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勒佛式的笑脸，某市最大的‘单身汉’？”
苏格胜的冷笑声在房间内回荡，踱了几步，停脚斜眼望唐少阳说：“别再遮遮掩掩了，少阳，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讲的弥勒佛，是当县县委书记邹民，最大的单身汉，是A市一把手龙向平，对吗？”
soudu.org“对，苏叔，就是邹民和龙向平。”唐少阳点完这两个名字，扭头朝窗口，看向远处高高耸立的微波收发天线，那是《省际日报》报社的楼顶。两小时前，在那栋楼里，他不敢想象，自己有勇气讲出这两个名字。
“你好，请问沈小可在哪儿办公？”
走进用隔板分成小方块的半开放式办公室，唐少阳想起苏丹对高考考场的报怨。苏丹的原话是：“考场应该像写字楼那样隔开。”这话不无道理，古代的科举考试，就是这么隔开的。苏丹参加高考，发现有人偷看邻座的试卷，不敢检举，过后报怨。唐少阳奇怪的是，他打听完沈小可的办公处，那些隔板后面，露出一双双偷看的眼睛。穿过足有半层楼宽敞的办公室，偷看不能满足好奇了，不少人跟在他后面追着看，简直把他当明星对待。引起轰动也有好处，认识的人出现得快，沈小可的搭档，摄影记者老高一下来到他身边。不过，意味着沈小可不在了。
“小沈出去了，唐老师，到我里面坐。”
老高有一个独立的工作间，领唐少阳进去，掩上玻璃门说：“你来就好了，唐老师，明天外面那些嘴巴应该停止八卦了，虽然小沈不在乎，终究人言可畏啊，我都替她打抱不平！“
未婚先孕，流言蜚语只在暗地里，沈小可坚持做未婚妈妈，等于让流言蜚语公开化。唐少阳明白老高的意思，制造者现身的未婚妈妈与制造者不明的未婚妈妈，天渊之别。外面那些记者编辑眼里，他至少是未婚妈妈的制造者。否则，刚才不会有人_4460.htm偷看、追看了。至于为什么认定他是制造者，沈小可在他A市的家逗留期间，老高数次上门讨论工作。
“你要劝一劝小沈。”老高冲来一杯即溶咖啡，“带着身子，整天开车四处跑，对孩子对她自己都不好。”
“她近来有什么重要采访？”唐少阳差不多一个月没见到沈小可了。最近一次，是那天沈小可发现他和曾美华偷情、打了他两记三天才消肿的耳光。第二天，他想好好谈一谈，电话里，沈小可把他臭骂一顿后，再也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今天，他只好找到《省际日报》的写字楼来了。
“问题就在这里了。”老高似乎对沈小可颇有微词，“报社安排的采访，一般是我和她同去，算不上重要，也不怎么忙，她主要忙她自己的，死活不肯告诉我，听几个跑八卦的同行讲，她借了好多狗仔队的器材，我估计她又要去揭什么内幕或丑闻了？”
唐少阳如坐针毡，拿到嘴边的咖啡也喝不下去，低头说：“哦，是这样。啊，既然她工作这么忙，干吗还想要孩子？”
“看来你不了解她！”老高不满地瞪他，“唉，给你讲个故事，零零年，我们在B市一个县的乡下采访，她无意碰上了计生局野蛮执法，非要强迫一个四个多月的孕妇流产，她出面劝阻，人家根本不理，把孕妇拖上车要拉去做手术，她恼火了，躺在路中间不让车走，被警察整个人抬起，押到派出所拘留。后来，当时的B市一把手龙向平亲自过问，撤了那个县计生局长的职，她才得释放。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唐少阳似懂非懂，喝咖啡不语。老高大声说：“她反对流产，你懂了吧？”
这么一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唐少阳尴尬告辞，垂头垂脑原路离开。小跑穿过半开放式的办公室，没人再偷看他了。可笑的是，他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劝说沈小可放弃做未婚妈妈，二是劝说沈小可别再调查邹民。计划落空那也罢了，他居然害怕见到沈小可。劝说有难度是肯定的，来前，他甚至做好再吃几耳光的准备。听了老高的话，他自觉渺小得沈小可吹一口气，就能让他飞下报社大楼。
“你知道加拿大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靠近北极圈，好冷，尿尿也能结冰。”
“难怪不去跟你老妈，原来怕冷。”
