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
清晨,鸡蹄划破长空。
吕剑锋、麦惊雷、王小虎、福管家四人便在朦朦晨雾中进了南昌城。
“井地之蛙。”
到现在他们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整个武昌城的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店铺林立,车轮滚滚,小轿颤颤,更多的是那忙忙碌碌的安步当车的行人。车水马龙。
虽然太阳乘着天寒而偷懒赖床,尚未升起,虽然清晨中也还含着一丝丝冷风,但街道上早已人来人往,市井黎民都早早地涌上了街头。
吕剑锋他们从小便一直是在三清山,哪曾到过这般大的城镇?哪曾见过这般场面?他们跟着人群在闹市中这儿瞧瞧,那儿逛逛,到处都觉得新鲜,到处都是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东西。
到了辰时,太阳才懒洋洋地起来,升到了半空。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就更多了,男女老幼,士农工商无所不有。有钱的人貂裘狐氅,无钱的人也是长袍马褂。
到处都是一条条长长的人龙。
人龙里最活跃的,要数那些孩子们了。他们顽皮得像一条条游鱼,在人缝中打趣嬉闹,游来游去,常常撞了小姐的要,踩了少爷的鞋,招来一阵阵并无嗔意的笑骂。
街道很长,很宽,但吕剑锋眼里只看着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里。
街道人很多,但吕剑锋眼里只看着角落里的那位坐在一张破方桌后面的算命先生。
吕剑锋不知那日在酒馆的那位算命先生的面容,因为那位算命先生那日一直都是伏案而睡的。但他有一种感觉,觉得眼前这位算命先生便是那位救他们的算命先生。
那算命先生约莫六十多岁,头发却是银白,青布道袍,面容清灌,颏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倒有一股出家人的脱俗气质,叫人不敢小看。
在他背后的墙上仍是放着他写着“讲命谈天,卦金十两。”的算命幡子。
算命这么贵,自然是无人光顾。
“麦师弟,你看那个算命先生像不像那日在酒馆救我们的那位啊?”吕剑锋叫住旁边的麦惊雷,眼睛仍不离开那个算命先生,生怕他又不知所踪了。
“我瞧也是有些像。”麦惊雷眼瞧着那个算命先生。
“咱们过去瞧瞧。”吕剑锋四人走向角落里的那位算命先生。
“老先生,我来算一卦。”吕剑锋欠身问道。
“好。好。”那算命先生做成了自己今天的第一笔生意很是欣喜,“今日又有钱买酒喝了。”他用食指了指墙上写着 “讲命谈天,卦金十两。” 的算命幡子。
“好。”吕剑锋明白他的意思,从衣裳上取出了十两银子。
福管家连忙阻止,低声道:“少爷,这些算命先生只会些是骗人的玩意。切不可信他。”
“你这算命先生既是道家中人,为何还要赚钱买酒,你是怎么修行的?”王小虎在一旁也忍不住了。
“修行自在心中。难道那些不饮酒的人修行便很高么?我看倒是未必罢。”算命先生淡淡一笑,摸了摸他那稀疏的银白胡子。
吕剑锋觉得这句话说得甚是有理,便更认定这位算命先生是位高人了,他把十两银子交到算命先生手上。
算命先生笑眯眯地接过银子,放进自己的袖中,嘴里嘀咕着:“酒啊!酒啊!又可以买好大的一坛酒。”赫然是一个老酒鬼。
吕剑锋不以为意。
只有王小虎白了他一眼。
“你是到武昌城来赶考的罢?”算命先生收好自己的酒钱,问道。
“嗯。”
“是人都看得出来。”王小虎在旁插了一句。
“那你是想算什么卦呢?”算命先生又问道。
“那就请老先生帮我算算我昨日是谁在酒馆里救我们罢!”吕剑锋道。他想试试这算命先生。
“昨日之日已去。既是已去,何不一抹而过,又何必再算?” 算命先生摇头。
“那就帮我算算我这次乡试罢。”吕剑锋知道他不想再提起酒馆之事,就又问道。
算命先生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搭了一回,拿起算子一拍,突然改容变色,道:“公子是孔夫子挎腰刀――文武双全,这次乡试必是马到功成。公子大可不必担心。君子问灾不问福。公子近来怕是有灾事。且你这几年内必是命途不顺,屡遭坎坷。”
“胡说八道。”王小虎再也忍不住了。
“还请老先生说得明白些。”吕剑锋没理会王小虎的打岔。
算命先生眉头一皱,面露难色。
过了一会儿,算命先生才稍稍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天机不可泄漏,到时你自然会明白。唉!天意如此!避无可避!”
