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和舞厅什么时候在中国大地上重新兴起？胡奚一点也不知道。大学时，他们学校每个周末都把可同时容纳千余人的餐厅收拾出来，放上音响，绕梁的舞曲就在密密麻麻喧闹噪杂的人群中回旋起来。胡奚完全是乐盲，那时根本不懂好的音乐还会绕梁不去，但每当其时，他都会莫名其妙地认为餐厅外面那几株高大的树上的枝叶好象总会为餐厅里面的音乐摇头晃脑，他就会莫名其妙地进入到音乐中去。
他学不会跳舞。就象小学五年纪以前，怎么也学不好数学。采菱拉他去了好几次餐厅，每次都笑着说你真笨得要命。采菱和别的男同学跳，胡奚非常不乐意，为这不知闹了多少次别扭。胡奚觉得真要讲理，他真不占什么理，不就是跳跳舞嘛，你一步都不会还不让和别人跳？但他就是不乐意。他认为采菱喜欢他，就不应该让他不乐意。采菱说他封建小气自私，胡奚不承认，他说你不封建吗？你不封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亲热，却让别的同学跳舞搂抱你？说我小气自私，那不对，我能为你牺牲，请你跳舞的人能为你牺牲吗？我本来不怎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已经是牺牲了。当然这最后一句是在心里说的。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胡奚来到海滨城市，这可是对外开放相对较早的地带。看着附在总会表面繁华闪烁的霓虹灯，胡奚很自觉地认为这可不是学校里的餐厅，这些比星星和月亮漂亮得多的霓虹灯包围的地方，不属于我们。
霓虹灯天天闪烁。胡奚天天走在这些霓虹灯闪烁之下的大道上。这些霓虹灯和霓虹灯里面的建筑离他其实非常近，但他觉得极其遥远。
他不知道总会和舞厅什么时候兴起的。他只是觉得他的生活，好象伴随着霓虹灯愈演愈烈的闪烁，开始和那叫做社会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之物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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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
在世界东方被叫做沉睡的雄狮的地方，正发生着一场争战。计划和市场，象同一个人的两条胳臂，抡过去打过来。两条胳臂又象两个星球，既相互排斥，又存在引力。市场的手斜着向前指，眼睛和整个的人就跟着市场的指引斜着向前走。慢慢地计划的手似乎打不过市场的手了，人的方向就正过来一些。最后市场的方向是明确了，但计划好象隐了形，并不消失，变成一根筋，不知藏在腋窝、后背还是脚踝上，总让整个人走得不那么无牵无碍。
摸着石头过河，步伐很快，有惊无险。允许看，但要大胆地干。再大胆点，再大胆点，速度就更快一些。
好多的人也摸着石头过河，有的摸到了金砖，有的摸到了铜铁，有的摸到石头，有的掉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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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石头过河，具体到人，叫下海。
胡奚那一代的学生好多下了海。其实他们有些晚了，从学校出来，等到对计划和市场的战争有了一定的亲身体验，还没完全回过味来，九十年代中期就到了。八十年代中期，飞速前进，后期治理整顿；九十年代初期，经济过热，通货膨胀；中期宏观调控，经济疲软；再后来积极启动，通货紧缩。整个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初，计划不计划、市场不市场的，当然后来总结那叫卖方市场，那是丰收的大海，老百姓称做“只要你敢干，干什么都赚钱”，一捞一大把。九十年代初开始，大海时而恶浪滔天时而波澜不惊，不知不觉，中后期就走向了买方市场，巨型舰船是没什么的，小船和舢板就危险了。
胡奚也跃跃试，想摸着石头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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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家国有企业忍受了三年。
工作和业余时间接触最多也最谈得来的，是比他早一年毕业的唐崴，和晚一年毕业的江泉。胡奚学的是文科，唐崴学的经济管理，江泉是工业企业管理。三人几乎成了小团伙，在老同事之间经常被介绍为“这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某某、某某和某某”。现在本科生在人群中的比例大大提高了，硕士博士才吃，但九十年代初大学生总体数量不算高，他在的那家印染厂，本科生没有几个。
江泉是个火爆子，说话耿直，最受欺负。刚来那阵，领导指使他，不是领导的也指使他。一二再，再二三，他品着味不对，就开始跟人家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老大，“你自己不会干吗？这与我无关，凭什么老让我干？”被顶撞的人不是领导，倒也只好讪讪的，背后却厌烦了江泉，江泉就老被领导批。
回到宿舍，三人就象大学时那样开始了卧谈会。胡奚说江泉你还真行，去年刚来我也象你这样被人对待过，就是现在也比你强点有限，没辙，我可没你这两下儿。江泉义愤填膺，“都算些什么东西！自己水平差倒也罢了，干嘛老和我们过不去？那个刘勇也是刚来的，高中毕业，听说是副经理的亲戚，怎么没有敢那么对他的？”唐崴说江泉你得忍着，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这样肯定要吃亏。江泉说吃亏就吃亏，他娘的，惹恼老子，老子不干了。
