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名保镖连手枪都没拔出,某个人的眉心里就各多了一柄有月牙儿标记的飞刀。
杀手榜上,阮飞月排名第十,很明显是在田七之下,但他的出手更冷酷、更不分正邪黑白。只要上了他的黑名单的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对方性命。
“越青帮想要艾吉的命?他不过是个只懂得胡言乱语的疯子而已,不是吗?”我没有与越青帮必须动手的理由,就像面对黎天一样,我们只不过是黑白江湖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无需干涉对方做什么。
“要他的,也要你的。”阮飞月冷冷一笑,举手指向我。
暮霭越来越重,最终幻化成缭绕的青烟白雾,填补了两幢房子之间的全部距离。
“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我一再退避忍让,无意争锋。有位江湖名宿说过,越南越青帮和日本山口组这两支势力简直就是动物世界里的豺狗,惯于死缠烂打,各种下三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尽量别招惹这种组织,否则将是毕生的恶梦。
这是在莎拉的家里,我最担心的是让她、艾吉、米兹受牵连。
“除非你肯加入越青帮,并且发誓毕生为越南效命。那样,我们就是自己人,就真的没有利害冲突了。”他笑得很狂妄嚣张,如一只无端吠月的野狗。
无知者无畏,只有他这种浮在江湖表面上的人才会提出如此要求。
我淡淡一笑:“对不起,我是中国人。”
假如我有泯灭良心、不顾自身国籍的勇气,也就不必退出组织,放弃可以预见的光明前途,孤身一人回港岛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祖国,也只会为了自己的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无论生命或者鲜血。
“那么,我只有杀了你。”他的指尖上猝然亮起五道银光,屈指一弹,五柄飞刀破空而至。我凌空侧翻,避开五刀,人在半空,突然发现五刀之后其实另有三柄与黑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的漆黑小刀,正激射我的眉心。
我读过阮飞月的资料,他的右手是生着八根手指的,这也是“河内八脚蛛”的由来之一。
“我该杀了他吗?”当我右手五指飞弹,击落小刀之际,已经有出手杀人的机会,但我有一瞬间的犹疑。开罗城里死掉的人太多了,如果再加上一个阮飞月,势必引起越青帮大范围内的报复性杀戮,那将是警察系统的灾难。
机会稍纵即逝,我稳稳落地时,四面八方的白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怖的黑色云团,无声飞卷过来,将我的视线统统遮住。
“阮飞月,够了!”我出声警示,希望对方知难而退。在冷兵器格斗方面,我只佩服教官一个人,阮飞月在我眼中只是一名过河小卒罢了,抑或是一条阴沟里的老鼠,根本不值得跟这种人较量。
“嗖”的一声,他仍旧用飞刀做为回应,贴着我的右耳飞了过去。
黑云重压的情况下,我已经无法原路返回,只好选择落地后再绕回木屋里。
越南人的玄学道术完全是取经于中国门派,这么多年,非但没有什么大的创新,反而越走越窄,只剩下一些喷云吐雾的表面功夫。很多时候,我对越青帮的迅速崛起感到不解,因为这个弹丸小国既无财力,又无人力,而且没有国际政治影像力,似乎并不具备产生大型黑社会团体的基础。
我从木屋顶上飘然落地,凭着先前的记忆在黑云中前行。
黑雾深处,渐渐出现了昏黄的灯光,再向前走了十几步,木屋的正门轮廓已经显现出来。
我大步走进屋子,提气大叫:“米兹,米兹,你还在三楼上吗?”
屋子挡住了黑云,这个客厅里一共亮着三盏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米兹没有回答,我迅速登上楼梯,刚刚到达二楼,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便迎头飘了过来。等到踏上三楼入口,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人正靠在右侧书架边,浑身无力地抽搐着。
其实他是被悬挂在书架上的,否则早就倒下来蜷缩成一团了。
“艾吉——”我大叫他的名字。不过,那只是从那件被割得千疮百孔的衣服上判断出了他的身份。他的脸、四肢、身体乃至目光所及处的任何一寸皮肤上,都留下了鱼鳞一样的刀痕,一层半寸厚的皮肉翻卷起来,血液是一滴一滴慢慢渗透出来的,而不会导致在短时间内鲜血喷涌而亡。
米兹、莎拉、伊莲娜都倒在废纸堆里,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遭到艾吉那样的“礼遇”。
“千剐刀法万剐杀?”我觉得自己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向外喷火,这正是越青帮的十大酷刑之一,要被杀者痛到极致却无法自裁,只能等到血液滴干,浑身的体液耗尽为止。
“诅咒……这是我应该承受的诅……咒,谁动了……动了‘黄金之海’里的东西,都会点燃诅咒的火炬。诅咒,法老王的诅咒……”艾吉的嘴唇艰难地嗫嚅着。
我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帮助,除了帮助他迅速结束生命以外。
“陈……我明白自己见到的,其实是……古埃及的某个时期……法老王的时期,忘记一切,保持心灵的空洞,就能进入那里……冥王星人被压制在下面,金字塔……的作用是压制他们,呵呵……法老王才是最聪明的,得到对方的黄金……而且把他们彻底消灭,但是没有人能动用那些黄金,即使是死后可以升天的法老王……也不能。诅咒……诅咒无处不在,因为法老王跟他们签署过盟约。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消弥诅咒,真的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
他已经变得语无伦次,每一次嘴角牵动,都会令脸上的创口缓缓开阖着。
米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弹跳起来,直扑到墙角捡拾自己的手枪,然后迅速转身,对准窗子方向。
窗外没有人,他的作战能力是无法与阮飞月相提并论的,只是对方无意杀他,仅仅瞄准艾吉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有告诉他,哈哈……哈哈……”艾吉吃力地抬起头,骄傲地大笑起来。他的喉结上同样被割过三刀,创口随着喉结的抖动又挣裂了一些,鲜血涌出的速度立刻加快。
“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大笑变成了嚎叫,艾吉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如此严重的创伤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唯有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砰砰砰砰”,米兹骤然开枪,四颗子弹正中艾吉的心脏部位,弹壳落地声叮当乱响。
