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泉没往深圳跑。
深圳,八十年代计划中国的市场特区。特区有四个,后来加海南岛总共五个。大家最熟悉的就是深圳,口上常挂着的也是深圳。深圳成了一个梦想,一个出国以外最大的淘金热土,一个施展抱负、展现才华、冒险、实现自身价值的所在。每个人的心头,似乎都认定了那里黄金遍地,是能人智士迎接挑战的天堂。
这样的地方,吸引着江泉,也吸引着胡奚。江泉没去,胡奚也没去。多年以后,胡奚一直遗憾当初没有去。江泉表现出来的冒险精神不知是真是假,胡奚知道自己骨子里才真的渴望冒险。冒险,不见得非要去深圳。
有时候胡奚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在我们毕业之前就有那么多的人选择了去深圳?如果说这些人是因为比我们早好多年拥有了对当时社会的深刻认识,知道应该去,或者各种因素相催相逼,为寻梦而去,破罐破摔而去,感情破裂漂零而去,瞎猫逮个死耗子而去,那为什么和我们一起的,有些人一毕业就知道抛开国家分配,非要去深圳闯一闯不可?有些人,象我们,就不敢去?甚至,连想也没想?
江泉嚷嚷着往深圳跑,总归是没跑。胡奚后来想,那些往深圳跑的,就象知道买股票的人。胡奚第一次看到买股票,大约就是江泉嚷嚷的时候,1992年前后吧。将要上市的国有公司按人头摊派强迫职工购买本公司股票,有的职工不敢买,可也有人抢着买,结果买了原始股多年以后抛出的,多少都发了财,相当一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发了大财。股市上输得挺惨的人恐怕没有输在那个年代购买原始股上的,至多有的股票好多年以后才被监测出问题,抛得不及时收入大大缩水。当时抢着买原始股的,肯定懂,一懂股票是个什么东西,二懂股票在过去的年代和在国外是怎么发展的,和中国的政治行情一结合,认定了一开始鼓励发展稳赚不赔。胡奚认为这些人比国家政策超前得多,他们绝不是单纯的冒险,而是具有超强的追忆和前瞻,具有灵敏的嗅觉,一闻有风就知风向,远远超出那些靠掌握内幕发财的人,是真正的智者,知道应该怎么样走,怎么样走最好,就怎么样走,比国家都清楚。
江泉再热血沸腾,也和胡奚他们一样,都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就象一开始大胆往深圳和其它特区跑的人,和全国人民一比就那么一点点。
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那一代的人属于被计划彩熏染太深的人,从出生到参加工作二十年所接受的教育和灌输都与剩余价值、剥削、无产阶级、阶级斗争、帝国主义有关,他们习惯于听命,习惯于国家的安排和召唤,习惯于政策指哪打哪。他们记得很清楚,当初拼命考大学,首先是为了脱离农村,为了一个城市户口。那个年代,拥有城市户口是全中国农民最大最好的理想。同龄人中,有些家在农村但父亲在工厂上班吃公家饭的,没考大学,甚至连高中没读完,就顶替父辈去当工人了,胡奚他们没有这样的父亲,所以羡慕得要命,所以只有拼命考大学。有这样的对比,他们觉得他们有今天,也算实现了长辈对他们的热切期望,回到家乡也算是光宗耀祖、扬眉吐气了。一回到家乡,乡亲们总会叫着他们的乳名说,不容易,不容易,有出息。父母也一遍遍叮嘱,一定要听国家的话,听领导的话,给国家多做贡献,能多干就多干,多干不吃亏,少说多干有好处。事情就这么一脉相承,对于国家安排的光明前途,在父辈的叮嘱声中他们从不表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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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寒风中,胡奚弯腰蹬车。遇到陡坡,就在车座上立起来,勇猛往前蹬。
平庸枯燥的工作之外,胡奚多了另外一项任务。
柳霏全家都是工人。
胡奚和她缠缠绵绵,如胶似膝。
秋天相识,冬天转眼就到了。有一天柳霏对他说,哥,我换车间了,要上班,半才去,一大早就回来。以后都得三班倒。我怕。你去送我接我好吗?
