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路的话,捎我一程,我赶时间去这个地方。”
唐少阳在酒店总台保存电脑包,遇上了费得明。他不大清楚曾美华给的地址在哪个方位,索性打听,正好费得明认识。“唐老师,晚上有没有空?”费得明开车上路,发出邀请,“我们KTV来了几个女大学生,挺有意思的,歌唱的好,人也都长得不错,还能喝上几杯,晚上一块乐乐吧?”唐少阳笑说:“给我介绍对象呀,我可没时间谈恋爱。”费得明道:“这年头谁谈恋爱呀,太奢侈了,网上说的好,将来呀,谈恋爱请人代劳,自己入洞房就可以了。”“对,是太奢侈了。”唐少阳大笑。
费得明又说:“你一个人睡素觉,好几个月了,这可不好,对身体对工作都不好。”“睡素觉?”唐少阳迟钝了一下,猜想费得明是借用荤菜、素菜比喻有没有女人。费得明继续劝说:“你放心好了,我介绍的美女,绝对不是牛皮糖。”
“免了吧!”唐少阳摇头,现学现用他的话,“为了睡上荤觉,去请主席帮忙,我还是睡素觉的好。得明,你的替代词真够绝的,我都会了,哈哈……”说完再次大笑。请主席帮忙,是用钞票开路的意思,也是费得明的原创。费得明等他笑停了,不死心地说:“我保证不用请主席帮忙!”
“今晚不行,”唐少阳还是摇头,“改天吧,下午我要回A市陪陪儿子。”提起儿子,他禁不住联想到那个蜷缩在行李箱内的小男孩,又有点坐不安稳。费得明聊起请专家研究酒店改制,他没听进去几句。“别急,唐老师,再过一个红绿灯马上到了,来,抽支烟。”
费得明是“朋友”中最善解人意,也最会体贴人的一个。
4、
这家东南亚餐厅位于小巷之中,好在A字型木竹结构的门头十分显眼,走到附近,很容易发现。因为去泰国旅游期间,女儿迷上了泰国菜,所以,曾美华特意带女儿来此品尝。顺便邀请老师唐少阳吃一餐便饭,再顺便让那位副县长“朋友”,也就是她说漏嘴的老公,认识唐少阳,总之,都是顺便,最好顺便解决她老公的调动问题。“久仰大名了,唐老师。”
“你好,邹县长。”
“我说久仰大名,不是因为美华是你的学生,我们李县长、陈副书记,跟我提起过你,他们也是你的学生,对不对?”“不敢当,我倒是跟他们学会了许多东西。”
曾美华的老公邹民是个胖子,脸上有婴儿肥,身材也走样了,坐下啤酒肚几乎顶到餐桌。唐少阳在人事图表上见过此人的照片,相当年轻英俊,大概发福前拍的。与本人对照,只能说大致相似。餐厅的餐桌是卡座式的,唐少阳和邹民坐一张,曾美华背靠老公和与女儿坐一张。这可不是顺便的安排,可以说用心良苦。如果是美人计,不必多此一举。唐少阳排除美人计的可能了。来前,他同样害怕露马脚。不是担心漏嘴,他担心自己的眼睛背叛自己,特别看曾美华的时候,细心的人不难觉察其中的暧昧。一个官居常务副县长的人,正常来讲,不会粗心到哪儿去。“唐老师,以前董局长还在A市卷烟厂,我跟他喝过好多次酒。”
邹民倒来一杯啤酒,唐少阳竟找不到回词。董局长是他的前岳父,交际甚广,“朋友”中提及和“董局长”有交情的人不少。离婚前,他会谦恭说:“那我要叫你叔叔了。”,给对方以好感。离婚后,他会如实说:“董局长是我的前岳父。”,给对方以诚实。然而,两种话都不适合跟情人的老公讲,尤其是离婚,难说邹民不会浮想联翩。“老邹,你不是有事跟唐老师讲吗?”曾美华觉察话题敏感了,赶紧圆场。她的位置,既能避开唐少阳的目光,又可以监督老公。“对,啊,我怎么越扯越远了。”邹民是个听老婆话的人,“不瞒你说,唐老师,上个月美华跟我讲,你人脉好、关系多,我表示怀疑,你坐下前,我还在电话里打听,别的不说,有一点我很奇怪,凡着我问过的人,个个对你有口皆碑,一些人根本不认识你,居然也知道你的名字和你的事情?”