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爬上山峰有一尺高时候,郁锋涛和大郁媛媛抬着打谷机才从家里出发。——这可是犯了闹荒村人一大忌。一到收割稻谷时节,村里哪一家人不是天一亮即出发?公然与全村人为敌,郁锋涛恐怕不被戳脊梁骨,全村人的唾沫会把他淹没。偏偏他家的田全在西方,去田里非经过高家祠堂大门口不可,——高家祠堂大门口历来是村里闲人们聊天场所,这一道槛就挡在了郁锋涛眼前,看他如何跨过去了。
人群中有个外号叫大炮筒,他贼眼尖,一眼看见了离祠堂大门口尚有十几米远的郁锋涛兄俩,当下赶死一样,放开他独有的“大炮筒”,幸灾乐嘲笑郁锋涛:“锋涛,你怎么不到卢水读书当书生,跑回到山沟沟干起农民头干的活啦,哈哈哈……”——大炮筒四十多岁,天生一张八哥嘴,一个大喉咙,以取笑人家为乐,哪管人家是正处在悲哀中呢,还是处在痛苦中。正因为大炮筒太损人,不知从哪天起,不知是哪个人先叫他大炮筒,村里人渐渐把他名字忘了。事实上,大炮筒取笑别人,却不知道自己成了全村人寻开心的活宝。
要不是死咬着牙关,活活压下胸口一团火,郁锋涛差点要放下打谷机,一扁担对准大炮筒的头干过去。倏地一驻脚,朝大炮筒射去一束目光,郁锋涛那目光凌厉,犹如是突然从千年冰川里拔出的一把寒剑,叫大炮筒不寒而栗。心底里头,郁锋涛仇恨地大骂,大炮筒,你妈妈跟你外公,才会生出你这样缺少教养的杂种出来。嘲笑我是不是,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锋涛不相信,报不了你这个仇!
人不逢时,连苍蝇也要飞到你头上拉屎。
在郁锋涛兄刚抬脚往前走之际,从他们对面走过来一个六十多岁高个老头,可能是因为个高而导致老了背驼,抑或是被担子压弯了背吧;一张脸黑乌乌的,皱纹跟千年老松树的疙瘩树皮一般,身上披着一件打补丁黑中山装,走起路摇摇晃晃。听到大炮筒的话,“——哈哈”高个老头奸笑两声,损人讽刺道:“他呀,现在是上扛锄头大学,当不了白面书生咧——”
“哈哈哈哈”人群顿时一顿幸灾乐爆笑。
——闹荒有一对活宝贝,男的叫管事佬,的叫老太婆。村里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管是喜事,还是白事;不管是人家夫吵嘴,还是人家小孩子打架;或者是不顺他们眼,他们看的心头不舒服的,他们都非管上一把不可。要是管的好管的在理,就罢了,可他不是那人才,只会管人家的闲事,正儿八经的事,他们管不了。
不用去看那张脸,一听那讽刺人的臭嘴巴,郁锋涛便知他是管事佬。“管事佬,我看你妈跟野狗杂交了,才会生出你这样缺德鬼。”郁锋涛心底里头狠狠地咒骂,今天的事我会记着,你放心好了,总有一天我——锋涛会向你双倍讨还。——当走到管事佬身旁时,郁锋涛冷不防,把右脚一伸,管事佬刚跨出的前脚刚好绊住,不等爆笑的人知道是咋回事时,“哎哟,妈啊——”一声尖叫,管事佬狗吃屎趴在了地上。郁锋涛冷在脸上,笑在心里。
闹荒人别的本事没有,欺凌弱小,欺负陷进困境中的人,那可是出招见招——不择手段,本事大的呢。只要你是弱小者或者陷进困境中,哪个人都想趁机欺负你一把,根本不想一想你日后会不会强大,会不会发旺。
