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儿少时经常见元朗罚跪,不是因为功课不好,而是元朗固执的脾性。若是他要坚持的事,打断骨头也不会服软,别看平日里看上去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遇到事情时固执得让人爱恨不得。
媚儿从元朗身边过,轻声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朗目视前方,平静地说:“回你房间去,与你不相干。”
一句话令媚儿生了气恼,反暗自埋怨自己自作多情,何苦去理他。
只是不明白丈夫寒窗苦读了三年去准备的乡试,如今就要如此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摇头叹气,嘴里奚落地吟诵着:“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来到堂下去向翁婆请安。
婆婆拉了她在一旁,探头探脑向院内长跪的元朗看看,低声嘱咐说:“媳妇,不必给你公公请安了,他在生气。你多去劝劝你男人,朗儿最听你的话。他的驴脾气犯起来,真是老爷的荆条也打不到他改嘴。平白的,忽然就不去应考了。”
媚儿也偷眼望望庭院中落寞长跪的丈夫,落霞的金光勾勒出那张坚毅英俊的脸,剑眉梢头微锁,直挺了身子似乎在表明自己的立场。
“事出必有因,娘可知道是为何时而起?”媚儿试探问。
“哎,还不是元朗那个恩师周大人和你新认的那个干爹卓不凡,前几天都被下了大牢了,听说是陷害忠臣,恶贯满盈。”媚儿满心正为元朗担忧,乍一听周顺昌和卓不凡被下了大牢,惊得难以置信。
“母亲说的可是实情?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媚儿确认道。
婆婆翁氏摇头叹气:“媚儿,若是今年家里如何就交了霉运,一波不平,一波又起。你想想,你的事才消停,元朗就惹上这麻烦。”
媚儿心里暗想,这也不对,周大人入狱,元朗也是鞭长莫及无法搭救,因此就不去科举应试,也说不通。
“你二叔公来家里,就是要元朗去写一份举高的供状,举告那周蓼洲平素就狂悖乱议朝纲,有谋反之心,举报那卓不凡在乌镇霸占人家田产,欺占人家妻女,无恶不作。”
“这不是诬告吗?”媚儿沉下脸,不仅是诬告,而且是落井下石。
“媚儿,你如何也如此糊涂!”婆婆埋怨道:“你去想想,你二叔公若非受了上面的指点,能来咱们家要元朗出具这供词?若是得罪了乡里县里,得罪了九公公魏忠贤的人,元朗还想去科考?你二叔公也指望元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所以一再规劝。不想朗儿这倔驴子,冷言冷语,竟然一怒要罢考,说是朝廷上下如此颠倒黑白,做官何用?他不如去养蚕务农了此一生的干净!这个糊涂孩子,脑子怎么坏掉了。”
柳媚儿陷入沉思,这真是刀架在了脖子上。若是不应了上面去诬告周大人,就怕元朗的功名要丢;但若是去诬告,这不是丧尽天良吗?
媚儿不禁又望了眼庭院中跪着的元朗,坚毅的神色,痛楚的眼神,孤寂无人能懂他的心声。媚儿对元朗这些时日的怨恨忽然被风吹散许多,不由怜悯中生出些敬意。
“是媚儿回来了?”公公在屋里问。
柳媚儿忙应了声:“爹爹,是媚儿回来了。”
“媚儿,你二叔公今天来,送来了五两银子,说是买菜的什么钱。”元光祖问。
媚儿心里暗笑,敷衍几句取了银子去灶间。顺口问:“爹爹,天凉了,院子里冷,不然让相公到屋里跪着?”
元光祖这才哼了一声骂:“去让他起来,自己回房好好反省。读书人,就该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若还是执迷不悔,明日大棒伺候!”
