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住在猪圈里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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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老虎来了,农忙过去了。一连下几天的雨,终于放晴。石肉村的小市场依旧泥泞不堪,但空日子里,赶集的人比墟日子还要多,小市场更加泥泞不堪了。从里面出来的人,脚上带的泥,和刚刚耙过田差不多。

  石肉村公所内,旋转的吊扇下,覃良用皮鞋抠搓凝结在地上的泥巴。泥巴是进出的人留下的,水泥地板上,布满一个个黄色的脚印。他出门多了,越来越爱干净,喜欢向城里人看齐。令他恼火的是,村里没人向他看齐。

  可能出村的路修得不够好吧?的确不够好。每逢雨天,大卡车来回几趟,挖出的泥坑能养鱼。不踩烂泥,没地方下脚,怪不得大家脚上有泥。说到修这条路,覃良想起来像昨天的事。韦尚军腰绑炸药包走在前,他战战兢兢跟在后,手里的铜锣响得有气无力。那年他十八岁,懂的不多。打穿开裆裤玩打仗起,他是韦尚军“首长”屁股后的“通讯员”。只盼“首长”吃香喝辣,也能沾上点光,哪料碰上这等凶险无比的事。当然了,他同样没预料到,自己因此成为修路的功臣。韦尚军平步青云,入主乡府,他顺理成章当上接班人。

  以前,乡里人听说是石肉村来的,立刻换一付居高临下的面孔,冷不丁一句:“哦,洞场来的。”那时,覃良没感觉刺耳,还当是一种特权。去乡里开会,食堂师傅另眼看待,将熬汤的铜骨赏给他啃。路修好后,乡里的人自觉摘掉石肉村的“洞场”的帽子了,县里的人却不买账,非但把石肉村的人视为“洞场人”,全乡人都被看成来自“洞场”。有一回最可气,去县城开大会,招待所房间的墙角有人撒了一泡尿,同住几人竟统一口径赖他身上。招待所服务员听说他来自“洞场乡”,不听他辩解,逼他洗刷地板。

  “别的,我没得意见,管理费一分不能少!”

  覃良抠起一大块泥巴,像踢足球一样,一脚踢出大门口,跟着提高嗓门儿说:“我答应你,全村人不答应我!”这句话,他跟村办企业的老板讲得最多的。其实,这些“村办企业”,仅仅挂靠,无非为了少交税,谁出钱开办谁就是老板,村里坐地收取管理费。

  “去年涨到两千我不说,今年一下子变成三千,这、这太不合情理了?”

  “我说李冬生,去年你打石头用什么,锯石头用什么?今年呢?你三大卡车拉来的那些东西,我认不全,听人讲,打石头用那个什么家伙,啊,空压机,还有,你那个大吊锯,我也问过了,一天能锯个几十块碑吧?”

  “那是跟信用社贷款买的机器,万事起头难,你扶持一下吧?”

  “扶持!我不扶持?办执照,谁出面?工商税务来人了,不是我低声下气去哄?最要命是增电容,求人不讲,乡里、县里到处跑,脚毛不晓得掉几多根?哈,通通为了扶持你们发财!再讲了,管理费不是我个人收的,那是全村的。”

  “哎呀,覃村长,你想要鸡蛋,等鸡下蛋再要好不好?这、这不成了杀鸡要蛋了吗?”

  “屁话!你的鸡,旧年生十个蛋我要一个,今年少说生二十个蛋,我才要一个半,合理得很,什么杀鸡要蛋?”

  和覃良交涉的李冬生,做的生意与众不同。石肉村多的是山,石头取之不尽,别人办厂不是烧石灰就是打石碴。他却从山上凿出石方,切割成石碑、石板。石碑用做墓碑容易理解,石板的用途没几个人知道了。村里人把他的厂叫碑厂,他也默认。其实,他主要生产花岗岩大理石面板,石碑不过小打小闹。覃良起初也以为他是小打小闹,整整一年没把他放眼里,待到他的机器越来越多,用电量越来越大,才对他另眼看待。

  “那你多给我几间房好不好?”李冬生意识到覃良不会松口了。

  覃良接过他递来的烟,笑说:“这个好办,你随便用,反正空闲。”那是原来准备给莫寨搬迁的房子,离碑厂很近。

  “叮呤,叮呤……”

  一阵单车铃响起,门外进来了一个穿绿色国防装的人。

  “哟!王邮电,今天早啊!”覃良堵住门口,看了一眼王邮电干净的解放鞋才放行,“不是墟日子啊!买恁多三层肉,还有瓶装酒,给你儿子提亲是吧!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王邮电把单车靠在门边,笑吟吟将一叠书报递给他说:“那要问我儿子,明天他来送信了。”

  “怎么?你真的退休了?”覃良略感意外,他从小看惯王邮电的绿色衣服、绿色单车。

  王邮电说:“恰恰到年龄,再小一点,我儿子顶不上职了。哦,单车放你这里,我进莫寨。”从单车上取下一只绿色的大挎包,将挂车头的两瓶酒塞进去,肉提手上,跟李冬生一道出门。

  覃良巴不得两人快点走。这几天,来村里收野味的一个县城人,天天邀打麻将,天天输,他等不及去赢钱了。两人前脚走,他后脚把门锁上。

  “王叔,看不出你五十多了。”李冬生边走边递给王邮电一支烟。他也来自乡里,两人认识。

  王邮电划火柴点燃烟,眯缝眼看烟头,嘟哝道:“抽这么贵的烟,造孽啊!上回我儿子给我一根,我给他两大嘴巴。啊、啊,我上个月五十五了。”