“才不是，我朋友都在这里，我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
“少来了，小屁孩，你有什么朋友？”
“我朋友多的很，学校的、党校大院的、烟草大院的、还有我爷爷、奶奶学校、我小姑学校的……”
唐少阳狼狈回到建泰酒店，儿子豆豆在房间里和苏丹视频聊天。他没有干涉，坐到沙发上，无聊地泡功夫茶自饮。说起交朋友，豆豆比他小时候强百倍。小学三年级开始，他喜欢客串老师，当老师的父母支持，他常常有机会代理老师上课。习惯站讲台上了，难以和同龄人平平起平坐交朋友。眼下呢，他感觉同样难以与人平起平坐，不同在于，他不是站在讲台上了，而是躲在课桌底。这种感觉，从报复性地上门找曾美华偷情后开始的。尤其还被沈小可揭露，更加显得一无是处。他清楚自己的心态出了问题，关键是医生一般的冷酷无情丢失了。
“你那些算什么朋友？又不经常见面，过两年人家就把你忘记光了！”
“胡说！我们经常打电话，每次放假都在一起玩，谁像你，这么老了，男朋友也没有，就知道在家上网！”
豆豆讲刻薄话不输成人，唐少阳干涉道：“豆豆，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懒得理你喽！”豆豆摘下耳麦，朝摄像头做个鬼脸，跑进了卧室。
苏丹气得拍桌大叫：“小汤锅，你算什么教授，自己儿子也教不好！”
唐少阳不想讲话，专心寻找医生的冷酷。没有坐到电脑前，继续泡茶自饮。这时，费得明进门，意外地看他说：“哟，唐老师，不是说在外面吃午饭吗，我正想带豆豆去吃肯德基。”
“哦，没找到人。”唐少阳打算请沈小可吃午饭的。
费得明也坐上沙发，端起茶海倒茶道：“明天，我一家三口也跟你们父子一块去。”
“好啊，太好了！”唐少阳兴奋了一下。挂职结束回到省党校，正好碰上暑假，他却心情低落，加上党校确有工作安排，他一直没空陪豆豆。豆豆来到省城度假，基本上是费得明一家帮忙照顾。眼看暑假快要过去，他才想到带豆豆去旅游一趟。
费得明连喝几杯茶问：“豆豆呢？”豆豆从卧室里跑出说：“干爸，去吃肯德基了，走吧！爸，你不爱吃肯德基，干脆别去了！”唐少阳正有此意，点头说：“嗯，我不去了，你少吃点炸鸡腿，容易上火。”豆豆走到电脑前，向仍在视频上的苏丹挑衅说：“我们吃肯德基去喽，没你的份！”
“垃圾食品，吃你成小胖猪！”苏丹还了一个鬼脸。
费得明先前没注意到视频，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问豆豆：“跟你老妈聊天呀？”豆豆叫道：“我老妈哪有这么难看，是我外公的朋友的女儿。”费得明哈哈大笑，凑近看清是个漂亮的少女，向摄像头挥挥手，这才拉豆豆出门。
“男人笑嘻嘻，不是好东西。”
苏丹没好气地说，大概指的是费得明。唐少阳坐到电脑前准备关掉视频，随口对桌上的耳麦问：“谁说的？”苏丹答：“我老爸说的。”
苏格胜干吗这么说，会不会是指邹民呢？唐少阳的反常联想再起，脑子里闪过邹民弥勒佛式的脸。这是有原因的，与劝说沈小可有关。他打算告诉沈小可，邹民的心理变态、扭曲，非常危险。为了保住权力无所不用其极。在他看来，沈小可被迷奸、拍裸照，不是最坏的遭遇，那晚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沈小可被杀害。所以，他希望沈小可停止调查邹民，以免危及生命安全。
“小汤锅，别急走嘛，我跟你讲一个秘密！”
苏丹整天泡在网上，可以不吃不喝。唐少阳是要吃的，准备去餐厅吃午饭，听她拿秘密吸引，才没关掉视频。
“我爸跟市委龙书记是不是有过节？”
“干吗这么问，你想讲什么秘密？”
唐少阳的兴趣被吊起了，苏丹边吃零食边说：“我爸被调去当县，很不高兴，有一天晚上，他和我妈发牢骚，可能喝酒了，讲话特别大声，我在打游戏，只听见两句，一句是‘男人笑嘻嘻，不是好东西’，另一句是‘龙向平是好人，我死也不信！’，喂，这算不算秘密？至少说明我爸怀疑龙书记是坏人，对不对？”
唐少阳颤抖地把耳麦戴上说：“这件事，千万要保密，别再向谁提起了，网友也不行，知道吗？另外，也不要跟你爸讲，你告诉过我。”苏丹不屑地说：“我才怕你跟我老爸讲呢！他也在省城。”唐少阳一怔，意外地问：“你爸在省城？”
二十分钟后，唐少阳见到了苏格胜，比约定时间早了几分钟，苏格胜房间里还有访客未走。