他是警察,枪下不知击毙过多少悍匪歹徒,但这种情况下开枪,大概是平生第一次。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米兹呢喃着走过来,盯着艾吉心口上连成一气的四个弹孔。
“那是最好的结局。”我拍拍他的肩,这种做法最符合人道主义原则,而眼看艾吉受罪致死才是最残忍的。
“陈先生,可是,我是个警察——”米兹的声音暗哑而苦涩。
窗口陡然飘过一道人影,我的刀倏的出现在指尖,目光射向那人影时,刀也直线抵达对方的咽喉。那是阮飞月,一个不知死却早该死的黑道杀手。同在杀手榜上,田七与他的境界却是天壤之别。
米兹急速奔向窗口,连补了两枪,这才紧张地回头叫着:“陈先生,那人死了,就跌在院子里。”
我早该杀了他,此刻目睹了艾吉的惨状后,越发明白“对野兽宽容就是对人类的残忍”这句话说得正确无比。越青帮在全球各地做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血案,一起涌上了自己的脑海。
我和米兹匆匆下楼,阮飞月仰面朝天倒在院子里,喉结上赫然钉着我那柄小刀,米兹的子弹只是在他眉心里补了两个窟窿而已。
“这是越青帮的人,同样在警方悬赏之列。他的同伙呢?你有没有印象”我长叹一声,拔下小刀,一股污血喷溅出来。阮飞月一直与我对敌,那么,向艾吉酷刑逼供的应该是另一个人。
米兹皱着眉思索了几分钟,才试探着说了一个名字:“武蓝——好像是通缉令上的那个‘一秒钟杀手’武蓝。你刚离开三楼,他就出现了,把我们三个都打晕了过去。”
武蓝又被称为“屠夫”,是越青帮里最擅长逼供刑讯的高手,据说十大酷刑中的八种都是他一个人翻遍古籍研究出来的。
“看来,越青帮里没有一个好人,见一个杀一个,以暴制暴是最正确的对抗方法。现在,还是叫警员们过来勘察现场吧。”我只能对着米兹苦笑。江湖就是如此,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假如米兹能在看到武蓝的第一眼便开枪杀人,就不会有艾吉惨死这件事了。
艾吉的死,让莎拉消沉了很多,米兹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一个好女人能改变一个男人的一生,我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当年途径港岛遇到冷馨之后,才让自己流浪的心重新得到了归宿。冷馨,是个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的女孩子,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大批警员封锁了莎拉家附近的几条街区,红光闪烁的警灯、尖锐刺耳的警笛打破了这一地区的静夜。武蓝早该撤离了,阮飞月成了这次行动的牺牲品,不过我知道,在嗜杀成性的越青帮里,一个成名杀手死了,更多梦想出头的年轻一代会迅速崛起,比他们的前辈更为激进。
江湖永远不会消亡,杀戮也永远不可能停止,这就是人类社会千年不变的生存规律。
我搭乘警车回月光大酒店去,开车的年轻警员并没有受到血案的影响,一路把电唱机的音量扭到最大,播放着英国辣妹组合的成名单曲。
酒店方面已经极尽萧条,门外的临时停车场上只有四辆店方的奔驰迎宾车孤零零地停着,大门口也看不到有人进出。
我下了车,向那警员道谢,刚要走向台阶,不防酒店侧面的暗巷里突然走出一个女人,急匆匆地向我直行过来,略显紧张地开口:“陈先生,请留步。”
她穿着埃及式的灰色长袍,头上包着一方灰色的围巾,额前低垂着面纱,完全是当地女子的打扮,但说话时用的却是中文。
此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钟,酒店前只有我们两人。当她撩开面纱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淡淡哀愁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你是莲花——”
她眨了眨眼,急促地打断我:“噤声,这里不安全。”
我的心情骤然下沉:“怎么?老班出事了?”按照惯例,老班是不会让莲花小娘子一个人单独出门的,他一直将她看作是掌心里的宝贝,呵护备至。诸葛常青的卦象非常能够说明问题,老班做了不该做的事,自然就会遭到匪夷所思的血光之厄。
莲花小娘子警觉地向身后看了看,微皱着眉:“我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陈先生,老班一定已经死了。他的身体里种下了着我们在苗疆采集炼制的‘鸳鸯双杀虫’,人死虫飞,我一定就有感应。”
那条暗巷幽长无声,她似乎有些神经过敏了。
我不禁黯然,老班果然没有逃脱厄运的追逐。
“我们上去谈吧?”我向旋转门指了指。
莲花小娘子抿了抿唇,露出凄惨但决然的神色:“好,老班没有完成的事业,我必须得替他继续下去。”
我现在万分后悔当初送纸条给老班,才搅乱了他的宁静生活,直接导致了今天的悲惨结局。
我们走过空荡荡的大堂,一直到了电梯门口。
“陈先生,水银已经渗透了大厦的各个缝隙,我想老班一定是获知了什么,才遭了对方毒手。刚才经过的地方,头顶上所有的吊灯都有被水银侵蚀的迹象,当务之急,最好是进入大厦的地下部分,看看能有什么发现。”她很警觉,只凭眼角余光,便对大堂里的一切明察秋毫。
电梯门开了,一个穿着工装的男服务生站在里面,向我们躬身致礼。
我请莲花小娘子走进去,自己跟在后面。
“先生,去十八层?”服务生彬彬有礼地问。
我点点头,眼看着他的手指在十八层的按钮上轻轻一点,随即电梯门便关闭了。
老班的遭遇给了我沉重的打击,深爱着的男女之间都会存在着某种默契,一方出事,另一方必定感到心惊肉跳,不得安宁。所以,我对莲花小娘子的话深信不疑。
“我已经知会酒店方面的第一股东,准备对可疑房间进行拆解。现在,你能预感到老班的下落吗?”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歉意,毕竟老班是婴儿们的父亲,这个沉重的感情债务是要永远压在我的心上了。
“他不在大厦里,至少现在不在大厦的任何一个房间里,而是一个四面是水的环境。我很奇怪,他明明在施展‘水银注地九泉追踪大法’寻找大厦存在的秘道,怎么会突然离开这里?以他的个性,不会做半途而废的事,只要开了头,就会一直到达终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我最了解他。”
莲花小娘子的表情非常平静,只有眼神中的浓浓愁郁挥之不去。她擅长易容,但这一次来得匆忙,完全是以真面目示人。
我们始终以中文交谈,那服务生肯定一个字都听不懂,只是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木然肃立着。