三人的领导以及领导的领导，都差不多，不是初中毕业就是高中毕业，稍高点的也是电大、大、函大那一类杂牌军，大多混出来的，与胡奚这帮“大本”不管思想还是行为，格格不入。每年有新的大学生分配来，主要领导都会接见一下，开个短会，讲几句话，勉励勉励，说是你们踏上社会的第一个岗位充满了挑战，一定要好好锻炼，好好珍惜，国家培养出来你们不容易，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报效国家，只要好好干一定会有前途的，你们是企业的未来。开完会以后就不是他的事了，再走碰面，根本记不清你是谁。
江泉为唐崴鸣不平：“你是老大，来得比我们都早。论学历，你高；论能力，你强。你为什么当不上我们的头？你看咱单位的管理，这都是些什么臭管理！我一个老乡，和你一年毕业，不要国家分配，自己去了深圳，已经成了一家中外合资公司的副总经理了。”
唐崴长得很象当时时兴的一位港大影星，真的象个老大。“我说兄弟，学历有什么用，能力有什么用？再干两年你就明白了，干部人事制度上写着要培养、发现、提拔、重用有能力的年轻人，那是写着看的，开会用来说的，真到时候就两码事了。”
胡奚知道唐崴心里并不平衡，但他比较圆熟，一直在寻找机会。听人说他爸是一个县城的农村暴发户，包工头，钱有的是。唐崴自己也透露过，他的工作肯定会换，不是换成邮电、电力那样的事业单位，就是建委、城管那样的行政单位，收入和地位比现在要高得多得多。胡奚明白，要换一个好单位，特别象唐崴说的那种不是一般得好的单位，那得有不一般的关系，也叫“门子”。就连“海蜃”这个不怎么样的单位都有人找关系，象江泉说的那个刘勇竟然都是不大不小的关系户呢，这关系真是无处不在啊。有关系什么都好办，没有关系寸步难行啊。有钱就有关系。唐崴犯不着惹事。
江泉真是个热血青年：“倒不是学历高就有能力，学历低就没有能力。一百个大学生比一百个高中生水平总是要高吧，要不这么多人争着考大学干什么？可我们考出来了，现在干的都是些什么？学的用不上，用得上的地方不让你去，车间工人都瞧不起咱们。谁管我们，谁重视我们？唉，他娘的，算了，不怪别人，怪我自己没往深圳跑。惹恼了，我真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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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奚攒了千数块钱。
工作两三年，月工资两三百元，那时钱顶钱。天天吃食堂，偶而嘴馋，他会一个人下馆子。进的馆子一定是来回走了好多趟才选定的，要在眼里心里确定饭菜不会贵才会进去的。点一个五六元的小菜，一个散啤，一碗米饭，有时两个小菜，总共不超过十元钱，肯定酒足饭饱。那个年头，一点也没觉得寒碜。
回家看父母，给过父母钱，父母不要。胡奚明白家里的状况，明白着呢。他默默地攒钱，一顶点儿多余的钱也不会乱。
有了柳霏，事情有点变化。每次到柳霏家吃饭，胡奚肯定要带东西，菜、肉、水果或者鱼，很主动。
以前不逛商店，有了柳霏就得逛。柳霏爱逛。柳霏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全家在钱上，也很节省。柳霏是城里人，但她不张扬。
柳霏喜欢漂亮，喜欢打扮。胡奚觉得孩子就该喜欢打扮，要不就不是孩子了。逛大棚市场，柳霏看好一套衣服，那时候全城只有一个大棚市场，其它都是国营商场，绝对不可以讲价，大棚市场已经可以讨价还价了。胡奚好象天生会讲价，其实他害羞着呢，但他知道没钱和挣钱都是多么艰难，这么想着的时候，就会讲价了。一问再一讲，不觉得贵，胡奚爽快地给柳霏买了第一套衣服。柳霏没有金项链，那时候孩子脖子上挂一串金项链、手指上带个金戒指，稀罕着哪。胡奚可买不起这个，好在柳霏也不要，她知道那个贵，似乎也并不怎么喜欢。但她喜欢珍珠和玉石的，怪就怪在胡奚也喜欢，他不是喜欢项链，他是喜欢自己的朋友喜欢珍珠和玉石而不喜欢金子，他觉得珍珠玉石清纯、典雅、高贵，自己的朋友喜欢这个而不喜欢那个就该着是自己的朋友。天也遂人愿，商店里珍珠和玉石项链比金项链不知要便宜多少倍。胡奚给柳霏各买了一条，非常漂亮。
从第一次做了那事，两个简直就爱得不行了。一有机会，就疯狂造爱。胡奚压抑了多少年的，象老虎归山，蛟龙入海，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柳霏也象鲜嫩的朝露，一有阳光，马上就跑上去消融。每次造爱，她都闭着眼，对胡奚说“快！快！”。她喜欢快，胡奚正好也想快，快到不能再快了，她就喊了出来，胡奚也喊了出来，他们就心满意足地搂在一起舒舒服服地温存了再温存。
尽管不大不小总为柳霏买东西，钱不那么好攒了，但胡奚高兴，打心眼儿里乐意。
第一次做那事就那么做了，奇怪，两个人谁也没害怕怀孕。一直好象也没怀。
做了以后，柳霏告诉胡奚，听说别人做这事都采取措施避孕，商店里就有卖。胡奚真的不知道。隐隐约约听说过，但谁好意思详细打听啊。人生的第一次哪怕是第一次看到和去买安全套，在中国青年男身上也是那么迟钝和缓慢啊。现在早不同了，但那时很好笑。好笑在去买那个东西象做贼，象打游击，两个人手拉手先装模作样把商店的每一个柜台都逛一遍，看见那个东西以后装没看见，很自然地走开，不关他们事。过两天，又来了，柳霏在远处，胡奚为着那巨大的甜头鼓足勇气再鼓勇气在心上人的注视和期望下走上前，心虚地要命，指着玻璃下面，声音低微地自己听来都语无伦次地，“这个，这个……”，心里巴望售货员快点再快点拿给他，快点再快点把钱找给他。总算买到了，不敢抬头，不敢看售货员，灰溜溜转身就走。
柳霏一直也没怀孕。
胡奚想，当初知道可以这样，采菱不早是我的了？
也就那么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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