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一排排巨大的书架,曾经的狂热早已一扫而空,甚至有些憎恨这囚了他五年的藏书楼。
娘的声音从楼外传来“澈儿,你要听爹爹的话,像以前一样好好看书,我们……我们也都是为了你好……”啜泣声隐约可闻,巨大的铜锁与铁链撞击着挂在了藏书楼的大门上。
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听不到了。
“哇……”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方才爹爹的话又浮上心头。
“你把藏书阁的书都读完了?!”爹爹诧异地睁圆了双眼。
“嗯。”寒澈平日里苍白的脸上映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兴奋与自豪把这个平时多病的孩子装点得健康而又灵动。
“药典看完了,还有武典嘛,澈儿要沉得住气。”爹爹轻抚着寒澈的头,爱怜的眼神包裹了他。
“看完了,我看完了藏书楼里所有的书,爹爹,我可以和大家玩儿了吗?”寒澈一脸的期待,搂住爹爹的脖子撒着娇。
“什么?所有的书?”爹爹褪尽了温和的神,拨开寒澈的手臂,愁云爬满了他的面庞。
“你必须回藏书楼去!”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还的余地。
寒澈愣住了,本以为爹爹会夸奖一番然后履行五年前的诺言,可十五年后的他依然要回到终年无人驻足的藏书楼。“爹爹忘记了五年前的话吗?只要我读完了藏书楼里所有的书,我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一起玩了。我做到了,爹爹不信吗?”泪水注满了寒澈的眼眶,蓄势待发。
“爹爹忘记了。”爹爹回过身不再理会,“来人,带澈儿回藏书楼!”
寒澈慌了,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娘,然而娘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只是不停地抹着眼泪。
“娘!救我!我不要回去了!爹!求你了!”任他喊得撕心裂肺,爹和娘也没有再看他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寒澈哭得累了歪倒在他平时读书的软塌上,朦胧中两个族人的谈话断断续续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族长的儿子又被锁进藏书楼了。”
“可怜呦,不见天日啊,要是我就死了算了。族长这是为了什么啊?”
“你不知道?!他们家寒澈出生的那天晚上,寒血族的守护星殒落了,大凶之兆!寒默他作为一族之长怎能不担忧呢,不过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不了杀手,就决定将他终生软了”
“可怜啊!三岁起就关起来了……不如死了好……”
寒澈像被雷劈了似的猛然坐起来。
“守护星”、“软”、“陨落”、“终生”,他被这些恐怖的字眼吓得心惊肉跳,同时“逃跑”的念头也破土而出。“不能被关在这一辈子!”他暗自忖度,吃力地爬上藏经楼的最顶层,记忆中只有这里的窗子没有被封死,然而从这里跃下想要活着也是不可能的。
倚坐在窗边,月光把他因常年不见日光而变得惨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安详,清丽隽秀的脸上竟看不出一点白日里的悲哀。自三岁起的苦读,让如今的他多了几分不属于自己年龄的成熟与老辣,挣脱的愿望像决堤的洪水蜂拥而出,然而长久的足所养成的病弱身体一时间挡住了他的去路,淡褐的瞳仁中倾泻出渴求般的执念。
“我想前往那个我曾说过的地方
可以无忧无虑长伴在你身旁
就像神仙住在天上
故人守在家乡……”
若有若无的歌声乘着风闯进历经百年腐朽不堪的藏经楼,寒澈微微一振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远处参天的古木竟坐着一个人!月亮欹斜地挂在树梢上,象牙白的光芒下长长的裙裾在空中翻飞起舞,澄净的声音久久回响在寒血族世代隐居的森林上空。寒澈看定了远处的身影,无法收回投出的目光。霍然间,人影一闪消失在茫茫中。
他叹了口气,滑下窗棂打算离开,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要和我一起玩吗?”