唐少阳笑说:“邹县长,这不奇怪,我是党校老师,接触你这样的领导比较多,难免浪得虚名。”他交“朋友”时,尤其注意态度和用词,非常尊重对方的身份,从不以老师自居,也绝不会说“某某是我学生”。邹民大摇其头道:“不、不,我也去过好几次省党校学习,可我一个老师的名字也记不得,何况像你这么年轻的?”“喂,老邹,”曾美华又干涉了,“人家唐老师的时间有限,我好不容易才请得动他,你以为在跟部下谈心呀?”唐少阳听到“好不容易”很别扭,抓啤酒猛喝一口,放下杯说:“没事的,邹县长,我真的是一个普通老师,和党校其他老师没什么区别,如果非要区别的话,可能就是,我最喜欢跟你这样的领导交谈、交往,以便从中学习到书本上没有的知识。”邹民瞪大眼睛看他说:“难怪这么多人夸你,讲起话来滴水不漏,我算长见识了。”“邹县长,千万别这么说。我的工作,是为你这样的领导提供服务的,如果工作上有什么难题,大家可以一块探讨,或许能找出解决的办法。”唐少阳有点烦邹民了,主动挑到主题。邹民若有所思望出窗外,手掌的虎口捋了几下嘴边的婴儿肥,叹息说:“我的难题,是跟领导班子合不来,想辞职又不敢,为什么合不来,我说不清,太复杂。我现在只想调走,离那个县远远的,A市、B市都可以,最好是省城,我可以不要级别、不要职务、不要公务员,甚至不要公职,就是说,把我调走,过后再把我开除也无所谓。总而言之,我需要一张上级给的调令,唐老师,你能帮我解决这个难题吗?”后一句话,两眼盯着唐少阳,看似挑衅或赌气。唐少阳再次无语了,端酒杯到嘴边,酒却久久喝不下去,他这一惊,吃的不小。曾美华讲过为了调动,不惜放弃这样那样的话。他不大相信,以为是漂亮话,哪想当事人亲口放弃的更彻底?一个四十一岁正当年华的副县长,为什么急于自毁前程呢?交“朋友”累积的经验告诉他,邹民是个危险人物。他放下酒杯,摸出香烟说:“邹县长,抽烟吗?”烟是他从费得明车上拿的,为了对付尴尬的场面。邹民一愣,迟钝地接过香烟,点燃一支。
唐少阳又摸出笔记,撕下一页,用笔写上:“A:遭举报已被立案;B:给人抓住把柄;C:私生活出问题;D:涉嫌刑案或严重渎职。”写完递给邹民。邹民看了一眼,被吸入口的烟呛得大咳,边咳边颤抖地打着火机点燃那页纸,放进烟灰缸。纸化成灰烬,才松了一口气,向后侧身说:“美华,你们不是要去剪头发吗?”曾美华转过脸,见唐少阳表情木然、老公战战兢兢,会意地说:“是啊,我们马上去,你们慢慢喝,别喝太多了啊。”母女俩离开,邹民才垂头丧气道:“B,我、我给人抓住把柄了,他逼我做的事,我办不到,以前,我糊涂……”“等等,邹县长,”唐少阳不礼貌地打断,“我是党校老师,不是辩护律师,遇上违法乱纪的事情,我有义务向纪检部门报告,这一点必须声明。”他研究的课题之一是廉政建设,其实,很需要违法乱纪的案例。讲话被打断,邹民已不爽,听完唐少阳的声明,更是恼羞成怒。双拳紧握,脸色铁青,两眼红似火。那神情,像是准备出拳把唐少阳打扁。“我喜欢听故事,邹县长,”唐少阳不动声色地抓起烟盒,取出一支夹在指间,“不少你这样的领导跟我讲过故事,然后,一块探讨故事的结局,如果你愿意讲故事的话,或许我能够推理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结局。”“朋友”们喜欢跟他谈心,愿意在他面前畅所欲言,除了看中他是局外人,还有个重要原因,他善于把敏感的真实事例故事化、学术化。拿去做公开讨论,也没人当真。