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肉村村公所是一幢三层楼,建在大路边。
韦尚军每次踏进这栋楼的大门,感觉像回家。好笑的是,他自己当村长的时候,很少走大门。他家在村公所后头,为抄近路,一般从村公所泥墙的大裂缝钻进钻出。那时他年轻,刚退伍回来,不知道注重自己的形象。
站在三楼窗前,全村的房屋尽收眼底,韦尚军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虽是大雨滂沱,但再不用操心谁家进水谁家房塌了。十几年前,村里别说看不见楼房,瓦房也稀罕,现在草房找不到了,几乎变成清一色的小楼,剩下的瓦房数得出。别的不提,单凭这一点,石肉村无愧于山区样板村的称号。他坐上副乡长的位置,也当仁不让。
点燃一根烟,韦尚军表情复杂地望向雨中的公路。出入村口的高岭上,公路如一条蟠龙趴在上边,尉为壮观。实际上,路面已经破破烂烂,坑坑洼洼一直延绵到乡里。来时,吉普车轧进一个大坑,颠得他下巴磕上车门,现在仍隐隐作痛。不过,是这条路改变了整个村庄,也是这条路,差点要了他的命,并且,成全了他的今天。当初修路,集资和派工够难的了,更难的是,直接毁掉的几百亩水田,是全村祖祖辈辈的保命田。好不容易开工了,开山石炮又炸掉了十几家的祖坟。大年三十半夜,如果没当过工程兵,不能瞬间分辨窗外扔进的燃烧物是炸药还是炮仗,他一家老小恐怕全部遭殃。第二天,他没有声张,也不报案。村里会使炸药的人,全是他手把手教授的徒弟,追查不难。他将熄灭的炸药包绑在背上,照常走东家串西家,继续动员修路。直到村里大多数人站出来支持,他才解下炸药包。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响起,韦尚军全身一震,手上长长的烟灰四处散落。从乡里出来,准备到河边迎接莫寨的人,突下大雨,他不得不进村公所。
“尚军哥,吃饭吧!”石肉村村长覃良端来一大盆炖猪脚,“膛鸡你不给,将就吃点。”
韦尚军深深吸了一口烟,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猪脚说:“我哪里吃得下?唉!不晓得莫寨的人到哪了,能不能及时靠岸?有没有地方躲雨?我最担心小河发大水。”
覃良不在意地说:“不要紧,今天是谷雨,秃尾龙回家,雨过得快的,年年这样子,小河水发不了那么快。”
“嗯,打过这声雷,雨看样子要停喽!”韦尚军伸手出窗,雨下得稀了。
“村长,莫寨有人到了,喊韦乡长马上去河边,他们在供销社的炭棚!”楼下有人大声传话。
覃良将盛好的两碗饭放桌上说:“尚军哥,你吃,我下去问是什么事?”
“莫问了,我马上去河边。”韦尚军快步下楼。
搬迁莫寨,韦尚军忧心忡忡是有原因的。这件事,是他上任副乡长后负责的第一件大事。搬迁是为了扶贫,由县扶贫办和移民局策划,县委开始并不赞同,碰巧省里来了几个植物学家,去莫寨考查了几天,说是发现许多国家保护的珍贵树木。而莫寨以伐木烧炭为生,破坏极大,建议减少烧炭,最好是全面禁止。专家似乎总是对的,县委权衡再三,终于同意了。但是,反对的声音也很大,包括在乡里,许多人认为是好大喜功。这样一来,韦尚军倍感压力。深知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金汉,你哥他们呢?”
吉普车驶到河边只用几分钟,供销社的炭棚已坍塌,一个人也看不见。覃良从车窗伸出头,问骑单车远远跟来的金汉。
“怪了,刚才在这里躲雨的呀?”金汉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哦,那边有人。”
远处,几十个人在河滩上走,韦尚军心宽了许多。可车子驶近,他又紧张起来。这几十个人是送葬的,女人头缠白布,哭哭啼啼,男人垂头丧气,不言不语,最前面的是一口棺材。
“村里谁家有人出山?”韦尚军不安地问。
“没人过世呀?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咱们村没死过人呢?”覃良在后座拉长脖子看。河滩走不了车,车子绕到河滩上头的一条牛车路。虽然与人群平行了,仍有相当的距离。
“怎么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得?”韦尚军看清人群的脸目了。他当了六年村长,石肉村一百多户,哪家的门坎他没踏过?哪家的碗他没端过?从老到小他都认识。
“哈!抬棺材的有一个是牛绳,是莫寨的人。”覃良发现不是自己村的人,很是高兴。
韦尚军心里一沉,叹息道:“怎么这骨节眼上死人了呢?”
