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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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大炮在挨了刘忠义的的一击重拳之后恼羞成怒。心里说:“好小子,我本来不想把你置于死地,你却敢在太岁爷的头上动土,无毒不丈夫,就等着瞧吧!”

  晚上,他把牛娃喊来了:“牛娃,我本来跟你操了一桩心,打算叫你娶高家的姑娘的,可是这好事情却叫刘家的小子占了先手,这口气不知你忍不忍得下?我可是有些受不了?如果你还有种的话,就以造反派的名义跟他斗!我呢,则以党支部的名义支持你!”“有你的一句话就行了,我们黄家这么大的门户,还怕了他单家独户的刘娃不成?你说几时动手?”牛娃气得摩拳擦掌,那皮包骨头的脸上,蓝的血管像蚯蚓一般条条突起。“你先跟胜娃子,狗娃子他们打个招呼,到时候我一声令下,你们就揪斗他,争取来他个彻底的胜利!”“好好!”牛娃听说跟他介绍了高胜兰,淌下的涎水已经收刹不住。

  首先,黄大炮还是叫陈腊找刘忠义做工作:“支部说只要你写个反省检查就算了,你打人本来就是不对的,如果都像你这么动不动地殴打党的领导人,那还成何体统?那还要党干什么?还要人民政府干什么?你要聪明些!常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要是你不认错,我就没办法了。希望你能从自身和胜兰的角度去考虑,写一份反省张贴一下就算了。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忍字头上一把刀!“是的,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但是如果黄大炮来当他的面说,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现在他心里真烦啦!他想到了自己在读初中时曾经在《拍案惊奇》上看到过一篇《张公百忍》的故事。张公一生善良,最善于忍耐。有很多矛盾都被他大事化了,小事化无。邻里乡亲都认为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一生忍让了九十九次,这第一百次的矛盾是这样的:在他的宝贝儿子结婚的那天,门口突然来了一个叫子。不但破衣烂裳,还一身的脓疮!叫人一看就感到恶心。很多人都在起哄,家人门也在企图赶走他。可是那子一动不动,还口口声声要面见张公。张公只好出来。他一边施礼,一边叫家人取来纹银五两给予子。那子收下纹银之后也不答谢,却提出了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容忍的要求:他要与张公新娶的媳睡第一。面对这种矛盾,张公思虑再三,他一生忍了九十九次,但他终身受益而无半点遗患,说不定这一百忍也会给他带来幸运!他毅然答应了。在第二天,在新媳的被窝中,躺着的不是什么癞头子,而是一个与真人相仿佛的金菩萨!

  他想起了小的时候父亲也不止一次地告诫他:人人说我弱,我说我不错!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想,认了吧,谁也拗不过人民政府!所以他还是决定去领结婚证。

  陈腊跟黄大炮汇报时,黄大炮竟然气恨地瞪了她一眼,弄得陈腊大惑不解:“这又是怎么哪?不是你叫我去做他的工作的吗?”

  黄大炮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只好动用权力了。他连向上级写了一个书面材料。他写了水镜庄在揪出了富农分子高正富之后,阶级异己分子刘忠义又跳了出来。他在包庇富农分子高正富受到开除党籍、开除军籍的处分只之后,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的仇恨。他返回家乡后,不但不思悔改,还公然与高正富的儿高胜兰非法姘居!这一行为本身就说明,他已经彻底地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公开站到了反动阶级的立场上,誓死与人民为敌。最近,当党支部出面对他进行苦口婆心的教育和挽救的时候,他又大打出手,重殴党的支部书记......

  很快,他的材料上就有领导批示:教导我们说,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会不断地跳出来破坏和捣乱,这是历史的规律。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的必然结果。是水镜庄阶级斗争的激烈反映,我们千万不可麻痹大意,不能等闲视之!敌人跳出来怎么办?就是要干净、彻底地消灭他们!

