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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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良冲进内堂之时,我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空梁教无和承前扎马步:前者有些舞蹈基础,稍一指点就似模似样;后者胜在吃苦耐劳,听话好学;看到他们的进步,我也很开心,偶尔更学着比划比划,权当做广播体操锻炼身体。

    大概是因为跑得急了些,文良了一刻多钟才让我明白他哥哥文英究竟出了什么事:话说那少年是订了亲的,当初被夫赶出门之后也曾去那家求助,结果亲家不但不帮,还甩了信物出来要退婚。如今文英有了出息,会试入围,虽说是末等取入,也谋了个小小驿丞,算是国极务员了;许是看在一碗皇粮的份儿上,那一家重提旧事,找到夫说项,硬要逼人结亲,文英执意不肯,现下已经被拖到里长那里去了。

    既是书院之人,当然要胳膊肘儿往内拐,我换上外出的常服,带着挽出门去,没忘记顺手捧上本民法恶补恶补——再怎么说也不好光明正大地以权谋私,还是引经据典的好……里长大人是位肤有些黑黄、身子有些富态的中年,虽然没见过面,仍是热情地给我拉了个大靠椅在一边儿旁听,自个儿往中堂一坐就开始问案。情况跟文良阐述的一样,关键就在于原告咬定这婚姻大事该由长辈做主,文英的夫既已应承结亲并再次收下聘礼,这过去的瓜葛就不作数了。而被告虽然坚拒婚事,却被那长幼之道囿着,提不出什么有建设的意见。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充当一下状师的角请求发言,“俗话说,长兄如父,这是没错的。可惜,这文楚当年死后,未亡人文氏即将幼弟赶出家门,声称至此恩断义绝,便是说从今往后再无牵挂。如今文氏又以夫的身份来替弟缔结婚约,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徒增笑柄。”

    说话间那文氏开始大僵枉,说自己当时是家道中落,不好耽误弟弟前途,才遣其出外求学,且本人自那以后未曾改嫁,一心在家悼念亡——既然尚是文家之人,就能替弟弟做主,言语之间还隐含着别人不该管他家中事务的意思。

    “家道中落——还能穿金戴银?”虽然款式什没咋的,好歹也是值钱物事,“挽,你帮我算算,他这身行头值多少钱?”挽应了一声,细细数来,从头到脚,至少也值七八个银钱——足够平常人家好几月的家用了,就算是给里长大人面子,穿了最好的衣服——也着实说不过去。

    文氏面不好,又狡言说是亲家四,我一听火就大了,也不跟他客气,“当年文楚身故之后留下的点心铺子,听说你是租出去了,里长大人这里,当是留着记录,靠那租金,足可供养你与幼弟生活无忧,何来家用无继之说!你抛弃弟,当时文英念及旧情不曾告你;如今还在这儿强订婚约、更巧言惑众,如此不义之人纯属民间败类。再说刘家,嫌贫爱富,毁盟订盟只在利益之间。里长大人,望您明察此事,莫要坏了里中纯朴民风。”略略行了个礼,我使劲儿盯着她看,看她讲不讲道义。

    这里长也是爽快,三下五去二就解决了问题,说这文氏与刘家纯属刁滑之徒,见文英有了些出息就想趁机牟利,直接驳回了他们的不合理要求,顺便正式分了个家,从此以后,无论户籍情义都断得干净。原本我还想帮他们兄弟要回那点心铺子的所有权,只是文英文良都很硬气,如今确实能靠自己生活,就没有多事。

    心里以为这事儿一了就可以回去抱着小昭喝下午茶,可今天不知道是啥日子,还没等我和里长互相客气完,从门口鼓鼓囊囊又挤进来一批说理的:领头的是个应富比我大上多少的人,姿容尚可,打扮也有些品味,就是钗环过时了些——哪有人现在还带着战时发行的限量首饰啊,早就改成拟真版了,比如我手背上这只蜘蛛,纯黑海珠为身,黄金长腿纤毫分明,是让人又爱又恨的类型——那子呈上婚书之后就开始侃侃而谈,显然口才了得。