电梯在十八层停住,我先走出去,刚刚回头,一道雪亮的刀光自下而上倒卷上来,竟然是最精妙的“珍珠倒卷帘乱披风”刀法,险些斫中了我的胸膛。我只能大步后跃,电梯门在那一瞬间缓缓闭合,那服务生的另一只手里举着一柄韭菜叶宽的狭窄匕首,直抵在莲花小娘子的咽喉上。
“双手刀,一秒钟杀手,武蓝!”我从他脸上狡诈的微笑里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电梯的液晶屏显示,他们正向一楼滑落。我来不及搭乘旁边的电梯,马上撞开步行梯的地簧门,飞速向楼下奔跑。十六个转折后,我在第十层的平台停住,再看了一眼液晶屏,电梯已经到达一楼。
武蓝不会蠢到带着莲花小娘子经大堂离开,那边的保安一定会对没见过的服务生盘诘询问。再说,他跟踪到酒店来,主要目标在我,莲花小娘子只不过是他抢先握在手里的筹码。
我缓步退回到步行梯上,摒住呼吸,潜心倾听着楼上传来的动静。
从时间上估计,武蓝挟持着人质只下降了两三层便离开电梯,企图找个安静的地方暂避。如果所有的客房都关闭着的话,他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步行梯。因为平时除了打算卫生的清洁工之外,这个盘旋曲折的空间是很少有人光顾的。
“一秒钟杀手”这个外号的来历很简单,是说武蓝杀人的速度极快。只要他开始出刀,敌人的生命便仅剩下一秒钟了。比如他杀艾吉时,一旦出刀,连送去医院救治的程序都省掉了。
莲花小娘子落在他手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慢慢上行到第十三层,陡然听到有一样小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沿着楼梯滚落下来,最终落在十三与十四层之间的转角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声,更看不到一个人影。
“就是他,就在这里结束吧!”我无声地后撤,退到地簧门旁边的角落里。
一分钟后,擦得干干净净的楼梯扶手上映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却听不到对方的脚步声。我看着那影子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直到距离十三层的地簧门五步,陡然跃了出去。两个人的刀几乎同时指在对方脖颈上,他用的是一支单刃护手钩,而那柄窄刀仍然对准了扛在肩上的莲花小娘子。
“武蓝。”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鹰?”他阴恻恻地冷笑着,护手钩一颤,寒意荡漾着围绕在我脖子上,“你能站在这里,证明阮飞月已经死了。不过,我没他那么蠢,总会记得找个挡箭牌来防身。真是凑巧,能在这里撞到莲花小娘子,她跟老班当年联手窃取过菲律宾的国家金库,拿到的那笔巨款应该还没花光。今天,我只要钱,不要命,但如果你非得阻住去路的话,我只能先要命、再要钱了。”
这就是黑道杀手的逻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只要有机会,便恨不得将所有人的财富敛入自己囊中。
“你从艾吉那里得到了什么?”我想到惨死的艾吉,心情反而愈加冷静了,因为我已经将武蓝列入了“必死”的名单。
“一个关于‘黄金之海’的秘密,但那家伙的嘴很硬,直到我割了第二百四十多刀,他才松口。陈鹰,帮主称赞你是个大人物,所以你最好能给越青帮一些面子,少出来搅局,乖乖地让我带人离开,否则——”他握着窄刀的手腕一挺,刀尖便陷入了莲花小娘子的肉里,几滴殷红的血珠沿着刀背滑落。
那种小刀本来只用作江湖帮派中执行惩戒的“法刀”,但武蓝公然将其用为兵器,本身就是对江湖规矩的一种极力藐视。越青帮多的是他这种无法无天、嚣张傲慢的家伙,早该有人站出来清理这群江湖垃圾了。
“放你走,怎么对艾吉交代?”我冷笑着。
“不放我走,她就得死。”他也大声冷笑。
我倏的向后撤步,远离他的护手钩。他的得意笑声犹为落地,我屈指一弹,小刀已经飞旋出去,在他脖颈上打了个转,然后重新回到我的手里。这种“飞来飞去刀”是教官根据射击训练场上的旋转飞靶设计出来的,比清代的著名暗器“血滴子”更为巧妙实用。
“我的——”武蓝没能继续说下去,污血激射出来,那道环切的伤口让他根本无力发动垂死反扑,护手钩和窄刀同时落地。
莲花小娘子霍的凌空翻身,稳稳地落地,一直走上台阶,拾起了地上的那枚白金耳环。她很聪明,故意摇落耳环暴露了武蓝的行踪,才能让我作了一次巧妙的伏击。
武蓝无声地栽倒在墙角下,他将会给米兹带来第二笔赏金。其实,分布在全球各地的赏金猎人每天进行的也是同样的工作,比如唐美,赚得的人生第一桶金,也是来自于国际刑警组织的奖赏。
我陪莲花小娘子一路从步行梯上楼,她在沿途不断地观察着头顶的吊灯,眉头始终紧锁,无法释怀。
“孩子们怎么样?听不听话?”我试着用另外的话题冲散凝重的气氛。
“我已经将他们送往瑞士的一个著名修道院,老班是那里最大的慈善捐助人,相信他们一定会把孩子们抚养长大。而且,我们的所有财富也委托给了当地的一家慈善机构,孩子们长大后,会有足够的钱供他们生活、创业,远离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我和老班梦想过但没得到的平静生活,希望能在孩子们身上实现。”
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踏上十八层的走廊时,突然俯身敲击着两侧的樱花木护墙板。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当年救过他们,现在对方奋不顾身地回来报恩,并且老班已经送命,也就等于他们生于我手又死于我手。
“对不起。”我沉痛地表达了自己满怀的歉意。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不就是江湖人的生存法则吗?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陈先生,我们还了你的恩情,下一代的孩子们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做人行事了,永远不必枕戈待旦、随时等待向人报恩。二十一世纪的江湖虽然变得光怪陆离、人心不古,但我和老班的心却没有变,永远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原则。”
她的话坦坦荡荡,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对于未来的美好向往全部寄托在孩子们身上。
“我会请瑞士的朋友帮忙照顾他们,请你放心,老班的孩子就是我的子侄辈,他们一定会生活得无忧无虑——”
我是好心,但莲花小娘子猝然站直了身子,死死地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先生,如果你想让我和老班死得安心,就永远不要去看我的孩子们,永远不要向他们施以恩惠。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能答应吗?”