覃良递来一支烟说:“尚军哥,你又不是不晓得,莫寨除了瞎公,没几个人活过六十。”
韦尚军微微点点头:“嗯,那是因为他们烧炭,成天吃炭灰,吃炭灰容易得肺结核、肺气肿、肺癌……咦,怎么不见莫金松。不对头,进村往东,他们往西?啊,不好,快停车、停车!”扔掉刚点着的烟,惊叫起来。
骄阳下,抬棺材的几个人中,走头扛的赫然是表情肃然,白髯皓首的瞎公。按照风俗,抬棺材的应该是年青小伙,更讲究些,走头杠的一定得未婚,或者全部挑未婚的小年青。正常情况下,长者不会参与。眼下,年过八十的瞎公抬棺材已经不正常了,何况走的还是头杠。所以,韦尚军吓一大跳。
河滩上是红土夹沙子,雨水淋过后,泥淖不堪,踩下去沾脚,走起来溜滑。瞎公眼睛不便,跨出每一步都非常艰难,有莫全一旁搀扶,人群前进的速度还是很慢。瞎公抬头扛,大家有异议,可他独眼一睁,谁也不敢出声。
棺材沉重结实,米锥木做的料。二十年前,瞎公自己动手打制防老的。米锥木又硬又沉,整整用了一年才完工。平时,放在堂屋当凳子,坐的人多了,面板变得光滑油亮。早上出门,金松亲手将棺材抬上木排,谁知不到半天就派上用场,装的还是他自己。
“牛绳,出什么事了,哪个死了?”覃良跳下吉普车,远远发问。莫寨是自然村,所有人通归他这个行政村一把手管。
抬棺材的人望了一眼吉普车,没有人回答。牛绳待韦尚军和覃良走近,向两人吐出一泡口水。瞎公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一脚深一脚浅,踏出一个个脚印。吉普车从牛车路上冲下河滩,横着挡住去路,他不用莫全提醒,自己调整方向,准备斜里穿过。
“请大家等一下,等一下,已经叫人帮忙来了,大家到那边树阴歇困好不好?金松,莫金松!”韦尚军一边高呼人群停步,一边在人群中寻找金松。没看见金松,他的话也有去无回。
“叔公,哪个不在了?牛绳,我大哥呢?”金汉踩单车来了,停在棺材旁。
瞎公看见他,口中哼了一声,左脚打滑,似乎被肩上的扛压倒,棺材也歪了。莫全眼疾手快,一手搂住祖父的腰,一手托起扛头。牛绳大声哭起来,流的鼻涕比眼泪还长,拍棺材道:“金松哥、金松哥在里头,雷劈的……啊!金汉,金汉……”
金汉惨叫一声,仰面栽倒,单车压到身上。牛绳抬扛手不够长,没把他抓住。
怎么偏偏死的是他?