    我是第一次见识到离婚案件,好奇地观望观望当然是正常反应,没想到越听越有趣:男地位的决定因素在里面,上原更重视的是男子的贞洁,通常情况下从一而终是社会为他们注定的选择;可现在,却是那位夫君先提出离缘——嗯嗯,看上去就像是领先时代潮流的人物——橙为底的儒袍穿在他身上很是不俗——请大家注意,是稍不留神就会变老土的橙——神情洒脱间还带着精干,三十上下年纪,有一种小生特别喜欢的成熟成功男人之魅力。听得旁人的窃窃私语,我才知道他是稻居的掌柜——敢情穿成这样是出来作广告的,橙不就是他们酒家的主打彩嘛。

    稻掌柜不慌不忙,双手奉上一张契约,并请求里长大声宣读,我是靠得近的,没等那洪钟传来就大略扫完全文,内心对他的敬仰之情真是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掌柜实属奇男子也,竟能让入赘的子婚前就签下条约,立誓不再纳侧,也不得在外拈惹草,否则自己有权立即解除婚约,且该子分割不得半点家产——以往那些入赘的大多照惯例允诺虚侧室三年或五年,严厉一些的说好产前不得纳侧,免得泄了财——如他这般,史所罕见!

    原告引的是民法通则,说这契约过于苛刻,她当时年纪尚小,被那夫家给蒙蔽了;被告仗的自然是那契约——我要的是纯正血统,你想要乱我传承,只好扫地出门。一时之间里长大人是左右为难——粹踌躇里我就看出她算个好,不然肯定是偏袒被告的:谁叫他有钱呢,稻居可是三大名楼之一,丝毫不次于炎都老牌景宴楼和移的天鲜酒家,我不常去是因为之前的绯璃喜欢景宴,而我又在刚到的时候被培养出习惯罢了。

    “钱杉!”唇枪舌剑之间那子突然爆出一声大吼,生生把我的小心肝吓得剧振,更降低了我对她的好感度。“你我夫四年,若不是你忙于生意冷落我,何至闹到今日这种地步。”

    掌柜微笑颔首,风度翩翩,“莫玲吾之前,你我结亲之时便知我以兴荣稻居为毕生志愿,何苦这般自寻没趣。再说为夫也并非雄风不振之人,家中满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你还敢说满儿!”莫玲眼眶一红,“他还那么小,你就忍心——”

    “前不必忧心,我自会请名师教导满儿,断不会毁他前程。再说,我已经给过你两次机会,事不过三,您我夫缘分已尽。”语毕摇头,掌柜嘴角尽是轻嘲,“看来我钱家,又有一代单传了。”

    人终是不舍,又开始讲述往日情份,絮絮叨叨,见钱杉殊无反应,最后也顾不垫子,跪在里长面前要求她主持公道,话中意思明确:便是真要离缘,也得拿钱家一半财产——这可是民法中明确规定的,虽然我记得是写在子无故休夫的条款之下。

    “这事体究竟如何分解,老人实在是分辨不明,还请大人指点。”我正看得开心,里长大人突然拜了一礼,突然间还不知道她口中“大人”是我,足足愣了五六秒才开始挂黑线——好家伙,仗着刚才算是站在我这边,想要捞好处了?

    “里长大人,在下今日不过是来听案的,只好提些自己的看法,最后还是要您老人家定夺。”

    “那是那是,望大人指教。”

    无奈地把茶杯放在几上,我摆出些庄严模样,认真看了看婚书和契约,都做足了规矩,有媒有证,“里长大人,这两份文书,都是真实有效的吧?”

    “是、大人,签押的几位证人中不少是老人熟识,笔迹并非伪造。”

    “哦——”我看了一眼仍旧跪着的莫玲,“依照婚书记载,你当年是一十七岁,已然成年,对吧?”