“进来、进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兴国同志的爱人，秦颖，这位是兴国同志的内弟，秦山。哦，他就是唐少阳，我在党校的老师，跟你们讲过的。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教授了。”
唐少阳近来心情糟糕，工作上却顺风顺水，暑假没空陪豆豆，升迁是主要原因。
“兴国同志一直是我敬仰的人！”
唐少阳听说是烈士家属，与两人握手有些激动，说了几句煽情的话。秦颖、秦山姐弟三十出头的样子，相貌相当出众。姐姐清秀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味道，弟弟英俊威武，神态比关勇更像警察。
“苏、苏局长，我们该走了，唐老师，你慢坐。”秦颖礼貌地打个招呼，走出门外。秦山微微含首，也跟了出去。
唐少阳吁了一口气，抱歉说：“苏叔，我没打扰你们吧？”
“没有、没有。”苏格胜关上门给他倒茶，“兴国同志的儿子到省城住院，这两天有所好转，我叫他们过来吃个午饭。”
唐少阳黯然坐下，不知说什么好。许兴国牺牲前，为患尿毒症的儿子换肾，欠下大笔外债，抚恤金也是杯水车薪，而且，换肾后病情时好时坏，每年需要数额不小的医药费开支，只能靠社会捐款维持。苏丹讲过，苏格胜把每月的工资全部用于接济许兴国的儿子。
“不说伤心事了！你要讲的事更重要。”
“好吧，苏叔，我要给你讲一个真实人的真实故事。”
苏格胜是来参加全省检察长工作会议的，下午还要开会，时间有限。唐少阳来前暗示过来意，不再拐弯抹角，一口气讲完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故事的是主角是邹民，相关人物有他自己，还有龙向平和沈小可，这个故事，从他认识邹民开始，到“背时副县长”再到“沈小可侪县受辱”。他没有直接点名。不过，人物特征相当明确，邹民有“弥勒佛式的笑脸”，龙向平是“最大的单身汉”，沈小可以“女记者”代替。
<> “简直是丧心病狂了！”
苏格胜听完十分愤怒，马上讲出邹民和龙向平的名字。
唐少阳肯定了这两个名字，感觉自己恢复原状了，不再是那么渺小。沈小可忍辱负重，带着身孕还敢于只身跟邹民较量。他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真正是无地自容。
“你大概了解到我和龙向平的恩怨，才敢跟我讲这个故事，对吧？”
苏格胜国字脸上的眼睛，总是像在看坏人。唐少阳不敢和他对视，低头喝茶说：“啊！我是有所耳闻，但具体不了解。”
苏格胜缓缓点头道：“嗯，这也难怪，过去八年多了，那时你才参加工作。当时，龙向平刚刚当上侪县的一把手，有个副局长举报他卖官，而且收钱不认账，跟你刚才讲邹民那个背时鬼一样。我和市纪委的李副书记主办这个案子。那时没有双归，龙向平接受调查还能跟外界联系，正当我们报请逮捕归案时，那个举报的副局长突然翻案，主动承认自己诬告和仿造证据，愿意去坐牢。这么一来，案子不了了之。龙向平脱身后，跟我大吵了一架，放言，‘有朝一日，一定要给你好看’，去年，许兴国遇难，我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也成了他给我好看的借口，我到当县工作就是好看，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好看。”
唐少阳沉默了，点燃一支烟。他怀疑找错了倾诉对象，或者说。找错了同盟者。苏格胜和龙向平就像沈小可和邹民。尽管不屈服的精神可嘉，但容易受到个人情感影响，结果往往事得其反。
“你后悔跟我讲故事了？”苏格胜看出唐少阳的疑虑了。
唐少阳也不否认说：“苏叔，这两个人称得上不倒翁了，现在还如日中天，很难扳倒。”
“说难也不难！”苏格胜坚定地拍腿，“当县发现了矿藏，那个胖头陀肯定要大捞一把，我只要逮住他，就能突破龙向平。”
唐少阳给“胖头陀”这个称呼逗乐了，笑说：“没错，这两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其实，他对苏格胜的计划不报希望。当地检察长调查当地一把手，成功率几乎为零，他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今天，无论倾诉对象是否找错，倾诉的效果立竿见影。此刻，他找回了医生的冷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