媚儿心想公公平时虽然严肃古板,看性情随和,不见他急恼动怒,看来元朗确实惹恼了公公。
婆婆翁氏摇头说:“媳妇,你也去劝劝你男人。读书上进才是正途,平白的又去得罪权贵做什么?上次童子试若不是他替人出头得罪考官,如何落榜白白耽误了三年才考中秀才?”
媚儿这才记起昨夜丈夫去寻她,定然是有心事,只是被她冷落未能开口。
媚儿到庭院里唤起元朗回房,元朗踉跄着扶了墙忍了伤痛向房里走去时,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安慰媚儿道:“你平日贼大胆,不是头一遭见我挨打受罚,不该吓得舌头都打卷了。”
媚儿这才开口犹豫地问:“疼吗?我去取要给你。”
“你不必理会闲言碎语。我一直瞒你没对你讲,周大人和卓大人获罪入了大牢,九千岁命州府搜集他的罪状。二叔公拿来乌镇当地百姓控诉二位大人罪行的状子要我署名。”
“你不肯?”媚儿问,心中满是欣慰,只有在这些风头浪尖时,才能真见元朗的风骨。
“你是碍了我是卓大人的干女儿?”媚儿迟疑地问,其实她知道元朗不是为此。
“就是非亲非故,周大人和卓大人也是清官,好官。是非曲直,青史有笔,岂能如此?”
“爹爹的意思是……”
元朗笑笑:“如此做官,不作也罢。如此是非不明的朝廷,做官科考何用?就是中了状元做了高官,也不过是昧良心鱼肉百姓的赃官!媚儿,去照看你的菜地吧,昨日二奶奶带人去过。”
推开小轩窗,外面是乌镇那条流淌着的小河,落日熔金洒满河面,咬碎满河金光,满河的憧憬,就如此散破荡去。
媚儿宽慰道:“相公可曾想过,若是相公如此耿直之人不去做官,朝廷就更是少了些同周大人和卓大人那样刚正不阿的好官,又有谁去同权贵抗争?若是在民间养蚕务农独善其身,难道任由那些坏人为非作歹?”
一番话惹得元朗侧目相看,暗自佩服媚儿的见识。媚儿揉揉脸腼腆地笑了问:“我脸上可是有泥土?”
脸颊上泛起两朵可爱的红云。
元朗绽露出笑意,伸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张口欲语,又咽下了话,只说了句:“替我取些药来。”
媚儿离去,出门的瞬间,心里生出彷徨。似乎又见到令她进来心寒的丈夫有了昔日那让他痴迷的风采,家中无人能懂元朗的心,只她能明白。但元朗可是懂她的心,或者,可能想过去读懂她的心?
默然地回房取了药转身去给元朗送去,心里还在寻思,她是该放下药就离去,也让元朗尝尝冷落无情之苦,还是索性替他敷药,安慰他今日的伤痕。
来到元朗房外,正要进屋,却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媚儿停住步子隔窗望去,不知道红杏何时里到了元朗的房中,正在为元朗擦药。
元朗半褪下上衣,露出背上几道纵横交错的伤,青紫肿起。红杏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为元朗涂药在伤口,眼泪涟涟,啜泣声声。
“痴儿,哭得什么?不痛。”元朗温声宽慰,话音里带了笑,却忽然“呀”的一声倒吸口冷气,疼痛得周身瑟缩发抖,又迅然镇静地笑了说:“再哭眼角就出皱纹了。”
红杏破涕为笑。
媚儿心里一阵无奈凄凉,转身回去自己房中,不知道这是孽缘还是宿命。
她不肯原谅红杏的狠毒害她,但元朗却能接受红杏的错误挽留红杏和她同处一屋檐下。元朗说爱她,她岂能相信?
推开房门,靠在门上镇定了心神,屋内传来一声哀怨娇气的呼声:“姐姐,救命!”
“蛟儿!”
媚儿喜出望外,目光寻声望去,一团毛色火红的小狐狸正卧在她的床上,那双乌亮的眸子如一汪纯水乞怜地望着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