  拿到了尚方宝剑,黄大炮欣喜若狂,紧急召开支部会,传达了上级的这一重要指示精神,决定连组织批斗会。

  水镜湖边,那片人工栽培的杉树邻已经毫无生气,那细长的枝叶已经开始变得灰黄,使这片葱绿的林场像像一团带沙的旋风,也像一团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暗褐的雾霭。

  那时节,人们对于批斗大会已经麻木,被批斗的人也没有什么感到羞耻。那方以前做过戏台的高土台上,出现过一批又一批挨批受斗的人。今天是四类分子中乱说乱动的,明天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从公社书记到小队的队长都无一幸免。当然,也有很特殊的情况。曽有一个真正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李大憨就在台上亮过相。这李大憨是湖对面的苇荡村人,父母早亡。土改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年到头在帮别人做长工,没有学会别的什么本事,却练就了一张油嘴滑舌。土改的时候,他的革命劲头十足。有人给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介绍了一个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却刚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通知他参加。结婚不误革命的他毫不犹豫地去了,会议结束已经是鸡叫三遍。他回来倒头便睡。等他醒来时想起了应该有个人在身旁。可是找遍屋里屋外都没有了。有人问他:“你昨天回来就没有摸过?”他说:“我只在考虑革命工作,忘记了!”因为他是个容易“忘记”人的人,所以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他不知道从口出的道理,更不知道还有什么时候人民政府会跟他过不去,他当然也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他一如既往,信口开河。贫下中农们每天搞早请示、晚汇报,他笑这说:“像捧着个灵牌子”。别人唱革命歌曲:“哎......好像那半天的下了一场及时雨呀!”他则怪腔怪调地唱:“哎......好像那半天的放了个知了屁呀!”这下不得了,大队造反派向上面汇了报。公社的干部下来跟他做工作说,你是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你难道不感谢和?不要瞎胡闹!他说,什么呀?我过去是一个人,现在还是两个肩膀抬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嘻嘻地笑,说:“他们怕我!”他还是我行我素,照说不误。别人背诵语录:“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说:“那是毫不利己,转头打人!”别人念“要斗私批修”他说“要豆丝拌粥”别人念最新最高指示:“要吐故纳新......不然党就没有朝气。”他说不识字,故意把“没有朝气”理解为“没有糟吃!”还加上一句:“没有糟吃就吃粉渣嘛!”就这么个人物,被推上了全区的斗争会和进行了全区的游斗,理所当然地光临过这个土台!听说李大憨每次批斗后会议的主持者和革命群众都要求他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说“你是贫雇农出身,我们不打你,你自己打你自己吧!”那李大憨就真的把自己左一嘴巴,右一嘴巴,把自己的脸打得肿起老高。后来不能进食了。(当然,也没有谁敢跟他弄吃的)还要他胸挂一个草包,上书“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大憨”只身游乡示众。终于有一天倒地不起,咽了气。没有谁敢去收尸,有人还踢到沟里去了,直到烂成一摊蛆。

  今天就要批斗刘忠义!

  牛娃奉命带人抓捕刘忠义。一阵狂呼乱叫,刘大妈开了门。还没有来得及和高胜兰温存的刘忠义走出房门:“你们要干什么?”“大队党支部找你有事!”牛娃说。“明天不行吗?”“不行!”刘忠义什么也没说,就随牛娃们走了,等高胜兰赶出来,早已不见了人影。刘大妈急得倒了下去,高胜兰慌忙回转身来把刘大妈抱起......

  今天的批斗会由黄大炮主持。由于在晚上,他特地在会场四周布置了基干民兵站岗。首先宣布了会场的几不准:不准交头接耳;不准高声喧哗;不准无理取闹;不准中途离开会场。接着大声宣布了上级的红字批文。

  一弯冷月撒着冰凉的光辉,像一个久经世事的老人咪着眼睛注视着这场人间闹剧。

  刘忠义来了!几个民兵簇拥着,他昂首挺胸地来到了会场。只听黄大炮一声大吼:“把阶级异己分子刘忠义带上台来!”两个民兵刚想夹住他就被他一甩手掀开了好远。他神情自如地迈步走向土台,又一个纵身跃了上去。他知道,他的身影牵动着无数关切的目光。他面对熟悉的父老乡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鸦雀无声。连好多吃奶的孩子也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人世间这新奇的一幕。刘忠义面带微笑,昂起头,碰到台下熟悉的眼光就点头致意。这时,牛娃“呼”地一声跳到了他的身边:“刘忠义,老实点!”说着话,还伸出手猛按他的后脖颈。刘忠义侧脸看了看牛娃,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像一个被惹怒的牛犊猛地一扬脖子,瘦小的牛娃猝不及防,闹了个屁股蹲!台下一阵哄笑。牛娃不由得脸红筋胀,跳起来就猛捅一捶。刘忠义在部队本来就练就一番好拳脚,只见他不慌不忙侧身一让,顺手把那瘦小的胳臂只一带,只见牛娃收刹不住,“卟”的一下在台角摔了一个“狗吃屎”!台下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不准笑!”黄大炮铁青着脸站出来了,“乡亲们,大家都看到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让他这个反面教员充分地、尽情地表演!阶级敌人越疯狂,那么他灭亡的时间也就不会很多了!”

