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台北海南路上的国立历史博物馆受台风影响,一连几天游人萧条,今天一整天只在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位年轻人。
接待员小姐十分不满,正不耐烦地劝着年轻人。
“先生,我们快下班了,请明天再来吧!”
“我不是来参观的,我有事找你们馆长!”年轻人小心地说。
接待员小姐加重了语气:“先生,台风快到了,我们要马上闭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好吗?!”
“我刚刚从英国赶来,确实有重要的事情找馆长,请帮忙找一下!”年轻人固执地说。
接待员小姐感到这个年轻人不达到目的会继续纠缠下去,为了能及时下班,只好说道:“好吧!你在这里等等!”
不一会儿,接待员小姐从办公区出来,对年轻人说:“馆长很忙,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请跟我来!”
年轻人跟着接待员小姐来到馆长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前的接待台后面,疑似老处女的馆长秘书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表,告诫年轻人不要超时。
馆长办公室面积不大,四壁除了门窗皆是顶到屋顶的书架,书架上码满了各种书籍,有些是崭新的,有些是古旧的线装书,正对门口有一台大大的办公桌,桌子上也堆满了大部头的书,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终身总统”蒋中正威严的半身像。
画像下,身材高大但体态偏瘦,略微秃顶的老馆长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从随身背着的双肩旅行包里取出一摞厚厚的复印纸,轻轻放到办公桌上。
“我刚刚从英国来,到台北出差,过几天就要回去,时间确实紧张,所以在这个时间来冒昧的打扰您。”年轻人见馆长依旧没有抬头,接着说:“我父亲过世时在他书房找到一本内容类似自传的手写本,看样子有些年头,这是手写本的影印件,想请您帮助鉴定一下。”
馆长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无表情的看着年轻人,说:“你可以去鉴定科请他们给你做鉴定,他们很专业。”
“您误会了,我想请您鉴定的是书中内容的价值。”年轻人礼貌地说,“您是中国近代史的权威,我相信您会对书里的内容感兴趣的。”
“好吧,放到这吧,过两天来拿。”馆长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谢谢您!”年轻人说完有些窘迫地退出了办公室。
过了两天,年轻人如约而至,当他进到馆长办公室时便猜到那本手写本是相当有价值的。
“你好!请坐!”馆长热情的和年轻人握过手后又吩咐秘书去沏茶。
“请问这本自传的作者是你家族里的人吗?”馆长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地说。
“不,家父生前曾与我说过,这本书是一位收藏家赠送他的,但他没有说是谁。”年轻人又迫不及待地问道:“自传里的内容是真实的吗?”
女秘书将香茶送来,悄身退出。馆长对年轻人做了个请用茶的动作,缓缓说道:
“历史是胜利者和统治者书写的,历史没有芜菁之分只有真伪之辩,历史学者的责任是去伪存真。惭愧的是,我们历史学者只能研究属于‘过去时’的东西,‘现在时’是社会学者的研究范畴。”
年轻人听得有些糊涂,问道:“您指的是这本自传里的内容仍然对当今社会有影响?”
馆长沉吟片刻,说道:“据我所查,自传的作者在中国近代史上确有其人,他所记叙的事情都与其他史实能够一一佐证……但是,不论台湾还是大陆对中国近代史已盖棺定论,并获得世界史学界的承认,这本书不会改变什么。”
年轻人刚要开口说话,馆长挥手制止,轻声说道:“你可以找一个中立的历史学家来评判这些事,比如美国或英国的史学家……”
馆长秘书推门进来为茶杯续了些热水,问道:“还需要些什么吗?”
馆长微微皱起眉头说:“没什么了,谢谢你!”
看着秘书掩上门,馆长看着她的背影,苦笑着说:“这是‘党国’给我派的秘书,我只能按照统治者的意图书写他们认为满意的历史。所以,你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真实的历史。”
“历史就是历史,是任何人更改不了的,可是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年轻人不解地问。
“拿《史记秦始皇本纪》来说,里面写‘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大陆说这是丑八怪的模样,可是我们则解释成严肃又英俊的样子。可见,所谓历史是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随心所欲的做出解释。”老馆长接着说:“还有一点,书写历史的人,让历史事件流传下来的人,也会根据社会环境或是上层统治的需要更有甚者,根据自己的好恶,来进行添加、删改。”
年轻人锲而不舍地问:“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您的话,自传里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只是台湾当局出于种种顾虑不愿承认进而刻意掩盖?”
