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热闹的城市,最热闹的时候――黄昏。
街道上挤满了人,各式各样。汉人、胡人、男人、女人、老人、平民、贵族、白身、官人……
大多数人看起来都很愉快,因为他们经过一天的辛苦工作,现在正穿着干净的衣服,合脚的鞋,尽情享受居住在天子脚下的那一份特有的尊贵与自豪。
另一些人,不知道工作的辛苦,自然也不知道闲暇的趣味,所以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
一个人不耕耘,便得到收获,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
刘韬儒经常到这座茶楼来,为品茶更为看人。老板特意把临街的窗子旁那张桌子留给这位老顾客。三年了,自从刘韬儒考中进士,留京待职已经三年了。他几乎每天都来这儿看人。他喜欢看人。从前在武当,观中众师兄弟的性格,他一看便能知晓。他是武当弟子,修道家清淡之行,但他却胸怀报国之志。寒窗十载,终于考上进士。却不想,大明王朝已岌岌可危,魏忠贤阉党乱政,辽东后金进犯,山西农民起义。刘韬儒坚持自己的浩然正气,不与阉党同流,终是不被重用。平日里闲散无聊,却照样领俸禄,心中郁闷不已,唯有饮茶,方能让他稍稍得到解脱。
这是一个装潢的过分富丽的大茶楼,西蜀的楠木构架,长白的红杉做顶,淮阳的古梓成梯,苏杭的刺绣当幔,景德的御瓷为器,进进出出着形形色色的人,什么人到有,就是没有穷人。
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都是穷人,但他们很坦然地走了进来,不理会他人的侧目,有点“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滑稽。他们在刘韬儒旁边的桌子坐下,也不叫茶,只是来见识见识这京城第一茶楼。
刘韬儒心中一惊,暗道:“蓝衫粗布者,额宽鼻挺,双耳微高,乃是大有作为之相。黑衣绸缎者,天庭饱满,双耳招风,定是个逍遥快活之人。看他们走路的步伐、身形便知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而且功夫不弱。我倒是想结识这两位朋友。”
这两人正是沈?和解神,他们闲着无聊,便结伴逛街。听说这景泰茶楼号称天下第一,便来见识见识。刘韬儒听到二人谈天说地,知二人心怀侠义,与自己的志趣甚是相同,便起抱拳身道:“小生京城刘韬儒,不知能否与二位共饮一杯?”
沈?看了看眼前这位男子,长得不但英俊,而且看起来很斯文、很秀气。衣着并不十分华美,但裁剪得却极合身,质料也很高档,显然是很有教养的世家子弟。
沈?也不多想,还礼道:“在下陕西沈?,这位是陕西解神,刘兄请坐。”
解神看他穿戴精美,定是个有钱人,仇富心理便做了怪,有气无力道:“京城人可真好客啊!素不相识也能上来打招呼。”
刘韬儒笑道:“小生方才听二位言及陕西匪乱之事,对二位的侠肝义胆甚是敬佩,故而想认识认识二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沈?正要说几句客套话,解神抢先道:“京城人还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吗?今天算是见识了。”
沈?忙道:“刘兄客气了。陕西之事,实非‘匪乱’二字所能言明。”
刘韬儒道:“二位所言陕西之事,是否属实?”
沈?道:“句句属实。”
刘韬儒道:“不瞒二位,在下三个月后便要赴陕西巡案之任。所以想向二位请教当地的民情,还望……”
不等他说完,解神插嘴道:“怪不得这么阔气!原来是个官啊!你们当官的可真有钱,天天上这来漱口吧!”
刘韬儒微微一笑,道:“解兄好像对官家和富人有些成见。”
“对!我最恨当官的和有钱的!怎么地!不可以吗?”解神的声音很大,惹得旁边的客人都向他们看来。
刘韬儒笑道:“可以,可以。想来,解兄这种想法,一定是有原因的。”
解神冷冷道:“我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了!”解神想起了他小时候被邢无隐收养之前的流浪生活。
沈?道:“其实,官府富人并不都该杀。做官的,只要一心为民,为百姓造福,便会受万民敬仰,富人只要坚持正义,慷慨施舍,便会流芳百世。该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和为富不仁者。”
刘韬儒点点头道:“在下日后为官,定会千方百计为民解忧。”
沈?行礼道:“如若大人真能如此,那实是陕西百姓之福啊!”
刘韬儒道:“沈?兄不必多礼,更不要叫我什么大人了,你我一见如故,又是平辈当以兄弟相称。只恨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辰时,我请二位到西郊石景亭,再畅谈一番。”
沈?道:“我们一定会去。”解神也点点头。但仍觉得跟一个富人谈话甚是别扭,便翘起个二郎腿,闭着双眼,衔住一个小茶杯,养起神来。
一个年轻女子向他们走来。准确的说,是一个手持长鞭的漂亮女子,怒气冲冲的向他们走来。沈?注意到了她,西斜的阳光映照在她紫色的紧身小袄上,如同一朵被露珠洗过的紫罗兰。青绿的夹裙是一片片花萼,绽开,却盖不住她那醒目的红色皮靴。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软鞭,微微泛黑的肌肤,散发出一种野性而青涩的美。
一道鞭影闪过,直指解神。沈?忙伸手抓向长鞭,长鞭突然收回,又似毒蛇般刺出,目标还是解神。沈?见解神一动不动,便又伸手去抓,还是抓不住,长鞭竟能在半途改变方向,直刺沈?的胸口。沈?一惊。解神终于动了,闭着双目,出手,“逆鳞扣”,快比电光,一把抓住鞭尾。沈?长须一口气,只见那女子红着眼睛,怒视解神。
“放手!臭小子,把我一个人丢下,自己上这来快活。我今天可饶不了你!”解神放开鞭尾,拾起掉在怀里的杯子,也不理她,接着衔在口中,闭目养神。那女子大怒,长鞭一震。沈?这回看准了,学着解神的手法,一把将皮鞭抓住。解神微微一笑,对沈?道:“沈兄,这婆娘甚是讨厌,你就替我教训教训她吧!”那女子大怒,使出与解神一样的“分筋错骨手”抓向解神。沈?出手阻挡。
那女子怒道:“小子,你是谁?少管闲事!”沈?道:“我是这位兄弟的朋友。姑娘莫怪,有什么事,可以坐下来谈谈,何必非要动手。”
女子道:“你小子休要做和事老。今天姑奶奶定要将这小子五马分尸了不可。让开!”