  刘忠义的脸孔胀得血红,一双眼睛也射出了愤怒的烈火:“黄大炮,你的表演够充分的了,你不要装模作样,你不要猴子戴搭帽—假充人行!你究竟是个什么货,我究竟是个什么人,水镜庄的群众最清楚!你不是经常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吗?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你是一只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着瞧吧!古人有一句名言,我希望你记住:看谁笑到最后!”

  黄大炮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惊愕、恐惧、心虚的表情。但是只有那么一瞬间,便化作了垂死的凶狂。还没有谁敢于这么当面辱骂他!特别是这个刘忠义,这个不共戴天的夙敌,这个带着政治尾巴的阶级异己分子。他简直怒不可遏:“员和革命群众站出来!对这个顽固不化的阶级异己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牛娃听到了号令,带了一伙人冲了上去。那伙人对他拳打足踢。刘忠义没有反抗,一是怕失手伤了那些不知道内情、不明事理的年轻人,二是他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战胜黄大炮的这种“无产阶级专政”!他被打到了。牛娃兴高采烈地冲上去在他的身上踏上一只脚,振臂高呼:“打到刘忠义!踏上一只脚,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高胜兰一边为刘忠义檫洗伤口,一边嘤嘤地哭。“别哭了胜兰。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我说过,为了你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罪都可以受!如今,我挨了他们的打,我的心里还是很幸福的,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你!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因为黄大炮那天挨了我的揍!算是扳平了吧?"刘忠义还笑容满面地对高胜兰说。“你不知道,黄大炮这个人,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高胜兰说。“只要我不触犯国法,他们不敢枪毙我吧?”刘忠义把高胜兰紧紧地拥在怀里。

  黄大炮冥思苦想,他想到了更高的权力!他想到了自己的靠山,县委副书记张一弓。他急匆匆地来到了县委会。“你找谁?”一个臂戴红袖标、满脸横肉的络腮胡拦住了他。“我,我找县委的张一弓书记。”黄大炮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他的什么人?”络腮胡突然警惕起来。“我,我是......他是我的老上级,我在四清工作时与他共过事,现在我是水镜庄的党支部书记!”“哈!原来是一条黑线上的人物,他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在我们县的代理人,你是他的一个跟屁虫,还是小爬虫啊?你们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对象,他还在隔离审查,你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因为你们是一条绳索栓着的蚂蚱!”黄大炮一看势头不对,回头就溜:“嘿嘿,我一定会跟他划清界限的!”

  黄大炮找到了陈腊:“你不是跟李主任的关系不错吗?你去跟李主任说一句话,把高胜兰弄到公社招待所做饭去!”陈腊不知道这个党支部书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涌起一股醋意。看到陈腊满是问号的脸,黄大炮挥挥手:“这是的战略战术,你不懂!这就叫做分而治之,各个击破!”一边说,一边拿手摸她的脸。她一颗吊起的心算是回到了原位。

  果然没过多久,高胜兰就被调到了公社招待所。在我们这个社会,每个人只有听命于权力,不可能有自己的选择!

  对于品貌出众的高胜兰,招待所的领导并没有要她做炊事员,而是给了她提开水、招待客人的服务员工作。她只好尽心尽力地招待着那些为了革命而日奔忙的造反派的干部们。她的心有些麻木了。只好听天由命。她再一次感到了人的渺小和无助。面对刘忠义所蒙受的耻辱与灾难她一筹莫展。作为人,只身在外,挂念着刘忠义,怕他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会招来更大的灾难;牵挂着老父亲,虽然在她俩的呵护下已经能够下行走,但毕竟是年逾半百的老人了,怕他稍有不慎旧病复发,又怕黄大炮会耍新的招。她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之舟没有舵手和蓬帆,她只能服从命运激流的摆布,本能地避开那些迫在眉睫的暗礁和险滩。要拼命地维持这两个风雨飘摇、充满了一路凄风苦雨的家庭,她只感到身心疲惫。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听说刘忠义出事了。