惊诧中回过头去,带着长长裙裾的少坐在窗棂上,灵动的笑容一明一灭。
“你是谁?”寒澈本能的后退两步,外族人居然出现在寒血族的藏书楼上,孩子的他也明白事关重大。
“我住在那儿!”少指了指森林的北方,“可惜迷了路,本想爬上最高的树找到回家的方向,可我看见了你!”她如水的眸子闪着纯洁无瑕的光芒,寒澈畏怯地打量着眼前大他几岁的陌生人:借着月光,她身上墨蓝的蜡染短衫和长长的白拖地裙映入眼帘,明媚的笑靥和清澈的瞳仁一下子打消的心中的戒备。
“我叫如昔,你呢?”
“寒澈。”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身子太弱出不去的。”
“我来背你吧。”
月光下,寒澈第一次踏出了族人的领地。
一的嬉戏与追逐耗尽了他的体力,当初升的太阳带着几分羞赧渐渐露出脸庞的时候,寒澈依偎在如昔的身旁,睡熟了。
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枝杈温柔地覆盖在他身上,如昔拨弄着他微微泛青的头发,脸上露出亦正亦邪的神。
“澈儿,该回去喽!”她轻轻唤着。寒澈忽然抓了如昔的手,梦呓一般地说道:“澈儿不想回去,如昔……如昔……”她拨弄的手顿时停了下来,调侃的神凝固在脸上,孩子稚嫩的声音在森林深处飘荡着,回环反复“如昔……如昔……”
不知睡了多久,寒澈缓缓张开眼睛,成千上万册尘封的古书,还有霉变的气味。五年来熟悉的一切又重新出现。
“如昔!如昔!你在哪儿?”他踉踉跄跄地奔上顶楼,灿烂的阳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如昔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鬼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八岁的孩子心中一时间漾起海潮般汹涌的悲伤,泪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他抬手拭泪,腕子上樟木珠串起的链子一下子让他破涕为笑。
“带着它就不怕森林中的虫子叮喽,记住啦——”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温暖却传遍全身。
“澈儿!”降临,如昔敏捷地跳上藏书楼的顶层,寒澈早已等在窗边。
“如昔!”孩子欣喜的样子笼罩了整个藏书楼,五年饱读诗书积下的城府与心计瞬间一扫而空。他抱紧了如昔的脖子,如昔纵身一跃,飞过了天幕,飞过了。
“如果有一天不来找你玩了,你要学会自己玩噢!”正在替寒澈梳头的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寒澈的身子突然一怔,痴痴地回过头来,泪水打着旋儿,似乎爆发就在那么一瞬间。
“男子汉不许哭!”如昔头一次摆出的架势,“嗯!”孩子使劲点点头,生生地咽回了泪水。
“寒血族的男子汉更不应该哭,要学会向寒血一样冷酷无情。”一丝诡异划过清亮的瞳仁,氤氲的雾气蒙住了曾经透彻的眼底。
“才不是呢!寒血典籍上说过只有逆行经脉,将魂魄封于寒血精魂之中才能发挥它的无尽力量,但那样做无异于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仅生前成为噬血的恶魔,死后也不得超脱。寒血族谱上记载了的也只有两个人而已,我们都是普通人!”孩子莞尔一笑,回过头去任如昔摆弄。
这微微一笑如烫红的烙铁一样按在了如昔心中最稚嫩的一角。“嗞嗞“地冒出纯白的雾气,刻骨的疼痛让她手心一滑,黄褐的牛角梳跳跃着挣脱了。
“,你怎么了?”他转过头,拉住如昔的袖子不知所措,这个唯一带给他温暖的人,只是短暂的一愣就足以让寒澈的世界天翻地覆。