“说不出来了罢?”王小虎不屑也不信。
“切记要一切小心!能否度过此劫,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算命先生很郑重地对着他说道。
“哈哈哈……既是天意如此,我从不信天。这次就和天斗一斗罢。”吕剑锋笑道。
“公子有如此心境,倒也让人佩服。如能度过此劫,日后必定福气不小。”算命先生道。
“谢老先生算卦。尚未请教老先生尊姓高名。”吕剑锋起身道。
“姓名乃身外之物。老道早已忘记。公子又何必再问。”算命先生笑道。
“既是如此,晚辈也不再问了。多谢酒馆相救之情。改日有处拜会。”吕剑锋欠身相谢。
麦惊雷、福管家也欠身相谢。
只王小虎不肯,嘴里嘀咕:“算命骗钱的家伙。”
那算命先生只淡淡一笑。
吕剑锋四人离开了那算命摊子。
走了不远处,便见到一间客栈,上写“才子客栈”。
吕剑锋四人走进“才子客栈”。
客栈跑堂的用一种狐疑的眼光看了一眼他们的一身装扮,料想是个没钱的主,问道:“几位要住店?”
“不错。”
吕剑锋从他那眼神看出,他没瞧得起自己,真是狗眼看人低,于是说道:“无有望海心,岂敢江边站!”
跑堂的便道:“四位在本店住一夜可是要十两银子。”
“你们省城的人倒是会抢!算个卦十两,住个店也是十两?”王小虎怒道。
跑堂的神情有些得意地道:“几位客官有所不知。本店住的全是来省城赶考的各地才子。而且本店包你个个中举。”语气有还带着一丝神秘。
“卖试题?”吕剑锋问道。
跑堂的见他不明白,凑过他耳边,低声道:“到时会有人来本店卖乡试试题,你把试题买下,何愁中不了举?”说完,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黠笑,看着吕剑锋。
“个个中举?”吕剑锋也用一种狐疑的眼神
“绝对准确。如不准确,你的银子原数退还。”跑堂的说话底气很足。
“官府不理吗?会不会被抓的啊?”吕剑锋装出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肯定不会。告诉你也不怕。本店就是知府大人的小舅子开的。知府大人再从考官那儿弄到考题。到时只会吩咐人来卖。全城只此一家。所以在价格上嘛。才会贵那么一点。你不住,不知还有多少公子哥儿争着来呢?”跑堂的说到最后已是得意万分。
在以官为本位的中国封建社会,当官,是每个人求取功名利禄的唯一途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戴上乌纱帽,荣华富贵出人头地,连祖宗八代也跟着沾光。
现在有这么好的事,那些有钱无权的,有钱无名的,不学无术的,自然是不会放过。
“没想到还有这般肮脏的交易。这样肮脏的黑店。我们不住了。”吕剑锋怒道。
他昂首大步地走了出去。
“客官……”跑堂的不想情形会如此一变,想叫住他。
“呸。”王小虎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出了才子客栈。
麦惊雷与福管家也跟着出了才子客栈。
“穷鬼!”跑堂的望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地骂道。。
吕剑锋出了客栈,径自往城门口走去。
“吕师兄,你这是去哪儿?”王小虎叫住他。
“回去。这样的试不考也罢!不考也罢!”吕剑锋想不到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等来的考试竟是在这样肮脏的交易下进行的。自己满腔的热情突然被拨了一盘冷水。
“少爷,不能回啊!”福管家挡住了他,“你这般回去,我可怎么相老爷交代啊?”