胡奚是个苦命孩子,对上班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是上班,就比面朝土地背朝天与土坷拉打交道强。他刚买了辆旧自行车,送她接她正好用上。就是时间有些别扭。柳霏说,不要紧,我和爸妈说了,你上半就睡我们家,送我到厂子以后你回宿舍,早晨再去接我。胡奚一听,满心欢喜,上半在她们家,每天都可以多些时间和柳霏在一起了,而且肯定可以那样,不用总趁没人摸摸到她家了。
上半一家子吃完饭,拉完呱,柳霏父母把他安排在儿的隔壁房间,看完电视两口子就睡了。胡奚看了看那个房间,说挺好挺好,柳霏就过来和他说话。老两口不讨厌胡奚,儿又那么喜欢,就随它去了。老两口睡了有一会儿,胡奚就被柳霏拉过去,两个人一个被窝,喜不自,行不完的爱意,做不完的缠绵,说不尽的情话。对好了闹钟,一睡到半。
外面真冷啊。他们穿得都挺多,还是冷,真冷。柳霏一出楼房,就紧紧靠在胡奚身上,腮帮子在月光下冻得煞白,直打哆嗦。柳霏一开始坐在后座上,上半身贴在胡奚后背上,紧紧搂着胡奚的腰。胡奚好象被上半的激励着,此时被那么搂抱着又增添了信心一样,显得一点不怕冷,好象还仰天叫了一声,“啊,真好啊!”自行车就快速向前滑去。柳霏不干了,“停下,哥,停下。”胡奚以为怎么了,看着她过来板开他紧握车把的胳膊,钻到他胸前,呵,她要坐在自行车前梁上。
“坐在前面迎风,可冷。”
“我不怕!”
怕冷的柳霏肯定被胡奚的大叫感染了,就是想让胡奚抱着,哪怕在这深更半冰冷彻骨的寒风中。
柳霏在胡奚的胳膊腕中睡过去了。尽管颠簸,却睡得挺,挺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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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崴、江泉都知道胡奚谈恋爱了。
唐崴的朋友是他高中同学,也是大学毕业,胡奚见过,觉得比不上柳霏。但人家能一起分配到同一个城市,不用问,肯定是关系的安排了。事情就是这么矛盾,他们期盼和信任国家的安排,却渴望又鄙视关系的存在。这太不公平嘛,多少大学的初恋情人被计划分配拆散,可是眼睁睁地你又看到总有几对恋人能够成功。关系真是神通广大,可以维持爱情。
胡奚对唐崴的爱情不加评论。只是说,你高中就谈,那是早恋,我们不会。又开玩笑说,早恋,真不要脸。其实他那时,也非常想不要脸。
江泉一直没动静。三人经常就这个问题说笑,笑江泉不会追孩子。可是,不知怎么了,以后,再谈这个问题,胡奚还是笑,有时就笑得心事重重。
别人没觉察,胡奚自己感觉到了。开始几天接送柳霏,感觉挺好,为爱情奉献,胡奚觉得天经地义。
可是不久,柳霏开始哭。一开始哭,胡奚见到她,总觉她眼皮肿,问怎么了,不吱声,她父母在边上唉声叹气。送她上班,再也没有了笑声。后来,放开了哭,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象是一长江的委屈都要倒出来。胡奚揪心地痛。
柳霏终于抽抽噎噎地说,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爸突然吼起来,你受不了天天哭有什么用?你爸没本事,不能给你走后门,要不回家吧,不干了,养着你!胡奚瞪大了眼,这一惊非同小可。敢情柳霏天天在家哭,认识他以前就经常哭,嚷嚷着让父母托人找关系走后门给她换工作。她一直不满意那份车间工作,早就痛恨那份工作。中专毕业的时候,有些同学走后门去了银行、医院、机关,她被分配到工厂,早就心里不平衡,早就觉得掉价,最要命的是那份工作太辛苦,不是她柳霏这样的孩子应该干的。真的,柳霏长得挺漂亮,那么多同学不如她,可是人家的工作很高贵。以前的车间上白班,这一次调车间成了三班倒,她终于崩溃了,“凭什么我就要干这个?”,“我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为什么这么不好啊!”她伏在上,哭得后背一耸一耸剧烈颤动,双手撕拆着被子,捶打着墙壁。她妈阴着脸连连摇头,唉,身子丫鬟命,身子丫鬟命。
胡奚的感受真是无法言喻。柳霏爸当着他的面那么吼,让他蓦然间感到无地自容。心里想,就是柳霏不干工作了,我养,不用你们养,连你们我也养。他那时没来得及想他的工资够不够养柳霏和她爸妈的,他感到无地自容的是他和她爸一样,不能给她调工作。这让他感到非常没面子。柳霏爸是气急了说那话,很无意,可胡奚的哪根神经被扯动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走后门这个词现在不怎么用了,那时有关系就叫走后门,走后门可以走来好工作,可以走来大把的工资、福利和奖金,那时还不太用这个词,只是把更高级的走后门称作“倒”,倒来倒去倒发财。胡奚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知道他早就恨透了天下所有的不公平,虽然还恨不到“倒”那一层上去,但恨透了走后门,现在更是恨透了走后门。
柳霏和她爸妈似乎都没嫌他没后门。可胡奚自己很难受,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存在走后门?机会都是均等的,为什么不能公平竞争?大家都默认了走后门,我为什么不能走后门?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人走后门?
可他就是不能走后门。幸亏这个社会还允许不懂事的孩子们考大学,考大学倒也算公平竞争,他通过考大学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至于成人社会,不管他自己还是柳霏,想通过走后门调整一个好工作,痴人说梦,异想天开。除非,有当的爸爸或叔、舅、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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