“说话啊!如昔,如昔。”刚刚吞下的眼睛终于夺眶而出。
“没事儿。澈儿,你怎么又哭了?”如昔恍如隔世一般地望着他,轻轻拭去不住流淌的泪水。
“我不是好好的吗?”她劝住了寒澈,眼神却依然迷离在远方,邪媚的光飘浮不定,往日的她一去不复。
又睡着了,梦里的如昔欢笑着仿佛相遇时皎洁的月光,他依然抱着如昔的手臂央求她采来松果,他依然坐在溪边让如昔梳理青的长发,然而冲天的火光一下子映红了天空,呼喊划破了的寂静,如昔忽然消失不见……
“!”他大叫着醒来,村子上空冲天的火光宛如梦境一样流光溢彩,寒澈骨子里的冰冷一下子漫过全身。他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回村子。
“干得好!”身着铠甲、将领模样的人欣赏着寒血族自上古以来的最大劫难,忍不住赞起身旁的长裙子,她眉目清朗,鬼魅般的笑容让月光都失了。“那个没用的小子呢?”铠甲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死了。”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密林深处,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樟手链。
“如昔有一只,我也有一只。”寒澈无邪的脸上荡漾着幸福,悄悄地俯在她耳边说着:“将来走了,我就凭着它的气味一定能找到的。”
想着,远处一个人的呼喊打断了她的思路。
“澈儿!快跑,快跑!”人紧紧堵住藏书楼的大门,声音撕心裂肺天地为之变。长裙子面如死灰,杀人如麻的手不住地颤抖,一股巨大的悲恸冲上喉咙。
“人,放了她吧!”清脆的嗓音略微有些唦哑。
“什么?开玩笑吗?我们是圣谕来剿灭邪教的!一个不留!”铠甲男子一挥手,声撕力竭的喊声就这么停在那里,回声一浪浪地翻过空。
“报……报!我们顶不住了!在东边!”士兵一脸猩红,目光中的恐惧显而易见。“什么?!”长裙子迅速提了剑,足尖一点便直飞过去。
守护星陨落,大凶之兆。
尸体遍地的村子吓坏了八岁的孩子,自责重重地砸向他幼稚的肩膀,父亲的无奈和母亲的悲苦忽然间他都了然于心。单薄无助的孩子突然间做出了无人敢想的决定,纯真的眼眸里浮出一个少明媚的笑脸婉如月光般皎洁。
“男子汉不许哭……不许哭……!”
他抬起头,最后瞥了一眼乳白的月亮。
“我与你立誓,以吾之血祭于洪荒,以吾之血噬于吾心。”孩子默念咒文,咬破手指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奇异的符号,周围的草木迅速萎黄开去,红的光芒从地面喷出低吼着旋转着。待他再张开眼睛时——
寒澈已经死了。
“只有逆行经脉,将魂魄封于寒血精魂之中……万劫不复……”远远地,长裙子的脑海中响起了寒澈无心的一番话,正是这样的一番话让她有十足的把握荡平寒血族,但此时不详的预感却陡然蒙上心头。火光下,孩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血红的眸子射穿层层幕,一把幽蓝长剑上下翻动,淋淋的鲜血随之泼撒而出。
“澈儿!”冲口而出的名字,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被重重包围的孩子顿了一下,红眸一晃消失了,然而一晃又重新出现。剑气如雪,所到之处一片死寂,寒血族的武典长卷般展开在孩子的脑海,对血的渴望超越了一切。
如昔木刻似的站在那里,疯狂的寒澈将她带来的五千精兵一个不留,斩尽杀绝。血浸红了他褐的瞳仁,青的长发,白的短袍,幽蓝的剑了约中发出低吟般的哀鸣。
“他……他不是人!”铠甲男子惊恐地大喊,因寒澈的逼进而不断后退。“如昔!杀了他!”听到命令,长裙子浑身一振,剑应声落地。
孩子的脚步停下来,远处熟悉的面容呼啸着穿过五脏六腑。