沈?窃笑,心道:“这女子的行事作风倒是与解兄很是相像。不知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又有何冤仇。”
女子出招,又向解神抓去。沈?忙阻挡,哪知她这是虚招,手势一变,一个“黑虎掏心”向沈?的胸口抓来。沈?心中一急,右掌向那女子前胸打去。那女子大惊,变抓成掌,打向沈?的面颊。
“啪”的一声响,那女子红着脸,恶狠狠的盯着沈?。沈?也不解地盯着她,心道“这算哪门子功夫啊!这不是泼皮打架的招式吗?”女子想动手推开陷入她紧身紫袄的手指,但却动不了。原来沈?点中了她胸口的中庭穴。
刘韬儒惊道:“沈?兄身怀的绝技可是点穴之术吗?”
沈?摸了摸透红的脸道:“小弟这点穴术尚不精纯,想是这位小姐真气不足,方才中招,不出半刻,她便能动了。”
解神道:“什么!这么快。那我可得先走一步了。告辞。”话音刚落,身影已从那女子盈着热泪的双眼前闪过。可他没有注意地上不知谁洒下的茶水,一不小心,脚底一滑,身体前倾。好在他身手敏捷,没有跌倒,脸正好撞上面前一人的胸口。解神只觉得颧骨深深的陷入了什么东西中。一边想“什么东西这么软?”,一边站稳脚步。
正要赔不是,却发现眼前的竟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标志小姐,正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光芒灼灼,忽而愤怒,忽而羞愧,忽而后悔,忽而怨恨,忽而又像是有些赞赏。
还不等解神开口,那小姐大骂道:“真晦气!刚一回来就碰见了个冒失鬼。喂!你赶去投胎啊!穿一身黑衣服,你黑无常转世吧!吓唬谁呀!本小姐你也敢撞。”
解神也睁大眼睛,看着她白色的发带,白色的小袄,白色的夹裙盖住双脚,蓬松的发髻印着漫天夕阳,脸上写满天真、写满生气、写满涉世未深的顽劣。
两人对视片刻,解神回过神来,骂道:“喂!不就是撞了你一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才是鬼呢?一身白,你是吊丧,还是扮白无常?”
那姑娘怒道:“你个大头鬼,撞了我还大声嚷嚷。你赶快陪个不是,本姑娘或许会原谅你。否则,你休想走出这茶楼。”孩子气的脸上,认真起来,别有几分可爱。
解神笑道:“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拦住我呢?你!小丫头!”
“你,你……你……看掌!”那姑娘使出“飞叶掌法”打向解神。解神见她来势汹汹,不敢怠慢,使出“分筋错骨手”与之周旋。斗过数招之后,便发现她功力不足,掌法虚有其势,威力却不足,便使出“擒龙八式”的手上功夫向她抓去。
沈?心中一惊,“飞叶掌,难道她就是小表妹颜致心?没想到,她已长得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淘气啊!”沈?微微一笑,又怕他们两人相斗会伤到谁,便上前一把格开解神,右手一掌使出五分劲力与那姑娘对掌。
一样的招式,一样的威力,不一样的诧异。
“你是谁?你怎么会使与我一样的掌法?”女孩惊奇的看着沈?,睁大着眼睛,可爱极了。
沈?微笑,道:“这套掌法是同一个人同时教给我们的。你可练得不怎么样哦!”
“你是?你是!”女孩轻轻咬了咬左手食指指尖,傻傻的看着沈?。
“你忘了,那个开满海棠的花园,小鼻涕虫,小心儿,你这个咬手指的坏习惯还没改呢!”
“你是表哥!你真的是表哥!”颜致心高兴地拥抱着沈?。
沈?笑道:“小心儿长得这么漂亮了!表哥都快认不出来了。”
颜致心道:“你可回来了!爷爷天天念着你呢!你见到他了吗?”
“嗯。我来北京好些天儿了。”
颜致心笑道:“想不到你离开这儿十年,口音还是没变。”
沈?微微一笑,解神诧异地看着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妹,转头向那紫衣女子望去,只见一道鞭影飞来。解神忙飞身出门,留下一句,“先走了!”
原来,方才那女子的穴道已经解开。她冲着解神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师兄,我要杀了你!”又扭头对沈?喝道:“小子,我们的事不算完!”便施展轻功追解神去了。
颜致心道:“那个冒失鬼是谁呀?这女子又是谁?他们的轻功倒是不错。”
沈?笑道:“他们是一对十分有意思的师兄妹。男的叫解神,女的想是叫邢妙儿吧!”
“解神……”颜致心轻声呢喃,“解神……”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