不觉又偷看萧闻霜一眼,心下忽然大乐:“这凶婆娘可算是杠上只硬角啦…”

  花胜荣心中多少龌龊念头,三人自然不知,更没谁有心理会于他,三人形容一般无二,都是目光炯炯,盯着营门不放,全神贯注的去捕捉其中流出的每句说话。

  “…救你?”

  带着一种几乎是无力的感觉,云冲波慢慢的将自己从地上支持起来,木然的看着小音。

  “我吗?”

  没有回答,小音只是轻轻点点,一双妙目定定看住云冲波,当中全是信任托付之意。

  “我吗?”

  嘴角划出讽刺的笑,云冲波支着身体的手臂一松,又向后跌倒,无神的眼睛大睁着,呆呆看向对面的墙壁,那涂满脏东西的墙壁。

  “算了吧,你也会被我连累的,说不定还会害死你。”

  冷冰冰的态度,却阻止不了小音,反而又向前进了一步,将身子伏的更低,双手伸出,按在了云冲波的手臂上。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过一死,也好过流落异乡,生不如死。”

  云冲波微微一震,似被她的说话打动,却仍没开口。

  手上微微的用了一些力气,抓进了云冲波的肌肉里,小音的眼角竟已有珠泪渐盈。

  “我早就想死了,可又不敢,也不甘心。”

  “我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虽然是庶出,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也知道女子当守的道理,沦落至此,我早该死了。”

  “可我真得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完了。”

  “而且我偷偷的算过一次命,人家说我命中还有贵人星照,还有洗净污尘的一天,那几乎是我唯一的希望。”

  “那天在河边遇上公子,我真得很开心,我知道我的贵人来了,我知道公子就是我的贵人。”

  “我知道,我的罪孽快还清了,很快,我就能回家,能忘掉这些恶梦了。”

  颤抖着,小音已渐渐不能自持,声音中开始杂入抽泣,泪水也开始将云冲波的胳膊打湿。

  “所以,公子,你一定要好过来,你不能这样,你是小音唯一的希望,你要保护我,你答应过要送我回家,如果你完了,小音就也完了。”

  “我…我真得需要你,公子,求求你了,出去吧,笑一笑吧,求你了…”

  说到最后,小音已完全泣不成声,一颗臻首埋在云冲波胸前,哭得肩头颤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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