稍停,她用更加严肃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补充:“他、们、受、不、起、任、何、人、的、恩、惠。”
我突然发现,任何言辞都无法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了,只有苦笑着点头。
莲花小娘子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和老班愿意报恩而死,这是今生的宿命,但她决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重复这种命运。
走入一八零八房间之后,她迅速检查了房间里的一切,视线最终落在空调通风口上。当时,老班就是从这里退走的,也许就在离开大厦后遭了别人的毒手。
莲花小娘子从靴筒里擎出一把银色的小刀,长叹着坐在沙发上。
这个房间再次发生血案后,又经过了彻底的清扫,重新恢复了整洁,而米兹也没有下令留下警员值守,才会有现在的暂时安静。
“我会释放出自己体内的雌虫,让它沿老班的行动路线去寻找。陈先生,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守着,有了进展,我会打电话给你。”她捋起袖子,在自己左肘弯里轻轻割了一刀,伤口深及脉络,但却没有一滴血涌出来。
老班夫妻的家世来历都很复杂,莲花小娘子更是有苗疆炼蛊师的血统关系,所以很多时候行事怪异,常人无法理解。
老班当时枪杀了“阴间”的三个人,我感觉金萨带领的这个行动小组里应该还有第四个人。因为按照军事战斗惯例,他不可能将所有的人集结在同一个房间里,至少得有一个外围人员负责消息传递和监控策应。
以金萨那种身经百战的高手而言,绝不会忽视了这一点。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空调通风口上,蓦的一阵苦笑。自己曾奇怪金萨为什么会忽视那条极其重要的进出路线,现在看来,那恰恰是他最好的伏招。
莲花小娘子已经在沙发上盘膝打坐,右手拇指按在肘弯的创口上,突然从喉咙里迸发出一生晦涩之极的低喝,应该是苗疆地区的某种土语。当她的拇指离开创口时,一条紫红色的小虫缓慢地蠕动着出现了,在她肘弯里只停留了几秒钟,便缓缓地沿着小臂向下,一直爬到她的掌心里。
“天大地大,去找你的朋友吧——”她用小指的指甲轻轻推动着这条半寸长的细瘦虫子。
“啪嗒”一声,一颗水银珠当头落下,在茶几上碎成几百颗更小的微粒。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用刚刚那种土语絮絮叨叨地诉说着,犹如慈爱的母亲在轻抚着襁褓里的婴孩。
那条虫子扭动了几次,身体一下子绷得笔直,再过了几秒钟,它的两侧竟然展开了一对纤薄的红色翅膀,颤巍巍地抖动着。
莲花小娘子站起来,抬高手臂,让小虫靠近通风口。忽然之间,那小虫振翅飞了起来,在通风口外“嗡嗡嗡”地盘旋了几圈,一下子扎进了黑乎乎的格栅里。
“陈先生,我们电话联络,老班是不会令你失望的。”她霍的甩掉了灰色长袍和头巾,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夜行衣来。在她后背上,紧缚着一只算盘大小的金属驽匣,腰带上则是插着一柄银色峨嵋刺。
“你自己多保重。”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她推开那扇格栅,屈身钻进通风口,若有所思地再次回头:“陈先生,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苗疆、黑山冲伏牛岭、夏侯莲花。我死了,记得托人捎信过去,找岭上的红头炼蛊师夏侯风雨,就说她的女儿嫁给妙手班门的人,从来没有后悔过,而且跟老班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来生如果有缘,我还希望做他的女儿,倾毕生之力孝敬他。”
那一刻,她挥手抹掉了脸上的易容材料,露出一张妍媚逼人、笑靥如花的脸。
“除了老班,你是第二个见过我真实面目的人,再见了。”她向后一缩,随即消失在无声的黑暗之中。
夏侯风雨是苗疆三十六大炼蛊师之首,才被冠以“红头”这个至高无上的尊称。与老班夫妻认识这么多年,我从没想到她竟然是大炼蛊师的女儿。
“这一次,让她再次冒险,我做的对吗?”我渐渐地有些困惑了。
如果我可以说服夏洛蒂,请她下令拆解酒店,岂不比葬送了莲花小娘子的命更好?夏洛蒂要的是《太阳之轮》和我,而我在清高地保全自身清誉之时,却不断地令朋友们涉险。这样循环往复下去,还符合自己的做人原则吗?
夜已经很深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反复地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龙象女会不会诡异地出现,而是每隔几分钟便盯着那通风口出神,满心牵挂着已经不知爬行到何处去的莲花小娘子。
放在茶几上的电话猝然响起来,我几乎是飞扑过去,顾不得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便第一时间按了通话键,大声问:“你在哪里?情况如何?”
夏洛蒂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凌晨三点钟,你说我会在哪里?当然是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咯,而且旁边放着一瓶法国好酒,期待有个真正的知音来彻夜长谈。陈先生,你愿不愿意做那个和我把酒言欢的知音人呢?”
她似乎已经醉了,同时传来的还有电唱机里深沉婉转的歌声。
“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再见。”我立刻收线,不想跟她谈任何问题。
不知不觉间,莲花小娘子已经去了四个多小时,大厦内部的通道虽多,但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搜寻一遍了。
夏洛蒂的第二个电话是通过大厦的内部线路接进来的,语气清醒了许多:“陈先生,我想告诉你,经过紧急磋商后,我们已经同意你自由搜索月光大酒店。原则上,尽量采取钻孔探测的方法,不要毁坏了大厦的支撑主体,怎么样?”
这是个好消息,但现在传来,已经是晚了点。
我淡淡地回答:“非常感谢。”
“听起来,陈先生似乎突然失去了兴趣,为什么?”夏洛蒂奇怪地追问。
“拆解大厦,不过是为了追寻《太阳之轮》的下落,而那本古书是属于你的,只对你有用处,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当然,我希望找到古书时,能换取你心里藏着的秘密。”我的话只是点到为止,假如费尽心力找不到那本书,谈什么条件都没用。
夏洛蒂媚笑起来:“秘密?一个韶华渐老的女人心里能有什么秘密?不过是些悲秋伤春的咏叹罢了。陈先生,我们一见如故,其实可以做深谈深交的朋友,你以为呢?二十一世纪的都市男女,谁没有一个两个的红颜知己、知心好友——就算冷馨小姐回到你身边,也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特殊友谊。同意的话,我现在亲自开车去接你,一起夜游开罗,如何?”