“是啊!回去该如何相爹娘说呢?”吕剑锋心中不禁一震,想到爹娘送别时的眼神,想到自己祖辈几代都是科举不中,祖父就是因为科举不中而郁郁而终。想到爹娘希望自己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日后做人能抬起头来,过上好日子。
上一代完不成的事总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替自己完成,替自己了了心愿。
百行孝当先。
难道自己要伤爹娘这关爱与满怀希望的心?
旁边麦惊雷与王小虎也过来劝道:“吕师兄,你只需考你自己的,那些人就由他们罢!”
“罢了!我只凭我的真才实学考我的也罢!”吕剑锋叹了一口气,答应了。
吕剑锋叹了一口气,福管家倒是舒了一口气。他二十岁那年因家乡闹饥荒,离家乞食,终于饿倒在吕家门口,幸被吕剑锋祖父收留,才不致饿死。他执意要感恩吕家,便一直呆在吕家当下人。这一呆便是四十多年。他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花甲老人。吕家人也从不把他当外人。遇着什么事,也与他商量。他脑里还记得吕剑锋祖父弥留之际,仍旧念念不忘要科举中举。他不能再让这种事出现在恩人的后代身上了。他希望恩人的愿望能在吕剑锋身上实现。
科举确是害人不浅。
但越害人的事,却是有越多人要去做。
“小兄弟,请等一等。”一人叫住了吕剑锋。那人年纪四旬左右,人小且面容枯瘦,一身文士打扮。后面还跟着一个家丁模样的年轻人。
“可是叫我?”吕剑锋不认识眼前这两人,却记得这两人刚刚就在才子客栈内。
“正是。在下解缙,尚未请教小兄弟姓名。”那文士打扮的人道。
“学生吕剑锋。先生莫非是五品翰林学士解缙?”吕剑锋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会是当今大才子,天下读书人楷模――解缙。
“解某早已官卸翰林学士,现官任广西布政司参议。如今正是要上京述职,路过此地。想请诸位到我住处一抒。不知可否?” 解缙祥和地道。
这翰林学土解缙,学识渊博,才华横溢,本是永乐文臣中的重臣红臣,但他为人耿直,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屡次上疏,针泛弊政,弹劝奸馁小人,由此导致他一生坎坷,时而得宠,时而失宠,时而升迁,时而贬滴, 永乐五年又被诬为“试阅卷不公”贬为广西布政司参议。
“解大人之请学生怎可能拒绝?”吕剑锋欣喜地道,方才的苦恼便1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行人不多时便来到了解缙所住客栈---平路客栈。
解缙叫了一桌酒菜,各人坐定。
“这个官怎地这般?酒不是好酒,菜也不算是好菜。比我们在三清山吃的好像还差些。”王小虎在一旁小声地相吕剑锋嘀咕。
吕剑锋尚未回答,解缙却是耳尖,听到了这一席话,笑道:“解某做官无方,俸禄少,还请诸位兄弟见谅。”
“解大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天下百姓人人敬仰。今日能和解大人相聚已是万分荣幸。学生何德何能?怎敢再与解大人兄弟相称。”
“甚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我这生听得太多这些。这些繁文缛节咱们今日就不理了。小兄弟莫非是嫌解某人老你许多,便不肯兄弟相称。哈哈……”
“这个晚辈却是不敢。久闻解大人礼贤下士,为人随和。今日得见。果然不虚。”
“解某也是江西吉水人士。今日见到吕兄弟在那才子客栈一举,便知我今日江西男儿的高风亮节。”
“解大人夸奖!”吕剑锋含笑谦逊,道:“学生只是看不过那贪官污吏弄权营私,玷污了神圣考场。这可对天下靠真本领考试的读书人大是不功啊。还望大人为天下读书人主持公道啊。”
“惭愧,惭愧。”解缙连连摇头,道:“同僚中竟出了这种败类。解某实在是羞愧难当。愧对天下寒窗苦读的读书人。解某必向江西总督吴大人告知此事。吴大人是我多年相识,且为人正直不啊。这件事他必定会为江西的读书人做主的。”
“学生代江西千万读书人谢过解大人。”吕剑锋一拜。
解缙扶他起来,道:“做官不为百姓做事,还做甚么?事不宜迟。解某现在就去。实在不忍心再让百姓受苦了。也实在不能让那些贪官污吏再胡作非为下去了。实在令人愤慨。你也先在这儿住下。咱们回来再聊。”
说话着,解缙与他那年轻家丁出了客栈了。
“没想到这个解大人是个性急之人。”麦惊雷道。
“解大人可真是一个急百姓之所急的好官啊!”吕剑锋道,心里却想“日后如果我做了官,能不能做个像解大人一样好官呢?”