  那天,高胜兰做完自己的早班活,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呆坐,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原来是刘忠义抽空来看望她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扑进了他的怀里。“爸、妈还好吧?”她问。“好!好!”刘忠义吻着她的秀发,嗅着她发际的清,突然搂紧了她:“不要挂念家里,家里有我呢!你在这里好好地干,等将来你转了正,我们的孩子还可以脱离农村、跟着妈妈吃商品粮呢!”高胜兰红着脸,痴痴地笑着,把自己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你看我跟你带来了什么?”刘忠义放开她,把自己的塑料包放在头。高胜兰打开一看,是十个荷包蛋。“我在这里吃喝不愁,生活也好,你与两个老人在家很辛苦,你还是带回家给他们吃了补一补身子!我年纪轻轻,吃了也是一种浪费!”说着,她从自己的边拿出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这是现在最好的球鞋,十元一双,是用我刚发的工资跟你买的。我每月有24元钱,我留五元做生活小用,还有九元钱你带回去给两个老人每人做一件新上衣。他们好长时间没有穿新衣服了。”又接着说:“每当你穿上这双新球鞋,你就会想到我,我就像在你的身边!”“即便没有新球鞋我也会想到你,每日每,无时无刻!”刘忠义还笑着和她打趣,又飞快地捧起她的脸吻了一口。

  等刘忠义回到水镜庄时,才知道黄大炮又在组织游斗高大伯。他急匆匆地赶到水镜湖边的那片杉树林,可那里已是人去台空。他按着好心人的指点紧追慢赶,在快到湖东大队时才赶上了游斗的人群。他老远就看到一个剃着阴阳头的老人被几个年轻人围在中间,早秋的骄阳发出暴虐的光芒,那光秃的头顶上黄豆大的汗珠就像一颗颗闪光的珍珠。老人的胸前挂这一块大草包,一步一扭地走着,看样子已经筋疲力竭。

  “你们究竟有没有人?”刘忠义大喊一声冲了上去,那伙人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地转过身来,虎视眈眈地面对着渐渐逼近的刘忠义。他不理睬他们,只是上去扯掉草包,拉起搞老伯就走:“我们回家去,别理他们!”“哪里走?”黄大炮黑着脸站出来,他双手叉腰,气吼如牛:“你胆大包天,太嚣张了!太疯狂了!我们贫下中农一再谦让,看来阶级敌人的确是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小将们,面对凶恶的阶级敌人,我们要像雷锋同志所说的那样,对于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情,不能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冲啊!”牛娃高喊着革命口号,挥舞着一根群众专政常用的桑木棍冲了过去,只听到“卟”的一声,桑木棍在刘忠义的头顶发出一声钝响。刘忠义只感到眼冒金星,身子晃了晃,还是顽强地站住了。他用手一摸,一股热乎而粘连的血液已经顺脸而下!他再也不能忍让了,他要从这帮魑魅魍魉中找回自己的尊严!他咬紧牙关飞起一脚。这牛娃根本没料想他会来这么一下子,还没有来得及挪窝,被他正正地踢中胯下,飞出了丈把远。当牛娃的身子“啪”的一声着地后,他就惨叫着翻滚起来,不一会就没有了声息。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再也顾不了刘忠义和高老伯了。

  刘忠义扶着高老伯回到了水镜庄的家。

  牛娃被刘忠义一脚踢碎了睾丸,等送到卫生院是已经抢救不及了。刘忠义这才知道自己是真正的大临头了。

  以李主任为首的调查组进驻了水镜庄。但刘忠义并没有逃跑,他很坦然地向调查组陈述了一切。

  他被带走了。第二天就以反革命杀人的罪名被逮捕!

  高胜兰听到这一消息,真如五雷轰顶!他只是给公社的造反派的头头们下跪、磕头,要求他们帮忙救救刘忠义。他们都一个个摇头走开了。她没日没地赶到县城,问清了看守所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扇戒备森严的大铁门。她在门外哭喊“刘忠义!刘忠义啊!”她不断地给站岗的卫兵下跪,给路过的干部们下跪,请他们恩准她能进去看一眼刘忠义!但她的要求总是被拒绝。她想拼死也要见他。有一次她趁送号饭的干部打开那沉重的铁栅门的那一刻“嗖”地冲了进去,很快就被两个当兵的拖出来了。她又哭又叫,又抓又咬,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两个当兵的好不容易把她拖到岗亭前,丢在地下,再不理她。

  那时候,现行反革命杀人犯的罪名是足可以毁灭几代人的前程的。

  她终于哭干了眼泪,抖抖索索地站起来了。她又想起了家中的两位老人。此刻,两个老人是死是活呢?她又连赶回了水镜庄。她身无分文,不能搭车,真不知道她那柔弱的身躯内怎么能爆发出那么顽强的力量?