她说得很露骨,不过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做后盾,越露骨,便越能打动别有用心的男人。
我冷静地一笑:“多谢垂青,比起夜游开罗来,我更希望能抓紧一切时间找回冷馨。”
这的确是一个都市男女放浪滥情的年代,但我希望自己能“举世皆浊我独清”,特别是面对夏洛蒂这种心机重重的女人,更要步步设防,以免自己失足沦陷。
“我有你需要的一切,听清了,是一切!但我需要你付出自身的全部来换取,从身到心,全心全意地呈现给我。然后,你会得到想要的。陈先生,我的宽容大方是有时间限制的,仅仅是从这一刻到明日太阳升起之前。你好好考虑吧,相信聪明如你,一定会拿捏轻重,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她的话令我浑身一震,因为她说“有你需要的一切”。我最需要的当然是冷馨的消息,难道她能提供这一点?
我攥紧了话筒,思索了几秒钟,缓缓地反问:“你的意思,连冷馨去了哪里都能告诉我?”
她矜持地笑起来,同样反问:“你说呢?”
通话过程中,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通风口,期待着莲花小娘子会一下子出现,然后带给我一些好消息。不过,越久的等待,带来的却是更沉重的失望。
“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们都玩不起的。”我放缓了语速,郑重其事地告诉对方。
“我很少开玩笑,事实真相是很残酷的,没法当作玩笑来说。陈先生,你们中国人不是喜欢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吗?今晚或许是你最接近真相的机会,就像日食、月食、流星雨一般,过时不候。”
夏洛蒂已经酒醒,但话意却越来越晦涩难懂。
“我的确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我的话只说到一半,电话那端的人已经收线。
“她可能知道冷馨的下落吗?故作高深地骗我,还是故布疑阵的一个圈套?”假如刚刚是面对面地交谈就好了,我可以从对方的眼神表情上探知对话内容的可信度。
在反复思考中又过了两个小时,依旧没有莲花小娘子的消息。我冲了一大杯浓咖啡,一口接一口地灌进肚子里,以此来抵抗越来越厚重的睡意。
天光渐渐亮了,我在沙发里蜷缩着打了个盹,一闭眼便是鲜血遍地的杀戮,不忍卒睹。
上午八点钟,我叫了一份早餐上来,食不知味地吃完,仍旧是苦等电话。其间米兹曾派警员来过,当然是为了武蓝被杀的事。那种人渣早就该死,所以警员们的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莲花小娘子的电话是上午九点半钟打进来的,带着难以形容的忧伤悲戚:“陈先生,我在酒店正北两公里外的地下污水汇集站,你可以从三百零五号污水井进来。老班死了,杀死他的凶手也死了,可能的话,请带几个警员过来,把他们的尸体全部弄上去。”
听筒里带着浓重的回声,可见她所处的位置是个空阔的地下通道,通讯信号非常糟糕。
我挂掉电话,马上通知米兹,带着六名警员赶往污水汇集站。
开罗的城市污水汇集系统是由德国专家设计的,地下空间广阔而顺畅,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全城居民的生活污水。我们沿着三百零五号污水井的墙梯向下,在一块方形平台上见到了莲花小娘子。
看得出,她的体力已经过度透支,正靠在一个监控仪表盒子边休息,身上的衣服被灰尘、油垢抹得乱七八糟。
老班俯卧在她正前方十步之外,脑后中枪,子弹从前额穿出,属于一枪毙命。凶手死在老班身后五步处,保持着非常古怪的跪姿,双手用力捂住胸口,仿佛是在拼命按住自己的心跳一样,杀人的手枪就丢在他的膝盖边上。
“杀手是被吓死的,体表的血管有八成以上爆裂。我检查过他的视网膜,微血管破裂比率达到百分之百,可见当时他目睹了非常可怕的一幕,完全超出了其人的心脏承受力,所以直接导致了脑血管的隐性炸裂。”
她的检查结果不逊于专业法医,眼角处挂着两道泪痕,必定是号啕痛哭后的结果。
警员们忙着搬运尸体,我的目光逐一从四面八方的污水管道上掠过。我们脚下的平台属于监控台之一,当污水流量加大时,平台就会被彻底淹没,如同暗流下的礁石。站在这里,面对的一共是八个尺寸不一的管道口,假如老班追踪的对象的确曾经过这里的话,早就逃遁无形了,而且日夜不断流淌着的污水会自然地消弥一切证据。
“看那里——”莲花小娘子向我们的右上方一指。
我早就注意到那里有一个圆形入口,从老班和杀手倒下的位置看,他们两个都是从那管道里落下来的。
“我跟着‘鸳鸯双杀虫’潜行,也是从那里滑落下来的。那是一条金属管道,连接着月光大酒店的空调通风系统,但无论如何不该连接到这里来。陈先生,这管道是老班的‘水银注地九泉追踪大法’发现的唯一秘道,所以他才会大胆地找到这里来,但那俄罗斯杀手究竟看到了什么,你有一些线索吗?”
她努力站起来,遥望着黑沉沉的管道深处。
我完全忘记了地下水道里的异味,有可能的话,甚至想调集人马向前仔细搜索,看看这些错综复杂的管道里到底藏着什么。既然酒店里没有其它秘道,龙象女会不会沿着管道一直到了这里,并且把地下道当成了自己的栖身之地?