吕剑锋等人也就在这平路客栈住下了。
到了黄昏时分,解缙二人回来了。
“解大人,怎么样了?”吕剑锋问道。
“我已相吴大人都说明了。吴大人也是十分生气,他没想到竟在他眼皮地下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说他会尽快查办。我也舒心了许多。” 解缙道。
“解大人真是为百姓劳心劳力。”吕剑锋道。
“这本是为官的应该做的。” 。
“解大人,你还未吃饭罢?”
“是呀。我倒是给忘了。哈哈哈……” 解缙笑道。
入夜,吕剑锋与解缙相谈甚欢。
“解大人,学生听说解大人对联功夫十分了得。而且民间还相传你的许多对联趣事。”吕剑锋道。
“哦?有哪一些?” 解缙倒是有些记不起来了。
“学生最记得是您那竹林妙对的趣事。实是精妙的很。”吕剑锋提醒他。
“哦。我想起来了。” 解缙拍了一下脑袋,道:“小时候,我家对面是一家财主,我家门正好是对着财主家的竹林。有一年除夕,我就在门上贴了一副春联:
门对千根竹, 家藏万卷书。
财主见了,叫人把竹砍掉。我深解其意,于上下联各添一字:
门对千根竹短,家藏万卷书长。
财主更加恼火,下令把竹子连根挖掉。我心里暗中发笑,在上下联又添一字:
门对千根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
财主当时气得是目瞪口呆啊。哈哈哈……”
解缙笑了起来。
先是喜悦地笑,后来却是慢慢变成了苦笑。
笑小时是那么的美好无邪,大了却是深陷尔虞我诈的官场,道路是如此坎坷无助。
笑自己空有治国安邦之才,却不得重用,无力报国。
笑自己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却屡遭诬告,被人迫害。
这笑声也显得比哭声还要凄凉悲痛。
这笑岂不是比那凄凉悲痛的哭还要痛苦么?
有时笑也是哭,是心里的哭。
欲哭也是无泪.
这种哭更是伤人。
伤心。
吕剑锋也在一旁笑了起来。
他未听出解缙笑的变化,也未明白解缙的笑。
他现在也不会明白。
两人就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谈天下,谈百姓,谈读书,一直谈到深夜才散。
第二日,解缙与吕剑锋告别上京。
“吕兄弟,保重。日后有缘,再相见。” 解缙告别道。
“望日后能再得解大人指点。”吕剑锋道。
寥寥数语,却胜千言万语。
短短一日的相识,两人却已是成了真挚的朋友。
他们的友谊没有年龄,才学,的界限
吕剑锋送别解缙。
到得晌午,便传来消息说:“武昌知府孙大人被革职查办,他的小舅子和几个泄漏试题的考官给抓了起来。才子客栈也被查封了。过几日还要另外派了几个考官。”
吕剑锋也在开始备考乡试了。
明朝乡试于八月在京城及各省省城的贡院内举行,亦称“秋闱”。考官是由翰林及进士出身的官员临时担任。乡试每次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开考前,每名考生获分配贡院内一间独立考屋,称为“号舍”。开考时,考生提著考篮进入贡院,篮内放各种用品,经检查后对号入座。然后贡院大门关上,三天考期完结前不得离开,吃、喝、睡都得在号舍内。
几日后,吕剑锋便住进了号舍,开始乡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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