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黑时,土匪出现在猪头坳。莫全的父亲莫九爬上树掏鸟窝看见,回家对瞎公说,收炭的马帮来了。瞎公奇怪,马帮才走两天,怎么又来?那时,瞎公眼睛极好,远远看清来的马不对。马帮的马连在一起赶的,那是十几匹比驴还小的矮马。土匪的马高大,也不多,还分散。进了寨子,这些不擅长翻山越岭的大马,一匹匹累倒。
土匪杀马的枪声回荡在山谷中,比挨家挨户驱赶还管用,全寨男女老少惊出家门。土匪在晒谷坪上燃起一堆大火,吩咐莫寨人拿出一口大锅。大伙以为土匪饿了煮马肉吃,谁知土匪拉出一个戴黄帽子的人,三两下扒得精光,赤条条绑在晒谷坪旁的一棵苦楝树上。那人身上好几处冒血,无力反抗,口中不停嘟哝听不大懂的话。后来,瞎公知道那是北方话。
待土匪亮出杀猪刀,没有去割马肉,而是走向绑在树上的人,莫寨的老少明白那口大锅的用途了,纷纷转头往家跑。土匪的枪声再次响起,虽然没打到人,但谁也没胆量回去了。接下来发生的事,瞎公跟王邮电讲,大伙闭上眼睛,他还用草团堵住莫九的耳朵。
领头的土匪是马背屯的申麻子,亲自从大锅里舀了一碗递到瞎公面前。瞎公当时是莫寨最强壮最大胆的男人,不肯听命,拍落了碗,还把几个土匪打翻在地。申麻子拎起莫九要往锅里扔,瞎公有条件地妥协了。申麻子答应妇女小孩不用吃后,他自己去锅里舀,囫囵喝下一碗有手指头的汤。莫寨的成年男人都喝了,好几个喝完即呕。可事情没有结束。申麻子真正的目的是,从莫寨带走至少十个壮丁。瞎公怒了,一脚把大锅踢翻,拔出腰间的柴刀,莫寨的所有人,包括女人、小孩全部拔出了柴刀。这回轮到申麻子妥协了,取出三支德国造的驳壳枪标价,让莫寨的人出钱出粮相抵才离开。
土匪走后的一个月,土改工作队来了。莫寨地少,以烧炭为主。全村人的血缘关系间隔几代了,依旧像一家人生活。不存在地主、富农、中农、贫农之分,工作队没什么工作可做。住了几天,意外发现小孩争抢一顶别有红五星的黄帽子。经过追查,发现一起残杀解放军战士的血案,莫寨“通匪、助匪”渐渐浮出水面。也许是涉及到全村的男人,工作队撤走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瞎公感觉工作队还会再来,并且意识到,如果找出一个人惩罚,非他莫属。想来想去,他决定争取主动。工作队早上离开莫寨,他下午便赶着自家的两头猪去石肉村。石肉村设有一个抗美援朝的征兵点,人家收下三头猪,却没有收下他,嫌他年纪大。不过,把他推荐给剿匪部队。就这样,一年后,有了山里土匪闻风丧胆的“独眼蛇”。
瞎公后来跟王邮电讲,参加剿匪四年,头一年是向导,直到他的柴刀剁下申麻子的头颅,部队才让他正式入伍,算起来,只当了三年兵。退伍前那个月,去了一趟北京接受嘉奖。回来后,县里给他安排工作,可他不识字,眼睛又有残疾,最终没安排成。不过,让他享受公职退休待遇。他不愿住县里,自动回到莫寨。
每每讲到瞎公离开县城,重返莫寨,王邮电总是流露出感恩的神情。
闹饥荒那年的一天早晨,王邮电醒来,父母和两个妹妹怎么叫也不醒。他埋葬了家人,饿得昏头转向。村里找不出能入口的东西了。他往山上爬,山上有树,树皮可以充饥。朝着有树的地方走,迷路也不管,幸运地流浪到县城。一伙工人收留他,起房造屋,掏粪打井,叫他去帮忙,管他一顿饭,他就这样饥一餐饱一餐过日子。一次,在房顶上捡漏,听见房里有人商量给莫寨的一个人送东西,捡完漏,还在争吵莫寨的路怎么走?他实在忍不住,自告奋勇带路,并且顺利完成任务。后来,人家干脆让他一个人去,每月跑一趟。再后来,管辖莫寨的人民公社有了邮电所,他告别县城,成了王邮电。
莫寨的那个人就是瞎公,王邮电认定,瞎公是老天爷派来救他的。没有瞎公,他说不定会饿死、冻死在县城。别想有工作、娶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四十年后的今天,爬上肉山的猪头坳,王邮电产生一种奇怪又好笑的想法:如果土匪不进莫寨,瞎公还是不是恩人呢?
靠在一块巨石上歇气,连抽了两支烟也不想走,王邮电知道自己老去了,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翻过猪头坳。山脚下,几十间茅草屋像羊拉的屎一样,零星分布在山沟中,那就是他魂牵梦萦的莫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