老班俯卧过的地方,布满了亮晶晶的水银珠,与石台上的斑斑血迹混杂在一起。
污水从石台向下两米多的高度缓缓向北流去,按照警方提供的地下管网图纸来看,最终污水将进入城北最大的循环处理厂。
“我们没办法搜完所有的通道,对不对?”她失望地摇头苦笑。
这是显而易见的,开罗警方不可能将全部警力调来搜索这里,因为这是一件模棱两可的事,任何猜测都属于不着边际的臆想,连三成把握都没有。
“你猜,那些通道里藏着什么?”她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目光所及,只有黑水横流,根本无从猜起。
“我们走吧。”这样的结局令我稍感意外,没有图穷匕见式的激战,没有最终悬念的揭示,只有一地暗无天日的污水日以继夜地流淌着。老班的死,寂寂无名,终将被江湖所忘记。
“我不会让他白死的,既然杀戮已经开始,那就让这个要命的轮盘飞转起来吧——”莲花小娘子孤傲地冷笑着。她的手里始终抓着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除了那只可以振翅飞翔的紫红色虫子外,另外多了一条形状完全相同的青灰色虫子。
我敢肯定,莲花小娘子还有一些发现没有讲出来,也许那才是这次追踪行动里最有价值的东西。“鸳鸯双杀虫”是苗疆炼蛊师的异宝,它的作用并非仅限于维持两人之间的联络,而是可以给拥有它的人传递更复杂的信息。
“如果联想到了什么,请一并告诉我,好吗?”重挫之下,我的心情如一潭沉寂的死水般悒郁,嗓音也有些嘶哑了。
“这不再是警察与黑帮之间的战斗,而是我和杀人者之间的恩怨。陈先生,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以后我再做什么,全都与你无关了。”她盯着我的时候,如同望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只是眼底深处已经有愤怒的火焰在腾腾燃烧着。
我们一起退出地下道,警员们重新将井盖锁好。
“能够再次站在阳光下的感觉,真的很好。可惜,老班就那样去了,没有留下一句话,这将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挫败。”她依旧对老班的死耿耿于怀,眼睁睁看着警员们把老班的尸体抬上车,然后呼啸而去。
“我会继续追查下去,不辜负老班为此而做的努力。”我尽可能地安慰她,但这些话却是苍白无力的。
“再见,陈先生。”莲花小娘子招手拦了一辆计程车,冷淡地向我挥挥手,然后疾驰而去。
杀死老班的俄罗斯人体型瘦小,应该是俄罗斯人与亚洲人的混血后代,查验他的体表特征后,与国际警方通缉的一名要犯完全对得上,这让米兹很是兴奋。
我经过再三考虑,要求米兹疏通关系,将那根金属管道完全挖掘出来,看看它里面藏着什么秘密。米兹立即找了他在城市管理局的朋友,对方也答应帮忙,不过更为奇怪的是,管理局的档案图册里并没有这条管道的资料。
挖掘管道要比说服夏洛蒂拆解大厦容易,我安排好了这件事,总算稍稍松了口气,一个人回到一八零八房间。
“‘阴间’的人到底发现了什么?竟然能被活活吓死?”这是一直徘徊在我脑海里的一个问题,并且莲花小娘子的匆匆离去,也让我感到有些突兀。
那是相当反常的表现,她甚至没有过问警察要把老班的尸体运去哪里,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反过来想,地下水道里出现的某种东西能把那俄罗斯人吓死,焉知不会第二次出现,把莲花小娘子也吓得魂飞魄散,无法自控?
老班死了,我应该尽最大努力保护莲花小娘子的安全,让她与自己的孩子们团聚。
我马上拨了她的电话,铃声响了五次,竟然是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温和地“喂”了一声。
那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属于51号地区的叛将黎天,也即是司空摘星与蔡小佛的真正敌人。
“黎天?”我长吸了一口气,顿时明白莲花小娘子已经落入他手里。越青帮始终阴魂不散地跟踪着我,随时都在伺机下手。
“对,陈鹰,很高兴在这时候接到老朋友的电话。没办法,你杀了阮飞月和武蓝,我手边临时没有合适的人可以调用,只能自己动手,把班夫人接到这里来了。接下来,得恳请你大驾光临,有些事需要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详谈,不是吗?”他又一次抢先抓到了人质,毕竟我们在明,他在暗,有无数个偷偷下手的机会。
“在哪里?”我没心思说废话。
他报了一个城北车辆修理厂的地址,最后还好整以暇地问:“要不要同班夫人通话?”
我冷静地谢绝了他的好意,也没有通知米兹,便径直下楼,拦了辆计程车,直奔位于劳动者广场附近的那家修车厂。
在与黎天的数次接触中,我越来越感觉到他的想法令人无法琢磨,似乎最终目标不在“黄金之海”,而是另外的某种东西。越青帮只是为他所用的一个巨大工具,他也无意于在黑道闯荡,毕竟五角大楼方面是不容许叛将光明正大招摇过市的。
那家修理厂的名字叫做“牧羊人之家”,围墙和大铁门都相当破旧,看来生意糟糕得一塌糊涂。
我推开大门向里面走,穿过一大片堆满了报废车辆的空地,渐渐靠近一幢灰色的二层小楼。
“喂,止步。”有人在二楼的窗子后面扬声大叫,狙击枪瞄具的镜片倏的反射起一道幽蓝的光芒。不仅仅是一支长枪对着我,而是十六支,每扇窗子后面都隐藏着越青帮的杀手。
我冷静地站定,稍稍举高双手。
“陈先生,又见面了?”黎天在一楼门口出现。他的声音是唯一的记号,因为这一次他易容为一名白衣白帽的医生,并且在脖子上挂着一只灰色的美式听诊器。
“不要对陈先生如此无礼,全部退下。”他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向枪手们一挥,那些如临大敌的狙击枪手便重新隐藏进黑暗中了。
他一步一步走近,然后优雅地伸出手来:“陈先生,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无言地看着他,伸手一握,坦然地摇头:“不太好,因为你们越青帮的人始终没有停止对我的骚扰。”
黎天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是这样?不过我并非越青帮的管理层人员,对这些帮派事务从不过问的。我的兴趣,只在一些奇奇怪怪的、能够发人深省的有趣命题,比如今天请到了苗疆红头炼蛊师的女儿,她带来了非常非常诡异的资料,相信你也会有兴趣一起看看?”