    “是——”她抬起头来,眼中有几分疑惑。

    “观你气质,该是通晓文墨之人。”

    “是的,大人。”莫玲有了些得,侃侃而谈,“小人本家虽无甚长财,却也算书门第,当年是过了郡试的。”

    “既是如此,那你签约时必然晓得这条款内容——那,是否有人逼迫你订此盟约呢?”

    “这——”她顿时瞠目结舌,狠了狠心,最终还是说,“有——当年小人年纪尚轻,所要—”

    “确实?”我看向了里长大人,“大人不是说,这媒证里有熟识之人么?能否请来——”

    莫玲着急地打断了我的说话,“没——其实,其实是——”她面一凉,有埋怨之意,“大人,按照晰法典,只有可休夫,没有夫能休一说,更何况家产——”

    “这四年,我钱杉并未亏待于你。”掌柜的文质彬彬在下一句突然变为略带讥诮,“或许是太好了,所以你才能在外养宅蓄宠——这一点你不敢否认吧?”

    别说否认,她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家,想也知道她老公虽然严厉,却没说假话。同情是有一点,我还不到爱心泛滥的程度,把两封文书交还到里长手上,“既然两份契约都不是假的,当事人又不曾遭受胁迫,您就按这上面写的处理好了。”

    那子好容易才搞明白我的意思,扑上来揪住袍摆——呃,我很庆幸空梁他们没有因此暴露身份,“可是大人——自从始皇帝临朝,真的没有夫可休一说啊——”好好的声音哑了一半,怪可怜的。

    “法典上并未规定夫不能休,”我叹了口气——她大概是仗着子在本国的地位,并不信丈夫真的会离弃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也不能全怪她,社会风气如此,偏偏丈夫又是事业心,终究还是不合适吧。“况且,你若喜爱他人,不也正好可以给那人一个名分么,缘分终究是不能强求的。”看她夫君,似乎也不是铁石心肠,我顺便也说了句好话,“钱杉掌柜,契约上虽写明方若有过错,则不得分毫家产;她毕竟是满儿生身之母,恩义虽绝,血脉是断不了的,您不妨——”

    “大人把我钱某看成什么人了。”毕竟是生意场里的人,善于察言观,他眼角一低,语气甚为和蔼,“虽已不存夫之情,这道义还是要讲,钱某必不使其空身出门。莫玲这四年助我理家,那别院算是钱家送你的,首饰衣物并你屋内陈设也可一并拿走,反正,也不会有人用着那些。”

    “那就这样吧!”里长大人急忙拍板,“钱莫婚事,就此了结,婚书由老身拿去注销——钱掌柜,您应下的条件——”

    “里长大可放心,钱某无论在何地都是一诺千金的。”稻居的主人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向我长施一礼,“赤馀大人,多谢您今日仗义执言,在下才——”

    “你是绯璃-赤馀?”莫玲突然抬起头来,通红的眼中狠意横生,“你害了她还不够,连我也——”

    “大胆狂徒!竟敢直呼大人名讳!”挽虽然好脾气,发起火来却是不让须眉,声势惊人。

    我忍住打哈欠的冲动,轻轻巧巧答了一句:“今日之前,我并不认识你,更不明白你说的‘她’是谁。”

    “别装了!我自问与你无怨无仇,只是那时给潇潇帮了间腔,没想你心胸如此狭窄,竟然连那种小事都念念不忘!你——你迟早遭报——”

    啪,好清脆的拍击声,听起来像是谁折断了一根鲜嫩的黄瓜——能做出这种联想的我似乎是饿了——钱掌柜轻松地扇了前一巴掌,再施施请罪,真是给足了我面子。

    “不管堂下何人争执,我给里长大人的建议都是一样。”果然是物以类聚,一个个都这么招人烦,言尽于此,我告别了里长大人和几个旁听的前辈,带上家小进车,沿河慢慢绕回家去,浅浅的不快在爽爽的风中消散无踪。看着挽细致而淡定的面孔,我曾想问一句,她是否觉得我没替同胞说话有失子风范,最后想想还是作罢,按她的风格,想必会说,大人决定的事情挽绝无异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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