老馆长没有正面回答,拿起办公桌上当天的“中央日报”,指着一条消息嘲弄似的说:“又要戒严了,这个‘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比宪法都要厉害唷!哪个还敢乱说乱动?!”
年轻人看到报纸上的内容是尼克松访华和日本准备与大陆建交的消息,这些消息足以刺激台湾当局敏感的神经,一戒严,监狱里的政治犯就人满为患。
这个生长在欧洲社会中的年轻人对中国式的婉转暗示似懂非懂,对馆长说的话不十分明白,只能带着遗憾的心情离开了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转天便飞回了伦敦。
年轻人回到伦敦的第三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四年,英国剑桥大学历史学院的历史学家约翰埃尔弗教授发表了一篇名为《历史不应选择性遗漏》的调查报告。
约翰埃尔弗教授根据一本手写体自传进行了两年多的调查研究,对发生在中国清末民初时期的一些历史事件提出了新的看法,一位在中国近代史上不应被忽略的人物逐渐浮现出来。这位险些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人被台湾当局刻意隐瞒长达四十余年。
此篇报告一经刊出,举世哗然。面对历史学家和记者的诘问,台湾当局一反常态,没有进行回击、辩解,而是以沉默来应对,文中涉及到的相关人员也噤若寒蝉三缄其口。而大陆的史学家们正在牛棚和干校里以重体力劳动的方式净化心灵,无暇顾及这段与新中国毫不相干的历史,同样不能做出有价值的回答。这更加深了世人的疑问,这位被选择性遗漏的历史人物是否真的存在?他或他的后人还活在世上吗?他现在在哪里?他的历史价值真如埃尔弗所言的那般值得大书特书吗?做为一位能够影响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强者为何毫无痕迹的消失于历史舞台?
遗憾的是,这一年中国大陆与越南打响了一场收复西沙群岛的海战;太阳般的伟人提出了“三个世界”的理论,世界的目光被转移到了一片红色海洋般的中国大陆。不久,美国总统查德尼克松因水门丑闻引咎辞职,世界人民的娱乐精神被完全调动起来,怀着各种心态跟着美国人民一同起哄,热热闹闹地渡过了一九七四年。
而后,一九七五年,目不暇接的事情纷至沓来:蒋总统病故、中国大陆发射返回型遥感卫星成世界上第三个掌握卫星返回技术的国家,美、英、法、德、意、日等国首脑举行第一次西方主要工业国家经济最高级会议确定了世界经济走向,黎巴嫩爆发大规模内战,埃及重新开放苏伊士运河,第一次全球性南北对话会议在巴黎召开,美国阿波罗号飞船与苏联联盟号飞船首次对接,美国的比尔盖茨和保罗艾伦创办了微软公司……
至此,埃尔弗教授的调查报告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埃尔弗本人于一九七五年因病去世,调查报告和手书的自传再次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在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办公室中,老馆长拿着行政院《对埃尔弗报告不做回应、不予解密、不许透露》的批示跌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历史学者不还原真实历史,要我们又有何用……”
捧起办公桌上厚厚的自传影印本,老馆长长叹一声,紧闭的双眼渗出了泪滴。眼泪打在自传上,洇湿了封面上的字迹,那是一首词,字迹渐渐模糊,渐渐扩散开来,仿佛有了灵性,诉说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英雄岁月……
●江城子醉饮●
遥想前朝岁岁寒,
酒微酣,人黯然,
擎盏问天,皓月惊无言。
持戈逐鹿行渐远,平生愿,定中原。
曾忆挥剑斩敌顽,
黄沙穿,破楼兰,
血染江山,群雄遮羞颜。
箭厉弓韧旌旗掩,狼烟散,人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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