他伸手向楼里肃客,我没有第二种选择,昂然进门,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大厅里的情况。这个长方形的屋子以前应该是汽车修理间,不过已经被草草地装修为会客室,四周摆放着样子笨拙的巨大沙发,中间则是一张宽大的长条形会议桌。
“班夫人在二楼上,陈先生放心,她是我的合作伙伴,并非如你想像的那样。我在51号地区服役多年,严于律己,遵纪守法,作奸犯科的事情是绝不会碰的。”黎天的话有些可笑,当他出刀杀人时,不知道还记不记得“遵纪守法”这句冠冕堂皇的誓言。
“老班死了,我必须得保证她能活着走出这里。黎先生,请不要逼我做最坏的选择。”我沉着而严肃地告诉他。
黎天一愕,啪的打了一个响指,正前方悬挂着的银色幕布立刻亮了起来。
“陈先生,你误会我了,请看——”他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画面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模拟沙盘,上面分布着大楼、街道、河流,甚至还有金字塔和斯芬克司石像的仿制品。莲花小娘子握着一根黑色的指挥棒,正在沙盘前沉思着指指点点。再仔细看,曾经被她装在瓶子里的两只小虫,正一前一后地在沙盘里蜿蜒爬行。
“她是来这里求我的,这一次,倒霉的将会是‘阴间’组织里的人。陈先生,她在十五分钟前致电苗疆的红头炼蛊师夏侯风雨,恳请对方将目前在欧洲落足的四大炼蛊师调拨给自己。现在,她正在追踪潜入埃及境内的‘阴间’人马,不出所料的话,未来三天内,我们将会有一场绝妙好戏可以观赏了。”
黎天引着我走向那幕布,像是好客的主人正在将自己的名画展示给到访的客人。
那些影像可能来自于二楼的监控镜头,莲花小娘子的注意力全在沙盘和“鸳鸯双杀虫”上,对其它一切都毫不在乎了。
“复仇的火,已经点燃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当然,也会把大名鼎鼎的‘阴间’组织一起扫荡一空,哈哈哈哈——”黎天很得意,毕竟“阴间”是黑白两道势力最憎恶的毒瘤,一旦铲除,人人都能松一口气。
“在这场好戏里,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笑不出来,只在担心着莲花小娘子的安全。
“我?当然是正义者的助手和啦啦队了。开罗的局势已经像一口坐在柴堆上的沸水锅,哪还经得起‘阴间’组织的折腾?杀戮应该停止了,但这种停止必须伴随着龙卷风似的彻底清洗。你当然知道,龙卷风过后,一切泡沫式的东西都会被消灭掉,剩下的才是真正想做生意的人。”
黎天的脸隐藏在光线找不到的暗处,笑得很阴险,也很暧昧。
哗的一声,一楼入口的卷帘门放了下来,封住了我的来路。左侧的八扇窗子上也齐刷刷地落下了细密的铁栅,仿佛连阳光都被隔绝在外面。
“要做事,必须得保密,这只是正常防护措施,别担心。”黎天的计划正在层层展开,只是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摊牌阶段。
我忽然冷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不过是想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而已。”
幕布、铁栅,正是我在梦中遇到的情节,但那是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老式电影院里,此刻却是大敌环伺。
“陈先生真是有趣,对做梦、解梦还有研究吗?”黎天在就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安闲地翘起了二郎腿。
现在,我的思想追溯到司空摘星与蔡小佛刚刚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他们偷了属于黎天的东西,才引起对方的追杀,而那些东西都是与“黄金之海”有关的。51号地区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搜集地球上发生过的神秘事件资料,然后分门别类地研究,对于那些有追索价值的项目,会派专职人员锲而不舍地深入跟踪。
黎天发现“黄金之海”的起源,一定是在51号地区浩如烟海的资料堆里。
我相信,以那个神秘机构的水准,不会只把“黄金之海”定义为“巨量黄金、巨量财富”那么简单,而是对此有进一步的全面分析,不可避免地深究黄金和诅咒的关系。如此一来,黎天定会发现“黄金是咬手的”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么,怎么把黄金安全地拿在手里,才是他始终追求的答案。
“你也很有趣,黎先生,把‘黄金之海’当作诱饵抛出来,让贪婪者做为你的探路石。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你再回来攫取胜利果实。基于这一点,你是不是希望当前的局势越来越好?”
我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从那里看到一些真实的东西。
“你错了——”他忽然长叹,摘下听诊器丢在一边,“当我看完‘黄金之海’的全部资料后发现,它是无法被人类拥有的。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把它从那么深的地下搬运上来,它不是金矿石,可以敲碎分割,然后通过履带车运抵地面。那是一整块黄金,大得无法想像,大得让人不在有据为己有的贪欲。”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揣摩着枪手们的藏身处,时刻准备应对沉寂后面的激战。
“其实,世界上有很多比黄金更有趣的东西,不是吗?”他的眼神深邃如一泓寒潭。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黄金只代表财富,而一个人的权力无限扩大时,他所拥有的财富也会随之几千倍、几万倍地扩大,最终将全人类的财富统归自己名下。一战、二战时的暴君们秉持的,正是这样的想法。
“听说,你跟夏洛蒂夫人交往颇深,她有没有提到过家族财富是哪里来的?”黎天不经意地换了个话题。
我摇摇头,那不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纵横七海,劫掠江洋,那就是他们的财富来源。每个人都知道,在资本的原始积累期是可以不择手段的,等到积聚了足够都的金钱后,再把它们洗白,做太平盛世的慈善家、好好先生。古往今来,很多人都在重复这一步,简单而且有效。你看,越青帮、黑手党、山口组等等组织,都可以做到这一点。时间是财富的最佳伴侣,他们之所以还没变**人赞誉的好人,只是时间还不够久远罢了。”
他向入口处望了望,好像发现了什么,轻轻皱眉。
“你的话题说得太远了。”我冷冷地提示他。司空摘星和蔡小佛真应该好好听听面前的这个人说话,那样他们就知道自己惹怒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对不起,再回到‘黄金之海’的话题。我,现在是51号地区的叛将,受到美国人的秘密追杀——哦,陈先生,有件事你该清楚,你最尊敬的教官先生已经派了闪电姬抵达埃及,做为追杀我的急先锋。这一切,是因为‘黄金之海’吗?不不不,根本不是,那是因为我脑子里存在着美国人的秘密,随时都会传播出去,成为爆炸性的新闻。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于是他们正在想方设法把我变成死人,当然,我也在日复一日地把别人变成死人,比如亡灵守护者那队人马。”
他忽然站起来,打了一声尖厉悠长的口哨。
黑暗的角落里有五个人同时以口哨回应,黎天的脸色突然变了:“门口的人呢?去看看怎么回事!”
两个人暴露在投影机的白色光带里,匆匆跑向门口。这一幕,像极了我在梦中奔向电影院出口时的情形,不过那入口是被卷帘铁闸封住的,就像有人用电影院的铁栅挡住我一样。
“生活永远比电影更富于变化,对不对?”黎天自语着。
“黎先生,你刚刚提到教官,他会不会亲自抵达呢?”我有种预感,梦里出现的情节将会在现实中一一重演。所以,教官必定会出现。
“他?”黎天耸耸肩膀,“也许吧,但以我的身份,能用得着他亲自出手吗?有闪电姬、有他最欣赏的大弟子陈鹰,岂不足够?”
