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尾龙不是天生秃尾,它的尾巴本来并不秃。
那天,它饿极了。飘浮在水面上,抬眼皮的力气也没有。自从来到小池塘,没吃饱过一顿。池塘水太清太浅,不会有大鱼、大虾。想过等待虾米、鱼苗自动出现,时间长了,只漂来几根水草、几片荷叶。它只好猛吸一大口水,睁开半只眼,可怜巴巴地望向通往樵夫家的小道。虽说,樵夫每次带来的食物只够塞牙缝,但无论如何,比喝水充饥强。
十天前,樵夫把秃尾龙放进小池塘。头一次出门,头一次自由自在翱翔天空,秃尾龙兴奋过度。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迷失了回家的路。最后,筋疲力尽,从天上跌落,掉进一座山里。樵夫经过时,已奄奄一息。幸亏它只是一条小龙,樵夫轻而易举扛上肩。否则,不饿死也被太阳晒干。然而,一条小龙的食量,同样惊人。这些天来,椎夫竭尽家中所有,秃尾龙仍处于饥饿状态,无法腾飞,樵夫不得不出门寻找更多的食物。
樵夫回来了?
有人走近池塘,秃尾龙激动地双眼睁开,看清来人又失望地闭上。是椎夫的儿子,小家伙每天都来池塘边戏水,往日有东西充饥,秃尾龙也喜欢跟他玩耍,今天饿得头昏眼花,实在提不起兴趣。
睡了一觉,也可能是饿昏了一小会儿,秃尾龙被身下的一小股涌浪吵醒。池塘的水一般是静止的,有东西在蠕动?肯定是鱼,一条大鱼!秃尾龙心里暗喜,假装不觉。龙须被扯了一下,才猛然张开大口,深深一吸,水流带着“大鱼”冲进嘴巴。嗯,果然是一条有斤两的“大鱼”,喉咙被撑得隐隐作痛,不过肚子里的饥火熄灭了。
咦!这是什么?
秃尾龙吐出两块塞牙缝的东西。不是肉碴或鱼刺,是一双小草鞋。
“天杀的恶龙啊,我的儿呀、我的儿……”
这时,樵夫的老婆在池塘边哭天喊地,秃尾龙感觉不妙了,惊慌查看池塘边,樵夫的儿子没了踪影。
椎夫赶着两只羊,唱着山歌回来了。秃尾龙已有了腾飞的力量,可面对哭泣的椎夫老婆,它不好意思和救命恩人不辞而别。等樵夫夫妻俩说完话,它从池塘飞上岸,愧疚地递上那双小草鞋。樵夫没有伸手接,而是拨出腰间的柴刀,砍将过来。它猝不及防,脑袋躲过了,尾巴被斩断了一小截。哪里再敢逗留,仓皇飞上云端。
一年后,尾巴的伤口好了,秃尾龙又悄悄来到小池塘边,打算向樵夫赔罪、道歉。奇怪的是,池塘水干了,樵夫死了!
“谁叫你多管闲事,带一条恶龙回来。儿子给它吃了,看不把你气死。这下好了,连个送终的孝子也没有。我走了,我背不动你上山入土,反正以后也没人给你上坟,你就安心当个孤魂野鬼吧!”
樵夫老婆又在哭天喊地,哭完后,将三柱香插在池塘边的一口枯井前,磕了几个头,起身走了。
秃尾龙悲痛欲绝,默默在山上掘了个坑,接着,秃尾探入枯井,把樵夫的尸体卷起,送入坑中,筑了一个小山一般的坟墓。然后,趴在坟头上失声痛哭。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哭声憾倒了十里山林,流的泪水,注满了干涸的池塘。
至此以后,每逢清明节那一天,秃尾龙准时到樵夫的坟头祭拜,过谷雨才回家。这十几天之中,天空时不时雷鸣电闪,突下瓢泼大雨。那是秃尾龙的哭声和眼泪。
2、
“过谷雨再搬就好了!”
瞎公捋一把大雨淋湿的白胡须,调整脑袋,独眼寻找到了天的方向,说出进草棚后的第一句话。之前,草棚里的人吵吵嚷嚷,他一开口,只听见外边的雷雨声。
大雨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村长金松心里诅咒了无数遍老天,他知道瞎公跟他讲话,忐忑不安挤出人群,用衣袖揩干一张条凳,搁到瞎公屁股后。
“叔公,是、是急忙点了,我和你想的一样。不过,韦乡长讲,过了谷雨,怕小河涨水出不来。唉!本来好好的天……”
天空连续响了几声闷雷,瞎公稳稳坐下,摸出插在后领的长烟杆,一圈一圈地解开绕在烟杆上的烟袋。身后一个穿线褂的青年拿起烟袋,抓出一撮烟丝塞进烟锅,金松麻利地划燃一根火柴。
“雨又大了,这里是草棚吧?我没见有墙壁。”瞎公不是全瞎,有一边眼能看见人,但不说话他分不清男女。
“是,是供销社放炭的草棚,过云雨,躲一下就好。”金松很是担心,草棚开始渗水。要知道,把全村六十多户近二百口人迁移出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万一这场雨节外生枝,一年的功夫白费了。
“先来的人过得好咩?”瞎公一锅烟只吸三口。
“好,叔公,他们有活路做了,石肉村安排进石灰厂。屋是砖墙,盖瓦的。”
搬迁分三批,瞎公是第二批,金松原先打算让他走第一批,以便别的人吃下定心丸,可特意给他打的屋没好,这样又拖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金松心里七上八下,今天出门很顺利,谁知离石肉村不到一里地,碰上这场急风暴雨,搬迁的木排只好提前上岸。
“叔公,你们在这里呀?”