  李冬生摇头:“我爸知道这烟多少钱一包,也要给我两大嘴巴。”

  “啊,你爸是食品站李一斤,想起来了,回去我找他说去,你们年轻崽呀,就会糟蹋钱,老人要管的,要管的!”王邮电每吸一口烟,眼睛像冒火一样看一次烟头。

  李冬生苦笑道:“我爸前年死了。”

  “啊!”王邮电停脚不走了,“死了?唉!怪不得我老婆买肉总少个一两几钱,你爸是一刀一斤,不过秤也少不了。”

  “王叔,你看来不常去买肉,食品站早就关门承包了,我去买也短斤少两。”李冬生也停下脚。

  王邮电将烟吸到不能再吸才扔掉,迈开步说:“你顶你爸的职不好,怎么来这里做起死人生意?”

  “我弟顶我爸的职,没几年下岗了,我自己找些事做。”李冬生将一包烟塞进王邮电的口袋。

  王邮电飞快掏出那包烟,叫道:“你这不是害我么,我不要你的烟,你自己造孽去。”李冬生没法子,无奈地接过烟说:“叔,你是覃良他爹就好了!”王邮电道:“覃良他爹按辈份叫我表舅呢!嗯,他爹有种,养了个能干的崽。石肉村交他手上,大伙好过了,看看,这些楼房、瓦房,跟公社差不多……”公社改成乡许多年了,他习惯把乡所在地称为公社。

  李冬生尽管不满覃良的作派,但无法否认覃良能干,一肚子覃良的坏话,到嘴边没讲出。

  “讲到底,是尚军老弟有见识,修了通公路的大路,唉,没修路以前,那个穷啊!单车也没见过,我车铃一响,全村老小黑鸦鸦站路边看。哈哈,威风得我……”

  两人说说笑笑,穿过石肉村初具规模的街道,来到肉山脚下李冬生的碑厂旁。

  “哟!王叔,光顾讲话,你进莫寨也跟我走这边来了。”

  “没错呀,我走这条道。”

  “啊!你,你要翻过猪头坳?从小河坐木排进去不好吗?”

  “哈哈!我是旱鸭子,还是走路好,猪头坳我走四十年了。”

  “叫人捎邮件进去得了,何必自己跑?”

  “我退休了,去和瞎公喝两碗。”

  2、

  肉山主峰像一块梯形的五花肉,当地人叫“三层肉”。这块肉太高太大了,耸入云端,谁也吃不上。肉山的山体延绵数十公里。走在上边,感觉不出它是一座山。除非你爬到猪头坳往下看,周围群山在脚底,这里仅是半山腰。

  快天黑时,土匪出现在猪头坳。莫全的父亲莫九爬上树掏鸟窝看见,回家对瞎公说,收炭的马帮来了。瞎公奇怪,马帮才走两天,怎么又来?那时,瞎公眼睛极好,远远看清来的马不对。马帮的马连在一起赶的,那是十几匹比驴还小的矮马。土匪的马高大,也不多,还分散。进了寨子,这些不擅长翻山越岭的大马,一匹匹累倒。

  土匪杀马的枪声回荡在山谷中,比挨家挨户驱赶还管用,全寨男女老少惊出家门。土匪在晒谷坪上燃起一堆大火,吩咐莫寨人拿出一口大锅。大伙以为土匪饿了煮马肉吃,谁知土匪拉出一个戴黄帽子的人,三两下扒得精光,赤条条绑在晒谷坪旁的一棵苦楝树上。那人身上好几处冒血,无力反抗,口中不停嘟哝听不大懂的话。后来,瞎公知道那是北方话。

  待土匪亮出杀猪刀,没有去割马肉,而是走向绑在树上的人,莫寨的老少明白那口大锅的用途了,纷纷转头往家跑。土匪的枪声再次响起,虽然没打到人,但谁也没胆量回去了。接下来发生的事,瞎公跟王邮电讲,大伙闭上眼睛,他还用草团堵住莫九的耳朵。

  领头的土匪是马背屯的申麻子,亲自从大锅里舀了一碗递到瞎公面前。瞎公当时是莫寨最强壮最大胆的男人,不肯听命,拍落了碗,还把几个土匪打翻在地。申麻子拎起莫九要往锅里扔,瞎公有条件地妥协了。申麻子答应妇女小孩不用吃后,他自己去锅里舀,囫囵喝下一碗有手指头的汤。莫寨的成年男人都喝了,好几个喝完即呕。可事情没有结束。申麻子真正的目的是,从莫寨带走至少十个壮丁。瞎公怒了,一脚把大锅踢翻,拔出腰间的柴刀,莫寨的所有人,包括女人、小孩全部拔出了柴刀。这回轮到申麻子妥协了,取出三支德国造的驳壳枪标价,让莫寨的人出钱出粮相抵才离开。

  土匪走后的一个月,土改工作队来了。莫寨地少,以烧炭为主。全村人的血缘关系间隔几代了,依旧像一家人生活。不存在地主、富农、中农、贫农之分,工作队没什么工作可做。住了几天,意外发现小孩争抢一顶别有红五星的黄帽子。经过追查,发现一起残杀解放军战士的血案,莫寨“通匪、助匪”渐渐浮出水面。也许是涉及到全村的男人,工作队撤走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瞎公感觉工作队还会再来,并且意识到,如果找出一个人惩罚,非他莫属。想来想去,他决定争取主动。工作队早上离开莫寨,他下午便赶着自家的两头猪去石肉村。石肉村设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