  她首先想到了刘妈妈。果然,老妈妈已经倒在上了。她推门进屋,喊了一声“妈妈”,看到的是一张死人一般惨白的脸,细密的皱纹布满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她知道,那张核桃般的小脸上的一沟一壑都是她人生灾难的记录,是母亲养育儿子所耗费的宝贵心血的见证!也是老一辈对孩子的爱的铭文和寄予好希望的音符。上没有动静,她又俯下身来喊了两声,这才看到,她那深陷的眼窝里盈满了浑浊的泪水。“妈妈,我到县上去了,县上的干部们都说,他的问题不大!是牛娃先动手打人。说问题搞清楚了就可以放人。现在到处都在武斗,省城的一次武斗就被杀死了两汽车人!谁是凶手呢?天晓得!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一些过火的行动都是很正常的。所以你要放心,那个干部的话是对的,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你会认为你的孩子是一个反革命杀人犯吗?”高胜兰坐在刘妈妈边强装笑颜地安慰道。“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刘大妈干瘪的嘴唇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在这种场合,你还在为我着想!我知道你的心,我懂得你的心啊!”刘妈妈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抓住了高胜兰的胳膊,高胜兰一下子扑到刘妈妈身上痛哭起来。

  第二天,她照常是那番话,与其说是为了安慰刘妈妈,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也不如说是她自己的真诚的希望。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深爱的人会这么快就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们还有好长好长的生活啊!他们还没有得到那种膝下绕儿的欢欣;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照一张新婚的合影,没有共同上一次县城,更没有到省城逛一次公园、看一场电影;甚至还没有度过真正的蜜月!还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让他们品尝到终成眷属的甜蜜的爱情!如今,她想到的不是自己,她主要是怕羸弱的母亲经受不了这残酷的命运的打击,她要使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始终有一个信念,一种信心,一种赖以维系生命的希望——她的儿子本来是一个最好最好的男子汉,决不是什么反革命杀人犯,这一定是政府搞错了,而人民政府一向会把弄错的问题改正过来的。那时,她的好儿子就会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孩子,你要好好地照顾你的父亲,他也是个很可怜的人!”刘妈妈总是抚摸着高胜兰黑油油的头发说。高胜兰知道老人想到了什么,哭着说:“妈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都会养活你们,一直伴你们终身!”

  但是,无情的命运的裁决终于来临。

  一九六七年九月二十三日,经地区公检法联合办案组审理,刘忠义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刘忠义不服判决,提出上诉,被省高级人民法院驳回,维持原判。死刑定于九月二十九日执行。

  县城里人山人海。方圆百里的庄家人都赶到县城,参加这次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次公判大会。到处都是人和车的海洋,到处都是高音喇叭的轰响。满街贴着白纸黑字的大型标语口号:“坚决镇压反革命!”“强化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万岁!”“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上午十时,高胜兰急匆匆地赶到了县城,她是鸡叫头遍就上了路。宣判大会刚刚开始。大街上虽然行人匆匆,但却到处森严壁垒,如临大敌。只有高音喇叭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尖叫。不一会儿尖叫声小下去了,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代表地区公检法联合办案组对现行反革命杀人犯刘忠义进行宣判!刘忠义,男,现年21岁,汉族,文化程度高中,该犯在1966年入伍后的探亲期间,猖狂地破坏水镜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四类分子张目,他为了一个富农分子的儿而自动,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被遣返回乡后,不进行思想改造,反而变本加厉,公开与富农的儿非法,死心塌地地与人民为敌。1967年8月,刘忠义再次破坏革命群众对不法富农分子的批斗,当革命群众制止他的罪恶行径时,他公然对革命群众大打出手,残酷杀害贫下中农子弟黄牛娃,重伤水镜庄党支部书记黄得灰。其反革命气焰嚣张之极.此外他还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本院为保护革命群众的利益,为保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判处现行反革命杀人犯刘忠义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刘犯不服判决,提出上诉,经XX省高级人民法院复审,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并下达执行死刑命令。本院遵令,定于1967年九月二十九日将刘犯忠义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高胜兰起先还在急匆匆地往会场的中心赶,当他听到刘忠义的名字时,她站了下来,听完这最后的判决,她突然脸苍白,呼吸急促,一阵剧烈的心悸,世界上最后的一丝光亮在她的眼前消失,她倒下了。