这时,草棚外跑进十几个黑脸汉子,这些人的脸说是黑,比起瞎公身边那个穿线褂的小伙子,更像天生不干净,淋了雨跟镀了一层油似的,又黑又亮了。
金松像见到鬼一样,脸色刷地一下变了,上前挡住来人。
“叔公,石肉的人,一碗水端不平!”说话人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
金松喝斥道:“牛绳,叔公才上岸,给他歇口气得咩?有事晚上我买酒你们吃,一样样摆。走,你们回去,灰厂不是忙吗?你们这样随便跑出来不好的!”
瞎公那只独眼扫过牛绳一伙人,最大限度地睁开,固定在金松身上。刚好天上响了一声暴雷,金松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整村搬迁,难免有照顾不周的事,他最怕先来的人向瞎公告状。
“讲!挨打还是挨饿?”瞎公自己摸索装上一锅烟。
牛绳给瞎公划火柴说:“不是,叔公。分给我们的地,一起在山坳里头,没有水利沟,就看天,种什么鬼?还有,去石灰厂做活路,重的分给我们,累死累活一天得七块五,他们石肉村的人,做好做的,一天得十块。”
“是啊,以前讲好全部砖瓦房,来了才晓得,人多的家才有砖瓦房,人少的住泥房。”
“房子间间漏雨,讲得好听,床都帮铺好,床架的鬼影也不见,我家睡一个月泥地了。”
“叔公,凭什么不许我们烧炭?石肉村哄我们来做苦工的,我们想回去烧炭!”
“轰隆隆!”天上一阵连绵不断的雷声也来凑热闹,草棚里的人被迫停下交谈。金松舒了口气,偷偷在二弟金汉的耳边说:“穿雨衣,骑我的单车去村公所,喊韦乡长马上来,跟他讲,他不来可能搬不成了。”
支走二弟,雷声停了,雨也下得稀了,天色却暗如黑夜,不像要雨过天晴。金松担忧地抬头,看出草棚外的天空。天上波诡云谲,闪电如刀,耀眼的光线从四面八方射来,草棚仿佛处于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
瞎公也在望天,吸完第三口烟,烟杆扣下地时,“磅?!”雷公暴发出它有预谋的霹雳。天边撕裂了,橙红色的裂缝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龙口中蹦出一只亮丽的火球。火球是朝草棚发射的,而且针对某一个人。
草棚被准确击中,火球掀开一个大窟窿,引起剧烈震荡,草棚顶摇摇欲坠。草棚下,女人叫、孩子哭、男人惊惶失措,有的索性跑出棚外,乱做一团。
“莫出去!”
瞎公大概没看清火球,依旧坐条凳上岿然不动,转脸吩咐穿线褂的青年:“莫全,喊牛绳几个抱紧木头,莫给棚子垮了。金松,喊女人娃崽站中间来。金松、金松……”
“阿公,金松哥跌在你后背。他、他的脸……”莫全死死撑住瞎公身后一根倾斜的支柱。他是瞎公的孙子,也是瞎公唯一的嫡亲。
瞎公躬下腰板,手往后捞了几把,终于摸到金松的脸了,独眼再一次最大限度地睁开,缓缓仰头向天,口中不清不楚地咒骂了几句,悲怆地喃喃:“我该死呀、我该死!”
“叔公、叔公!金松哥怎么了,金松哥……”
顶另一根柱子的牛绳大声问,女人的哭声做了回答。牛绳看清金松的模样,脑袋狠狠地撞向柱子,草棚又是一阵摇摆。
霎时之间,雨停了,闪电不见了。天上的黑云变成白云,太阳得意洋洋浮出半空,天边跳映出一道七色彩虹,像表演给瞎公的独眼观看。
“阿公,龙杠出来了,雨停了,阿公、阿公!”
莫全叫了几声,瞎公艰难地低下头,沉声道:“那是秃尾龙!”烟杆撑地,抖抖索索站起,蹒跚往草棚外走。这一刻,他才像个年过八十的老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