韦尚军头一眼看见瞎公抬棺材,已有不祥的预感,但万没料到死的是莫寨的村长,而且是遭雷霹。遭雷霹意味着什么?大逆不道、作恶多端、伤天害理……总之,遭雷霹的绝不是好人。这种说法,从来不缺信众,显然,莫寨人将金松之死视为凶兆。
“尚军哥,不能让他们回莫寨。”覃良凑近说话。莫寨人忙于救醒昏倒的金汉之际,组织来迎接的石肉村村民到了,他的胆量大了起来。
站在烂泥中,善于随机应变的韦尚军,竟也六神无主。听了覃良的话,故作镇定说:“拦住他们,叫派出所的同志帮忙。”
搬迁莫寨到石肉村,韦尚军持保留意见。其中最大的原因,是莫寨与石肉两村历来不和,但他不能公开反对,那样别人会以为他有私心。保险起见,他悄悄带来两个乡派出所民警。
指挥完十几个石肉村村民挡在吉普车旁,覃良让两个民警站身后,自己高喊道:“你们给我马上掉头!有话讲话,有理摆理!牛绳,你们几个,棺材先放下。”他叫的是牛绳,望的是瞎公。
无路可走,牛绳想停脚,可瞎公不停,直直往挡路的人群撞。双方就要有身体接触了,韦尚军看势不对,吩咐挡路的人慢慢后退,走近瞎公说:“叔公,你老人家先停下来,听我讲两句好咩?你对搬迁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条件,我做晚辈的听你的。”
瞎公脚是停了,却扭头跟莫全说:“去看你金汉哥,带他先上木排。”说完,又迈开步。
韦尚军非常尴尬,瞎公从始至终不看他一眼。这个外号“独眼蛇”的老军人,曾是当年山里土匪闻风丧胆的人物,哪怕县市领导也礼让三分。韦尚军只好转向人群发话:“莫寨的父老乡亲,请大家听我讲,金松不幸去世,我很难过,不过这是意外,是自然灾害,和搬迁无关。大家不要害怕,相信村里,相信乡里,搬迁是为了大家过上好日子,不是我韦尚军强迫你们搬的。我晓得,出了这种事,大家联想到封建迷信的说法,那是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世上不存在鬼神,也没有秃尾龙……”他以为从县党校大专班毕业,口才进步了许多。可讲得唇干舌燥,莫寨人充耳不闻,木然从身边经过。只有牛绳回了一句:“死的不是你,你当然不信。”反把他气得半死。
“反了,反了,这帮炭鬼想造反了!尚军哥,我看不来硬的不行了。”覃良捞起衣袖,两手撑腰。韦尚军也有点恼羞成怒,沉脸道:“不准任何一个人上木排!民警同志,这是聚众闹事,看你们的了。”
莫寨的队伍绕过了吉普车,逐渐接近水边的木排,一直向后退的两个民警首先停住了,身后石肉村的村民手持扁担,在河岸边站成一排。一个民警拔出手枪,朝天扣了一响。枪声在群山间回荡,久久不息。顿时,女人小孩的哭声变成了叫喊。
“卸扛!”
瞎公一声暴喝,棺材落地了。莫全要来帮手,瞎公抓住他的肩,一把抽出他挂在腰间的柴刀。两个民警见状,枪口立即指向爷孙俩。
瞎公惨然一笑,白头高高昂起,嘶哑的嗓门朝天咆哮:“天收莫家人,莫家人给天收!”猛地拉扯身上发白的旧军装,几颗扣子脱落,费劲地将左边胳膊从袖筒里抽出,接着,左手扶棺材面,柴刀架上裸露的左肩头,深深划下一刀。血花从古铜色的皮肤里冒出,顺着胳膊流淌到棺材上。
突然间,莫寨的女人孩子安静了,男人们默默集中到棺材周围。个个表情肃穆,学着瞎公的样,扯开衣服露出左肩,手放棺材上,连昏倒醒转的金汉也加入其中。烧炭人身上大多背柴刀,不一会儿,棺材面板上血迹斑斑。
“上扛!”
瞎公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与头先的雷声有得一比。棺材离地,二十几个裸肩流血的男人手挽着手站在两旁,与棺材并驾齐驱。
“尚军哥,不、不好办了,他们、他们想拼命!”
站最前头阻挡的覃良看傻了眼,说话打了个哆嗦。棺材逼近,退进水里也不知道。左右一看,身边居然一个人没有,韦尚军和本村村民早已闪开,连两个民警也不见了。他这下慌了,撒腿就跑。跑到韦尚军身边,心有余悸地说:“我、我见过一回,马背屯打伤他们一个人,派出所半年没破案,他们也这样子搞,愣是从马背屯揪出凶手来。”
韦尚军不想说话,铁青脸目送莫寨的老少登上木排。这一幕他似曾相识,那个身上背炸药包的人仿佛出现在眼前,而且,不止一个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