  “快来看,刑车来了!”街上的行人纷纷自动地退到两旁,麻木地呆望着刑车缓缓地驶来,喇叭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口号声使高胜兰醒过来了。她紧紧地靠坐在一只垃圾筒的旁边。听到人们的议论,听到汽车的引擎声,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两手拼命地分开人群。看到了,她终于看到了刘忠义。此刻的忠义依然高昂着不屈的头,两个武警紧拧着他五大绑的双臂,后面一个紧拉着一根套着他的脖子的细铁丝,那是怕穷凶极恶的现行反革命临刑前高喊反动口号所采取的革命措施。刘忠义的脸上带着一种冷漠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像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的留恋,像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赴宴!“忠义——”一声尖叫,高胜兰从人群中冲出,迎着缓缓行驶的刑车冲过去。这声呼叫撕心裂肺,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母牛发出的一声绝望的哀嚎!又像一个战士跃出战壕、面对强敌以最后的生命冲锋陷阵时发出的呼号!刘忠义惊愕地睁大双眼。高胜兰看到了,他的目光中产生了一种一闪即逝的留恋。不,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悔恨!也许是幻想有人会跟他复仇的欣慰!也许是对家乡的父老乡亲和山山水水的依恋!他的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肯定是那位紧拉着细铁丝的武警使了劲!但高胜兰知道,他也许想说:“我爱你啊,胜兰!”他也许想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我还年轻啊!我的热血,我的智慧还可以报效祖国、报效人民!可是我却要含冤而死,你们不可惜吗?”也许他想说:“人民啊,你们要警惕!说不定明天,这种灾难也会降到你的头上!”也许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再现了过去的一切:他们好的童年;他们纯真的初恋;他们在一起的耳鬓厮磨的甜蜜和缠绵;他们天各一方时的牵肠挂肚的绵绵思念!啊!此刻他也许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种不能很快就将仇人置于死地的遗憾,或者只是对高胜兰以及两个活着的老人有一个最后的、默默的祝愿!

  突然,高胜兰被两个臂戴袖标的人死死地拖住了。刑车在她的面前驶过,她就像一个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人软瘫了下来,好一会。两个红袖标都死死地按着她,不让她动弹。人们围过来小声议论着:“听说她就是那个杀人犯的老婆!”“什么老婆!非法姘居!”“还只刚刚结婚呢!”

  红袖标终于走了,她爬起来,向着刑车开走的方向一步一捱地走去。

  到了,就在一片低矮的荆莽林边,一个暗灰的土坎下,心爱的人倒在那里,地上是一汪散乱的血浆。暮四合,刑场的四周行人绝迹,连飞鸟也逃向了远方。阴森、恐怖的气氛像磐石一眼压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她仿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思维,因为她感到天地间的一切都死去了,包括她自己的灵魂!

  她轻轻地抱起他,让他的脸正对着自己,她用自己业已冰冷的手抚摩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良久,他的双眼才合上了。她已经没有泪,那副棱角分明的俊的脸庞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她仔细地、最后地端详着:只见他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中,脸上呈现出一种安详、静谧、和谐与健康;他又像一个完成了某项重任的猛士横卧在疆场,脸上似乎还有一种壮、幸福的满足与端庄。她用手指为他梳理好头发,然后又整理他的衣裳。子弹是从他的后背心射入,正正地洞穿了他的心脏,从左前胸穿出。她小心地把那被子弹撕破了的衬衫抚平,然后放下他,到那片荆莽丛中为他选择坟场。

  在那片荆莽丛中,她竟然发现了一株鹤立鸡群的小白杨。那么稚嫩那么弱小,一阵轻轻的晚风就使它抖抖索索。但她相信,小白杨绝对不会永远是这样,在它经历数十年刀霜剑雨之后,它一定会变得伟岸挺拔、郁郁葱葱!她在小白杨东边用手刨了一个大坑,她的十个指甲全没了。指头沁出了殷红的血。她不知道,她已经是一个没有人的知觉的活物了。

  她用毕生的气力把他抱进土坑中,默默地掩上土。又摘了一些柔嫩的小草做成一个小小的圈放在了他那平平的坟上。等她干完这一切,天已经大亮。她四顾屋人,当她明白,刘忠义已经永远离她而去了的时候,她迎着东方的曙光,再次长嚎一声:“忠义——”

  就在那天晚上,刘大妈跳进了波涛汹涌的水镜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