一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管事佬摔在地,慌忙去拉.在这个时刻,在人群中的牛崽却是对郁锋涛大发不满,叫嚣起来:“太不像话,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三、四十斤的打谷机,还要他阿帮着抬,还不去跳潭,留着干么——”牛崽是全村个头最大的人,一身蛮劲,是没人能比得上。他父母亲没有给他取过什么正式名字,因为他一生下个头就比别的孩子大了一倍,父母亲就叫他——牛崽,叫的叫的,就定嘴。
差点儿,郁锋涛要爆发内心的好笑,心不由衷朝牛崽发出一阵鄙夷:牛崽喽牛崽,你真是好可怜呀。有蛮劲,很了不起啦。你还不是照样穷得叮当响,穿的裤子屁股还长得两只眼睛,多丢人的哟。
当郁锋涛兄俩从人群前走过时,屁股后头响起一阵戏弄嘲笑。
树倒弥猴散,人倒如狗屎。
忍受欺辱,强压心头愤怒,郁锋涛兄俩从人群前走过,一声不哼。对闹荒人,郁锋涛有了更深一层认识。把眼下的处境跟在学校时一比,叫人心寒铁底,痛心了啊!在学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一旦哪个同学有困难,同学们纷纷伸出一对火热之手。当时同学们一听说他郁锋涛父亲病逝的噩耗后,老师和同学们纷纷安慰他,送钱送物,才使他能够及时地赶回家……要不然,他是连回家车费都没有。
一路上,郁锋涛满脑子全是那些人的丑恶嘴脸。
到了自家田里,把打谷机放下,兄俩即刻忙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天生会打洞。农村孩子天生是干农活料子。郁锋涛先把一垅田的稻谷割去一个角落,安放打谷机。看郁锋涛割稻势头,有几个人敢嘲笑他连镰刀拿不来呢?事实上,郁锋涛这是把心头团团义愤全聚集在了小小一把廉刀上,恨不得一口气割完全部稻谷,叫那些嘲笑他的狼心狗肺之徒瞧一瞧:他郁锋涛虽是一介书生,但是到底还是一个农民儿子,并未忘根。
一边抱稻谷,郁媛媛边柔声细语对哥哥说:“阿哥,我们明天还是早点来,免得那群畜牲又要欺负我们。”
“嗯——”郁锋涛应了一声,心头仍处在无比义愤海洋里:“一群狗东西,居然对我们家幸灾乐,总有一天要叫他们有好看!”
“对!阿哥。”郁媛媛这个生得十分清秀孩子,她同样是按不住心头仇恨,“他们这样欺负我们,我们不能便宜了他们。”“阿哥,我们家这么穷,我看我还是不要读书算了。”
“你说什么——不读书?”郁媛媛的话不啻晴天霹雳,郁锋涛手中廉刀戛然而停,霍地直身,不相信地盯着。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无能了,才会有放弃上学念头。过了一杯茶工夫,郁锋涛才和颜悦地鼓励:“我们家越是穷,你越要读书。你还不知道闹荒人,他们巴不得我们穷的狗都没有那么穷。阿爸、阿妈砸锅卖送我们兄三个读书,全村人本来眼红的要命。我不相信,我们家会是这样一直穷下去。只要阿哥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叫你和小辍学!”