刀锋如同光影里的飞蛾,一闪即没,他的左手插在裤袋里,似乎从没抽出来过,但我掌心里的小刀却明明白白地已经接了他的猝然一击。
“世间最优秀的刀客,我只佩服教官一个人,现在,又添了你。”黎天冷傲地笑着,“你擅长右手刀,我擅长左手刀,如果能双刀合璧的话,将是一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最佳组合。陈鹰,加入我们吧,让咱们联手创立更美好的前途?”
我摊开右掌,凝视着传自教官的这柄小刀,冷静地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谢谢你的好意。右手刀易练难精,左手刀难练易精,从这一点上说,我不如你。不过,教官曾说,左撇子的人性情偏激,最容易走向极端,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最大破绽。”
教官对于刀法和人生的研究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过的一些话,足可以写入教科书里。事实上,他也是组织里所有战术教材的编纂者,知识之渊博,无人能及。
“可惜,这已经不是冷兵器制胜的年代,除了小刀,我们还可以借重更多的火器、生化武器——”黎天的话被一连串惊呼截断,一条诡异如青烟的影子由入口处飞起来,跑去查看的两人已然重重地倒地。
那影子来势如虹,瞬间便到了我和黎天中间,高举的双手中各托着一颗热血犹存的人头。
黎天的刀光再起,但我弹身而起,小刀追逐着他的左腕,取的正是“围魏救赵”之意。他要杀人,我便斩断他的腕脉。两柄小刀没有正面交锋,但这一战却比针锋相对的激斗更为凶险。要知道,练刀的人最爱惜自己的指掌筋络,一旦这里受伤,五指运转滞涩,便再也使不出精妙的刀法了。
刀客无刀,犹如树无根、人无头,必死无疑。
“陈鹰,你真的要跟我做对?”黎天终于动怒,因为他的身法连变五次,都没避开我的切腕之刀,只能收刀而退。大厅里的枪手没有得到他的指令,都不敢贸然开枪。
“她是教官的人,我不会容许别人动她。”我淡淡地笑着收刀,看着面无表情的闪电姬。对于她来说,杀人是最简单不过的小事。只要教官下令,千军万马也不会有半点退缩。
“鹰——”闪电姬向我点头致意,随意地抛开血淋淋的人头。她的衣领上别着一支黑色的通话器,相信不会是一个人独自前来。
黎天猛的举手作势,黑暗处射出来的十几道红外线瞄准光束,准确地对准了我和闪电姬的眉心。
“这已经不是冷兵器为王的时代了。”黎天冷傲的昂起了头,洒脱地挥手,小刀激射在会议桌的面部上,铮铮有声。
闪电姬在会议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慢慢地抹去了手指上的鲜血,浑然不把越青帮的枪手们放在眼里。
“对于一个刀客来说,离开了自己的刀,生命也就到了尽头。你师父没有教过你吗?进入师门的那一刻起,刀即是人,人即是刀。唯一刀人合一,心神合一,才能抵达用刀的最高境界?”
一个和缓沉稳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有人倒背着双手出现在通向二楼的那架锈迹斑斑的铁梯上。他的眼神异样的明亮,带着洞察一切的睿智。
枪手们的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在叫“我的手、我的手”这同一句话。
“他们,都没有必死的理由,所以我只断掉他们的食指筋络,以后就算不能吃枪手这碗饭了,总不至于变成废人。”他走下铁梯,挥手接住头顶掉落的一支长枪,向我飞掷过来。
我骤然挥刀,将长枪凌空斩为四段,喉咙无法控制地哽咽着:“教官,您也来了。”
他就是教官,美国海豹突击队最资深的大人物,更是五角大楼方面的特别军情顾问。早在十年之前,他便向总统提出申请,再不接受政府颁发给他的任何奖章和称号,要把一切奖项和荣耀留给后来的年轻人。
“你有事,我早该来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刀还在你我手上,世上就没有所谓‘困难’一说。陈鹰,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他的脸色略嫌苍白,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旧是教我武功、带我入世的教官。
在我心目中,他比自己没见过面的父母更为亲切,无人可比。
两名黑衣枪手踉跄着出现在铁梯上,右手鲜血不止,但他们的左手里各握着一柄手枪,颤抖着指向教官的后背。
闪电姬脚下一滑,瞬间便迫近两名枪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对方的枪口。她沿习了海豹突击队“一击必杀”的作战传统,但手段却越发残忍,仅仅一个会合,两名敌人就摇晃着栽下铁梯,一动不动地死掉了。
“黎天,你本来有那么美好的前程,何必跟越青帮走在一起?难道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全球各国的反恐形势如此严峻,对于黑道三大组织的追剿越来越急,你怎么连这种基本的分辨力都没有?”
教官走到黎天面前,皱着眉盯着他。
黎天的孤傲冷漠在教官的逼视下渐渐萎缩,他猛然甩头,大声抗辩:“我是我,又不是陈鹰,你没有资格教训我,连师父都从没说过我一句——”
啪的一声,教官重重地在他脸上掴了一掌,打得黎天直跌出去,一头撞在会议桌上。
“入我门中,师长为大。不遵教诲,自取死路。”教官沉声低喝,但这一掌却激发了黎天的彪悍之气,探手拔刀,反扑教官。
这一次,我真正见识到了黎天的刀法,每一刀都是反向撩阴、十字穿花,将刀法中的偏激飘忽发挥到极致。
教官手中无刀,只是施展“空手入白刃”的身法,瞬间便三次夺下黎天的小刀,再重新塞回到他手里。他的武功已经到了随心所欲、无所不能的境界,狂挥小刀的黎天在他面前,像极了顽童胡闹,没有丝毫的杀伤力。
“鹰,看好了!”教官突然出声提醒,身法一变,振臂而飞,双脚连环踢中了黎天的前心。当他的身体跃过黎天头顶时,并起双脚,脚跟直磕在对方的后脑玉枕穴上。
黎天踉跄着向前跑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倒,愣怔了几秒钟,缓缓扑倒。
“那是克制左手刀的最快捷手法,你看清了吗?”教官轻飘飘地落地,洒脱地拍拍双手,傲岸不群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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