“如昔!”他叫道,长剑随着声音化为飞灰。
“为什么不动!杀了他!如昔,杀了他!”铠甲男子狂叫着奔向如昔。忽然间他看到了同样愣在原地的孩子,恍然明白了什么,迅速抓起丢在地上的剑,架在了如昔的脖颈上。
“小子!再走一步你的如昔就完了!”他得意地冲着孩子喊道,孩子缓缓地抬起头来,灵魂仿佛被声声“如昔”唤了回来,凶残的神消退殆尽,孩童的无邪与灵动又出现寒澈的脸上。
铠甲男子快速抽出锃亮的银针,趁孩子出神之时,脸上卑怯的笑漫延开来。如昔恍惚中察觉到局势的变化,猛然抽身回击一掌,他不防一下被震出三丈开外,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如昔!你敢背叛我!”此语一出,那孩子的生气仿佛在一瞬间被迅速抽干,闪着死灰光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如昔,“如昔……很喜欢澈儿是不是?”带着回音的童声响彻天地。
“杀了他,我命令你!”男人的吼声不断传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如昔颤栗着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为什么你要回来……明明睡着了的……为什么要回来……”诡异的颜不断在他眼中翻涌,深不可测的复杂情愫挣扎着从心底溢出,泪水漫过了明净的脸,雪白的长裙早已被铺天盖地的鲜血染污。
“我错了……再也不贪睡了……再也不了。”孩子笑着把手伸向长裙子颤抖的肩膀,轻轻擦拭着子脸上的血污,一阵清风吹散了挡在她额前的碎发,空洞如死的双眸沉沉地望向地面。摹然间,孩子手腕上的樟链子四分五裂,木珠跳跃着四散奔逃,樟的怪异气味充斥着空。孩子目光一抖,红、凶残的血红再度出现。碧蓝如冥火的长剑闪电般刺穿了三丈外男子的喉咙,然后直直地指向如昔。
孩子的面庞怪异地扭曲着,然而却能清楚地分辨出那是一个笑,是快乐至极淋漓尽致的笑容。
如昔刹那间提剑而起,剑锋凌厉逼人,摆出了过招的架势。贪婪的光华从孩子脸上一闪而过,他腾空而起,真气凝成的剑锋直逼如昔的眉心。如昔丝毫没有躲闪并指接下低吼而来的地狱之剑,力道之大迫得她连退数十步,不等得站稳,只见她双指一转将剑锋直引向自己的心脏!
怒放的红莲装点了她墨蓝衣襟,孩子依然笑着,泪水却决堤般的夺眶而出。
“男子汉不许哭!”如昔轻轻喝斥着,将失去魂魄的孩子揽入怀中,封住了他命门大穴,快如闪电。温热的血顺着孩子的印堂流下,淹没了他凶残的双眼,诡异的笑脸。
“我想前往那个我曾说过的地方
可以无忧无虑长伴在你身旁
就像神仙住在天上
故人守在家乡……”
歌声不知何时悄然响起,湮没了似火的村庄和逝去的岁月,流淌而过。
“离逝回转,重聚魂魄!”当最后一滴血液离开如昔的身体时,她默默念道。
不远处,神憔悴的剑师独自穿行在这似乎无边的远古森林中,“该死!这是到哪儿了?”他咒骂着砍断挡路的乱枝野杈。“怎么了?”正前方一里外冲天的金光照亮了整个苍穹。
“招魂!”他惊诧道,同时加快了步伐。
天蒙蒙的透着晨曦,雾气覆盖了视线。模糊中剑师看见了一个孩子,在这个没有一丝活气的村子里,居然还有人活着!他飞奔几步看清了那个幼小的身影,全身血的他泪流满面,无光的眼神,蜡像一样的神。只要是武学中人一看便知,这孩子封印了元神,即使有人用热血替他沐招回了魂魄,终生也只能做一只木偶而已。剑师把了把他的脉搏,冲天的真气镇得她猛地缩了手,难不成这里所有的兵都是他一个人杀的吗?惊喜混杂着恐惧掠过心头,“此乃天助我也!”
剑师拉起孩童的手,“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无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