哥哥的一番慷慨肺腑之言,郁媛媛一阵内疚和感动,但是却是更有信心和力量。
老天爷像是特别关照郁锋涛兄两个。几天来是阴天,秋风瑟瑟,今天天气却是异常的好,风和日丽。
“锋涛,你们兄割稻,怎么不跟我叫一声?”就在郁锋涛兄俩刚刚割完一小垅田稻谷时刻,郁锋涛的好伙伴吉景生一路朝他们跑过去,远远的即大声说话。吉景生长得胖墩墩的,一脸黝黑,有几分憨厚。他先前去找郁锋涛,一听说郁锋涛兄今天收割稻谷,一扭身匆匆跑回家去拿了把廉刀,亟亟地特意赶来帮忙。
吉景生兄弟七个,他是最小一个。在生产队时期,他家是穷的揭不开锅,哪送得起他们兄弟上学校读书。因此,吉景生是连一天学校没上过。他是跟着郁锋涛学了几个字,歪歪斜斜的总算能自己名字写成,因此把郁锋涛当作是自己大恩人。虽然没文化,但是吉景生晓得有恩不报非君子,这个做人最起码道理。而且他父亲吉大庆看到郁锋涛能上县里读书,将来肯定是村里最有出自最有作为一个人,经常告诫小儿子一定要好好跟郁锋涛学。即使郁锋涛现在辍学在家了,吉大庆也没有轻视他。
患难见真情,在天底下这是人一生中最最最珍贵的东西。
在落难之际,尚有伙伴没有忘记他,嫌弃他,瞧不起他,郁锋涛心底里头情感的洪流排山倒海,沛然莫御。他感觉自己眼睛变得不听唤了,泪珠将要闯出。放眼望去,金黄的稻谷正朝他微笑着,果实的馨沁入他肺腑,不由得一振,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说话之际,吉景生走到了郁锋涛兄身旁。
一到场,吉景生一刻不歇着,立即动手割稻谷。他边割边教郁锋涛,廉刀不要执着太平,要有一定倾斜度,这样往回一拉既省力又快,干脆利索。“锋涛,读书认字,你是我老师的老师;干田活,哈哈哈,我是你老师的老师。”吉景生一脸憨厚地朝郁锋涛笑了笑,说。要说干农活,还真不是吹牛,吉景生一个顶郁锋涛百个。当下,吉景生与郁锋涛割了一阵子稻谷之后,看看差不多了,他便叫郁锋涛去打稻谷。郁媛媛则是抱稻谷给哥哥。看吉景生干活那势头和娴熟,可以看出的确是一个庄稼能手。
有吉景生这个身强体壮,庄稼能手好伙伴相助,郁锋涛心底里头一块石头落地了,踏实了,信心百倍,人不知要轻松多少倍。
——看看天不早,郁锋涛对说道:“阿,你回家去跟阿妈说一声,景生中午在我们家吃饭。”
吉景生有些许心慌:“不,不——不用了。我回家去吃,回家去吃。”
郁媛媛拍了拍手,朝吉景生笑嘻嘻的:“景生,你就别客气啦!”
不就是帮自己恩人割些稻谷吗,却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吉景生觉得挺不好意思。郁锋涛多年来教他读书识字,他从未报答过郁锋涛。现在郁锋涛遇上困难,他伸出援助之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反正在家里闲着是闲着,郁锋涛却要请他吃饭,这不是倒头了吗?他哪能担当的起呢。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郁锋涛深晓得这个做人道德水准。所以郁锋涛祈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鸿运发旺,到时一定要拉吉景生这个好伙伴一把,使吉景生一家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想到这儿,郁锋涛心头默默叹息一声,心说,我现在连自己都陷进困境中挺不起来,往后将会如何,心中一点底都没有,郎自大吹牛要帮人家脱贫致富呢,真是夸父追月——不自量力的呀!这话要是说出去,岂不叫天下人笑掉牙,岂不遭天下人耻笑!
第二天,吉景生硬是把他五哥吉景利拉上,一同帮郁锋涛家收割稻谷。他邻居龚寿财见他们兄弟俩都自动去帮助人家郁锋涛家收割稻谷,平时自己与郁锋涛蛮交好,龚寿财想着,就自动加入吉景生兄弟行列。当然,高玉娇就不用说了。
四天后,在大家鼎力帮助下,郁锋涛家稻谷终于收割完毕,颗粒不留田全归仓。想看他笑话的人,终究看不成,一个个嘴巴跟被篾绑住,发不出声。
儿子有这么好人缘,做母亲的哪里会想到,彭淑娟心中乐开了。自从村里有人开始收割稻谷那天起,彭淑娟便天天忧虑和担心自家稻谷仅靠儿子一个人,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收割完。——闽东人男主外主内,这是一条传统铁教条,谁都没胆子违背它,打破它。倘若哪个男人让自家去干地里活,他会一辈子遭到人们唾弃,歧视,瞧不起。
虽然是有好伙伴们鼎力相助,但是郁锋涛人生头一回真正感受到当农民的艰辛,困苦。要不是有伙伴们鼎力相助,他敢肯定自己第二天即要累倒在田里,因为在第一天他手上已经起了水泡。正因为如此,郁锋涛暗暗发誓,自己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伙伴们这份人世间最最最难能可贵的情义。58xs8.com