而讨论的结果,常常给当事人许多启发。邹民明白他的意思了,一口喝光杯中酒,脸色缓和下来,想了想说:“讲故事?好啊,我讲,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副、副处长,跟一个商人交朋友,经常为商人提供方便,也多次收了商人的好处,直到有一次,他拒绝帮商人做一笔交易,商人翻脸了,拿出许多相片和录像带,证明他受贿和生活腐化,威胁要去举报。我没办法……啊,不,是那个副处长没办法,只好满足商人的要求,这不算,半年里,他除了帮商人做生意、跑贷款,还今天帮商人的弟弟妹妹转正,明天帮商人的亲戚当警察,总之,商人的胃口越来越大,我……他、他受不了,可是,又不能无缘无故辞职,只好偷偷摸摸联系调动,结局嘛,啊,最后、最后……上级一纸调令,他调动到别的地方做普通干部,商人见他没什么价值了,不再理他。”唐少阳听到半已知道怎么回事了,点燃指间的烟说道:“这个结局,建立在商人发慈悲的基础上,最终那位副处长还是没有解除威胁。商人随时可能落井下石,就算真的发慈悲,那位副处长也不好过,一辈子惶惶不可终日。当然了,这不失为一个好结局。但是,这位副处长可以争取到更好的结局,如果他真的愿意放弃权力……”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助人逃罪,急忙打住。“愿意、愿意!”邹民以为他故意提问,着急地抢答,“啊……我、我是说那位副处长,商人想利用他的权力嘛,对不对,他这么做了,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我看,他也想通了,唉,权力好比一把枪,背身上可以威胁指令别人,但一不小心,照样能打伤或打死自己。”唐少阳无奈地摇头,抽烟不语。眼前这个人,他憎恶过后,又产生了些许怜惜之心。“唐老师,怎么不说话了?”邹民迫切想要更好的结局。
唐少阳心里十分矛盾,正好手机响,号码陌生,他还是接了。听到了曾美华的声音,他没听完一句话,便对手机说:“对不起,打错了。”随即把手机关掉,叹息道:“你的比喻非常贴切,邹县长,权力的确像一把枪。至于那位副处长,他能够争取的最好结局,其实,你刚才已经讲出来了。你想想看,是不是?”他真希望邹民一点即通,省得多费口舌,还要承受良心的谴责。遗憾的是,邹民抽了一支烟,仍像白痴一般摸不着头脑,哀求道:“唐老师,你就直说吧,好不好?”唐少阳面无表情说:“我再打个比方,你是个玩枪的军人,我是没摸过枪的老师,把你的枪偷了,用枪指使你,你跟我夺枪。表面看,你两手空空,冒很大的风险,其实不然,因为你懂枪,我不懂。再回到故事里,如果副处长受够威胁勒索,拉商人去纪检部门自首。那么,两人将会是什么结局呢?我们比较一下最糟的。副处长丢官、审判、坐牢,不用多说。那么商人呢,行贿加勒索政府官员,能让他坐上几年甚至更久的牢,非法所得要吐出来,那些弟妹亲戚通通从行政部门赶出去。也就是说,商人非但捞不到一点好处,还搭上他自己和钱财、家人。亏本生意,哪一个商人愿意做?所以,我们的副处长大人,头脑清醒的话,应该主动夺枪,这是他争取最好结局的唯一办法。除非他是个懦夫,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邹民转眼间变成一只瘟鸡,不言不语,双手抱住脑袋,两眼无神地盯向地板。离桌时,唐少阳再见也懒得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